她後面的話,我有點聽不清了。
耳朵里嗡嗡的,只捕捉到「直博」、「踏實」、「安安怎麼可能不行」。
我握著手機,站在宿舍陽台上。
剛才那股熱騰騰的喜悅,像被戳破的氣球,一下子癟了下去,只剩下空蕩蕩的皮囊。
「……所以啊,這人就得有真本事,」
我媽終於說完了妹妹的事,語氣重新落回我身上,「你拿了獎學金,也算有點進步,挺好。
「繼續努力吧,沒事我掛了啊,鍋里的水要開了。」
「嗯。」我發出一個單調的音節。
電話斷了。
我低頭看著手機螢幕暗下去,又按亮。
螢幕上是剛才拍下來的獎學金名單照片,「周平平」那三個字清晰可見。
我把手機塞進口袋,推開陽台門走回宿舍。
書桌上,那張粉色的獎學金通知單孤零零地攤在那裡,旁邊是寫滿了筆記的課本。
我坐下來,拿起筆,試圖繼續看書,但眼前的字跡卻模糊起來。
無論我跑得多快,跑得多遠,好像總也逃不出那個巨大的、名字叫「周安安」的影子。
13
寒假回家,火車越往北開,窗外的綠色越少,天色也灰濛濛的。
拉著行李箱走進熟悉的樓道,還能聞到各家飯菜混在一起的味道。
推開家門,客廳里沒人,靜悄悄的。
我媽從廚房探出頭,手裡還拿著鍋鏟。
「回來了?自己把東西放好。你妹妹在屋裡複習呢,小聲點,別打擾她。」
我點點頭,拖著箱子往自己房間走。
經過安安緊閉的房門時,腳步不自覺地放輕了。
自從保送資格確定後,家裡的氣氛好像鬆了點。
第二天下午,爸媽都出門了。
我洗完頭髮,想找指甲剪,記得以前好像放在安安房間的書桌抽屜里。
我敲了敲她的門,裡面沒聲音。
輕輕推開一條縫,房間裡沒人,書桌上攤著幾本厚重的專業書。
指甲剪應該就在中間那個抽屜。
我拉開抽屜,裡面雜七雜八的,筆、橡皮、舊准考證。
我翻找著,指尖碰到一個硬硬的書角,抽出來一看。
不是指甲剪,是一本包著白色書皮的書,書皮上沒有名字。
我下意識地翻開。
裡面不是她常看的數學或物理,而是密密麻麻的心理學名詞,「焦慮障礙」、「壓力應對」、「完美主義傾向」……
書頁有些地方還用螢光筆劃了線,邊角有輕微的捲曲,像是被反覆翻看過。
我心裡咯噔一下,像被什麼東西撞了。
就在這時,書頁里飄出一張小小的、摺疊起來的說明書。
我撿起來,展開一看,是一種抗焦慮藥物的服用說明。
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
我慌忙把說明書折好塞回書里,再把書塞回抽屜底層,心臟怦怦直跳。
剛關上抽屜,安安就推門進來了。
她看到我站在她書桌前,愣了一下,眉頭立刻皺起來:「你在我屋裡幹什麼?」
「我找指甲剪。」我儘量讓聲音聽起來正常。
她沒說話,走到書桌前,目光掃過桌面,又落在那個我剛關上的抽屜上,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指甲剪不在我這兒。」她的語氣很生硬。
「哦,那我再找找。」我低著頭,快步從她房間走出來,帶上了門。
回到自己房間,我靠在門上,手心有點冒汗。
剛才看到的那些字眼和那張藥品說明書,在我腦子裡揮之不去。
那個永遠冷靜、仿佛無所不能的妹妹,那個讓我活在陰影下的「天才」。
原來也會看心理學的書,也需要靠著藥物才能應對壓力嗎?
客廳里傳來安安走動的聲音,然後是她的房門被輕輕關上的聲響。
14
年三十那天,家裡擠滿了人。
大伯一家,小姨一家,還有幾個不常走動的遠房親戚,把客廳塞得滿滿當當。
安安自然是絕對的中心。
她被圍在沙發中間,穿著我媽新買給她的紅色毛衣,襯得臉色有點過於白皙。
大姨拉著她的手,聲音洪亮。
「哎喲,我們安安真是越來越出息了!直博啊,以後就是大科學家了!」
「是啊,嫂子,你可真有福氣!培養出這麼個好女兒!」
小姨夫遞給我爸一支煙,附和著。
我媽臉上笑開了花,忙著給眾人添茶倒水,聲音都比平時高八度。
「哎呀,都是孩子自己爭氣,我們也沒操什麼心。」
她端著果盤,精準地繞過坐在角落小板凳上的我,先遞到了安安和那些親戚面前。
我縮在靠近陽台的門邊,手裡捏著一個橘子,慢慢地剝著皮。
橘皮的辛辣味兒有點刺鼻。
沒人注意到我,偶爾有目光掃過來,也很快移開,繼續聚焦在安安身上。
話題圍繞著她的學校、專業、光輝未來,熱鬧得像一鍋煮沸的水。
我像個誤入的觀眾,看著這場與我無關的喧鬧。
晚飯後,大人們湊在一起打麻將,嘩啦啦的洗牌聲和說笑聲充斥著整個屋子。
我覺得有點悶,藉口透氣回到了自己房間。
隔著門板,外面的熱鬧變得模糊不清。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聲響漸漸小了,親戚們陸續散去。
我洗漱完躺下,能聽見爸媽在客廳收拾碗筷的輕微碰撞聲。
一切似乎又恢復了平靜。
夜裡,我起來上廁所,經過安安房間時,發現門縫底下還透出一線微弱的光。
我放輕腳步,靠近些,隱約聽見裡面傳來極力壓抑的抽泣聲。
很輕,但在寂靜的深夜裡格外清晰。
我的手停在半空,差點就要敲下去。
腦子裡閃過書桌抽屜里那本心理學書,那張藥品說明書。
還有白天她被眾人簇擁時,臉上那抹不太自然的笑容。
可這麼多年來的隔閡,那些被比較、被忽視的瞬間,像一道冰冷的牆橫在那裡。
我甚至能想像出她打開門後,可能露出的不耐煩或戒備的眼神。
我們之間,早已不是可以輕易分享眼淚的關係。
那細微的哭聲還在繼續,像一根細細的線,纏得我心裡發緊。
我站在昏暗的走廊里,腳下是冰涼的瓷磚,最終還是沒有敲響那扇門。
我悄無聲息地退回自己的房間,關上門,把那一線光和那壓抑的哭聲都關在了外面。
夜更深了,家裡徹底安靜下來。
我躺在床上,心中隱隱不安。
15
寒假還沒結束,但家裡氣氛已經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安安要去參加那個國際賽的最終選拔,就在本市的一家高級酒店會議廳。
前一天晚上,我媽幾乎沒睡。
反覆檢查安安的證件、衣服,嘴裡不停念叨著注意事項。
安安坐在沙發上,臉色蒼白,眼神有些發直,對她的話沒什麼反應。
第二天,我們全家都去了賽場外等著。
走廊里擠滿了焦慮的家長和神情緊繃的學生。
安安進去前,我媽緊緊抓著她的手:「安安,別緊張,正常發揮就行,你肯定沒問題的!」
安安只是輕輕抽回手,點了點頭。
轉身走進那扇沉重的門時,背影單薄得像張紙。
等待的時間漫長而難熬。
我媽坐立不安,不停地看錶,和我爸低聲說著什麼。
我靠牆站著,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壓抑。
突然,會議室里傳來一陣騷動。
門被猛地推開,一個工作人員衝出來,臉色慌張地喊。
「有沒有叫周安安的家屬?快!有人暈倒了!」
我媽尖叫一聲,幾乎癱軟在地,我爸一把扶住她。
兩人跌跌撞撞地沖了進去。
我也跟著跑進去,看見安安躺在地上,雙眼緊閉,臉色灰白。
幾個老師圍在她身邊,亂作一團。
救護車的聲音尖銳地劃破空氣。
醫院裡,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刺鼻。
醫生從急診室出來,表情嚴肅:「誰是周安安家屬?」
「我們是!醫生,我女兒怎麼樣?」
我爸的聲音在發抖。
「急性焦慮發作,伴有輕微的過度換氣。身體沒大礙,但精神狀態很不好。」
醫生推了推眼鏡,看著手裡的病歷。
「初步診斷是重度焦慮和抑鬱。你們做家長的怎麼回事?
「孩子長期處於極限壓力下,你們都沒發現嗎?」
我媽像是被雷劈中,愣在原地。
隨即猛地抓住醫生的白大褂,聲音尖利得變了調。
「什麼抑鬱?她胡說!我女兒是最優秀的!她還要去國際比賽呢!
「她是不是裝的?是不是怕輸才裝病?她毀了我們的希望!她讓我們的臉往哪擱!」
她一邊喊一邊哭,整個人幾乎崩潰。
我爸試圖拉她,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茫然地看著急診室緊閉的門。
看著我媽歇斯底里的樣子,看著我爸的無措,看著周圍人投來的異樣目光。
一股壓了十幾年的火猛地衝上了我的頭頂。
我一步跨上前,用力拉開我媽抓著醫生的手,對著她吼道。
「媽!你夠了!是你的希望重要,還是安安的命重要!」
我媽被我吼得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我沒再理她,轉向醫生,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
「醫生,對不起。現在我們需要辦什麼手續?住院還是觀察?她需要什麼治療?」
我接過醫生遞來的單子,跑去繳費、取藥,聯繫學校說明情況。
在這一片混亂和絕望中,我成了唯一一個還能行動和思考的人。
等到安安被轉到臨時病房,情緒稍微穩定下來,我走進病房。
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顯得格外脆弱。
她看到我,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向我伸出手。
我走過去,她冰涼的手指緊緊抓住我的手,指甲幾乎掐進我的肉里。
她仰著臉,淚水弄濕了枕頭,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見:
「姐……我裝得好累……」
我回握住她的手,抬起頭,看向病房門口。
我爸媽站在那裡,臉上不再是平時的理所當然或焦慮指責。
而是茫然。
16
醫院走廊的日光燈白得刺眼,把每個人的臉都照得沒有血色。
安安打完鎮靜劑,終於睡著了,但眉頭還緊緊皺著。
我拿著剛取回來的藥,走到病房門口。
我媽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身子佝僂著。
眼睛又紅又腫,直勾勾地盯著地面,好像還沒從昨天的風暴里回過神。
我爸靠牆站著,一口接一口地抽煙,煙霧繚繞,嗆得人喉嚨發癢。
「醫生說,觀察兩天,如果情緒穩定就可以出院,但必須定期看心理醫生,按時吃藥,絕對不能再受刺激。」
我把藥遞給我爸。
他木然地接過,捏在手裡,沒說話。
「學校那邊,我已經打電話給安安的輔導員請了假。」
我繼續說著,「也跟我自己的學校聯繫了,申請暫時休學一個學期。」
我媽猛地抬起頭,嘴唇哆嗦著:「休學?你休學幹什麼?」
「家裡現在這樣,總得有人撐著。」
我看著她說,語氣平靜,連自己都有些意外。
「安安需要人看著,你們……」
我沒把話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我媽張了張嘴,想反駁,目光掃過病房裡安睡的安安,又頹然地塌下肩膀。
低下頭,用手捂住了臉。
我爸把煙頭摁滅在垃圾桶上蓋的沙子裡,嘆了口氣,聲音沙啞:「……辛苦你了,平平。」
這句遲來的認可,輕飄飄的,沒什麼分量。
回到家,那種壓抑的氣氛更濃了。
冰箱裡空蕩蕩的,廚房水槽堆著沒洗的碗。
我媽徑直回了臥室,關上了門。
我爸坐在沙發上,又開始抽煙,眼神放空。
我放下包,系上圍裙,開始收拾。洗碗,擦地,然後拿著錢包去了菜市場。
以前這些事,都是我媽一手包辦,我很少插手。
現在,我卻要學著辨認蔬菜新不新鮮,跟小販討價還價。
晚飯是我做的,簡單的西紅柿雞蛋面。
我把面端上桌,去叫我媽。
她躺在床上,背對著我,說沒胃口。
我爸默默地吃著,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
「爸,明天早上你送我去醫院,給安安送點換洗衣服和吃的。」
我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媽在家休息,或者……你去看看心理醫生預約的事情。
「我打聽到一個比較有名的醫生,這是電話和地址。」
我把一張寫好的紙條推到他面前。
我爸拿起紙條,看了一眼,又放下,含糊地應了一聲:「……嗯。」
我看著他,看著緊閉的臥室門,再看著這個突然變得沉悶的家。
以前,我是那個被安排、被忽視、需要仰視他們決定的人。
現在,我卻要站在這裡,安排一切,推動這個幾乎停擺的家。
碗筷放進水槽,水龍頭嘩嘩地響。
我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勝利」的喜悅,只覺得肩膀沉甸甸的。
這根突然被迫撐起這個家的柱子,壓得我有點喘不過氣。
17
安安出院了,但像換了個人。
她不再碰那些堆在書桌上的競賽書,。
大部分時間就縮在沙發里,抱著膝蓋,盯著電視,但眼神是空的。
我媽不敢再嘮叨,只是每天變著花樣做吃的,小心翼翼地把飯菜端到她面前。
像對待一件易碎品。
那天下午,爸媽說要去超市買點東西,家裡就剩下我和安安。
客廳里很安靜,只有電視里播放著無聊的購物廣告。
我坐在另一張沙發上,削著蘋果。
水果刀划過果皮的聲音,沙沙的。
「姐。」安安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嚇了我一跳。
她已經很久沒這樣叫我了。
我抬起頭,看到她仍然盯著電視螢幕,但眼神似乎聚焦了一點。
「嗯?」
「那天……謝謝你。」
她停頓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沙發套的線頭,「在醫院。」
「沒什麼。」我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她一半。
她沒有接,反而轉過頭來看我,眼睛很大,卻沒什麼神采。
「你是不是……一直挺討厭我的?」
我拿著蘋果的手停在半空。
這個問題太直接。
像一根針,戳破了這麼多年心照不宣的隔膜。
「沒有。」我最終說,把蘋果放在茶几上。
想了想,又補充道,「只是……有時候覺得,跟你活在兩個世界。」
她嘴角扯動了一下,像是個苦笑。
「兩個世界?是啊,一個是給你們看的,一個是我自己的。」
她的聲音開始發抖,「你們都覺得我很厲害,什麼都行。
「可我每天都很怕,怕下一次考不好,怕拿不到第一,怕看到媽失望的眼神,怕讓爸在親戚面前沒面子。」
她吸了吸鼻子,眼淚無聲地流下來,但她沒有擦。
「我睡不著覺,頭髮一把一把地掉。我不敢跟任何人說,說了就是矯情,就是不懂事。
「我只能拚命學,好像只有拿著獎狀回家,才能證明我存在是有價值的。」
我看著她,想起抽屜里那本心理學書,那些劃線的句子。
原來那些不是抽象的知識,是她每一天都在經歷的煎熬。
「那次保送面試失敗,我其實……有點輕鬆。」
她用手背抹了下臉,臉上卻湧出更多的眼淚。
「我以為終於可以不用那麼累了。可是不行,馬上又有更好的機會砸過來,他們好像永遠都不會滿意。」
她突然把臉埋進膝蓋里,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壓抑的哭聲悶悶地傳出來。
「我裝得好累……姐,我真的好累……」
我坐在那裡,手裡還沾著蘋果的汁液,黏糊糊的。
這麼多年,我活在她的陰影下,只覺得委屈和不公。
卻從沒想過,那片看似耀眼的陽光底下,是這樣灼人的高溫和令人窒息的壓力。
我抽了張紙巾,遞到她手邊。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接過紙巾,胡亂地擦著臉。
客廳里只剩下她偶爾的抽泣聲和電視里誇張的叫賣聲。
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落在我們之間的地板上。
一道明,一道暗。
但那條橫亘多年的溝壑,好像第一次,被眼淚沖淡了一點。
18
安安的情緒像忽晴忽陰的天氣,有時能跟我簡單說兩句話,有時又整天沉默。
但至少,她不再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
我開始定期陪她去看心理醫生,藥也按時吃著。
我媽消沉了幾天後,似乎慢慢緩過勁兒來。
但那種緩勁兒,不是理解,更像是習慣性的焦慮又開始占據上風。
她看著安安整天無所事事的樣子,眉頭越皺越緊。
這天晚上,我剛陪安安從醫生那兒回來,她看起來有點疲憊,直接回了房間。
我媽在廚房忙活了一會兒,端著一杯熱牛奶,推開安安的房門。
「安安,來,把牛奶喝了,補充點營養。」
她的聲音帶著刻意裝出來的輕快,「今天醫生怎麼說?有沒有好一點?
「要是感覺還行,媽那裡有幾套新的模擬題,聽說……」
我正站在客廳倒水,聽到這兒,心裡一緊,放下水杯就走了過去。
安安靠在床頭,看著那杯牛奶,沒動,眼神里閃過一絲恐慌和抗拒。
我站在門口,打斷她,「媽,醫生說了,安安現在需要靜養,不能想學習的事。」
胡我媽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有些不自然地看向我:
巴「我知道要靜養,但這不也是為她好嗎?總不能一直這麼閒著,功課落下了以後怎麼補?適當的刺激……」
「那不是刺激,是壓力!」
士我的聲音忍不住提高了。
微「你還沒明白嗎?就是這種『為她好』,才把她逼成這樣的!」
信我媽被我的話噎住了,臉色瞬間沉下來。
公她把牛奶杯重重地放在床頭柜上,奶液濺出來幾滴。
眾「周平平!你怎麼跟我說話呢?我是你媽!我難道會害她嗎?
號「她現在這個樣子,不就是因為之前不夠堅強?現在正好趁這個機會鍛鍊一下心理素質……」
「鍛鍊?」一股火直衝頭頂,我幾步走到床邊,擋在安安前面。
「你是不是非要看到她徹底垮掉才甘心?她是你女兒,不是用來給你爭面子的工具!」
「工具?你說我是把她當工具?」
我媽像是被踩了尾巴,聲音尖利起來,手指幾乎戳到我臉上。
「我辛辛苦苦把她培養得這麼優秀,我錯了嗎?
「要不是你整天跟她說什麼壓力大,她會想那麼多嗎?我看就是你心思重,影響了她!」
「夠了!」
一直沉默的安安突然尖叫一聲,用被子蒙住了頭,身體劇烈地發抖。
我看著我媽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又看看床上蜷縮成一團的妹妹。
這麼多年的委屈、憤怒、還有此刻強烈的保護欲混在一起,讓我脫口而出。
「對!你就是錯了!你眼裡只有她的優秀,根本沒有她這個人!
「如果你所謂的『為她好』就是把她逼到吃藥,逼到進醫院,那這種好,我們寧可不要!」
我媽猛地後退一步,難以置信地瞪著我,嘴唇哆嗦著,臉色煞白,像是第一次認識我。
她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最後,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轉身衝出了房間,把門摔得震天響。
房間裡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安安斷斷續續的哭聲。
我疲憊地靠在牆上,心跳得像打鼓。
看著床頭柜上那杯還在微微晃動的牛奶。
我知道,這場戰爭,才剛剛開始。
19
過了一會兒,我站起來,輕輕帶上門,走到客廳。
我爸還坐在他常坐的那張舊沙發上,煙灰缸里又多了幾個煙頭。
他沒開電視,就那麼干坐著。
聽到我的腳步聲,抬起頭,眼神複雜地看了我一眼。
我沒說話,走到廚房,開始收拾晚飯後的碗筷。
水龍頭嘩嘩地響,沖刷著碗碟上的油污,卻沖不散心裡的憋悶。
「平平。」我爸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嚇了我一跳。
我關掉水,轉過身。
他站在廚房門口,手指間還夾著半截煙,神情有些侷促。
「嗯?」
他張了張嘴,好像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最後只是說:「你媽她,去樓下散步了。」
「哦。」我拿起抹布,繼續擦灶台。
沉默了一會兒,他又開口,聲音低沉:「剛才你說的那些話……」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也不是全沒道理。」
我擦灶台的手停住了,有點意外地看向他。
他很少這樣直接評價我和我媽的衝突。
他避開我的目光,盯著地面,深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煙霧。
「我這個當爸的這麼多年,是沒怎麼管過事。總覺得,家裡有你媽操心,孩子學習也好,就,沒多想。」
他把煙頭摁滅在旁邊的垃圾桶蓋上,發出輕微的「滋」聲。
「安安這事……是我太大意了。光看著她拿獎狀,沒看看她累不累。」
他抬起頭,眼神裡帶著一種我從沒見過的疲憊和愧疚。
「你媽那個脾氣……她是著急,但方法不對。」
他走到我面前,沉默了片刻,才繼續說。
「你現在做的陪安安看病,頂著壓力跟你媽爭是對的。爸支持你。」
「支持」這兩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輕飄飄的,卻像一塊石頭投進我心裡,漾開一圈複雜的漣漪。
我看著他略顯佝僂的背影和花白的鬢角。
想起他曾經偷偷塞給我的二十塊錢,想起他無數次在爭吵中的沉默。
現在,他好像終於從那種沉默里走了出來,站到了我這邊。
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卻讓我覺得肩膀上那沉甸甸的擔子,好像忽然輕了一點點。
「嗯。」我低下頭,繼續擦著已經很乾凈的灶台,鼻子有點發酸。
「我知道。」
他沒再說什麼,轉身走回了客廳。
廚房裡又只剩下水流聲和我自己的呼吸。
窗外的天完全黑了,樓下傳來零星的人聲。
這個家,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今晚悄然改變了一點點。
20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我就醒了。
廚房裡靜悄悄的,我媽那間臥室的門也關著。
我輕手輕腳地開始準備早餐。
不再是簡單的麵條,我試著熬了小米粥,煎了雞蛋。
粥快好的時候,安安房間的門輕輕響了一下。
她穿著睡衣走出來,頭髮有些亂,眼睛還有點腫。
但看到灶台上冒著熱氣的鍋,愣了一下。
「姐,你做的?」她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嗯,快好了,去洗把臉吧。」我把煎蛋盛到盤子裡。
她默默地去洗漱了。
等我擺好碗筷,她已經坐在了桌邊,看著那碗金黃的小米粥,用勺子輕輕攪著。
「好久沒吃家裡熬的粥了。」她低聲說。
我心裡動了一下。
以前早上,她總是匆匆扒幾口飯就被我媽催著去背單詞或者聽英語。
像這樣安靜地坐在餐桌前喝粥,好像是很遙遠的事了。
吃完飯,我收拾碗筷。
她站在旁邊,猶豫了一下,伸手拿起一個碗:「我幫你洗吧。」
她的手有點笨拙,洗潔精放多了,泡沫溢得到處都是。
我沒說什麼,只是接過她洗好的碗,用清水沖乾淨。
下午天氣不錯,沒什麼風。
我看了看窗外,對窩在沙發里的安安說:「出去走走吧,醫生說適當活動有好處。」
她遲疑著,眼神里有一絲抗拒,大概是怕碰到熟人。
「就去河邊那條小路,人少。」我補充道。
她最終點了點頭。
我們一前一後出了門。
河邊的空氣帶著泥土和枯草的味道,很安靜,只能聽到腳步聲和偶爾的鳥叫。
開始我們都沒說話,只是慢慢地走。
走了一段,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
「以前總覺得時間不夠用,走路都要想著公式,從來沒注意過,這裡的樹葉子都快掉光了。」
「嗯,冬天了。」我說。
又走了一會兒,她指著河邊一小叢枯黃的植物問:「那是什麼?」
「好像是蘆葦。」我也不太確定。
「哦。」她應了一聲,沒再說話,但腳步似乎比剛才輕快了一點。
回到家,我媽已經回來了,正坐在客廳里看電視,音量開得很小。
看到我們進門,她張了張嘴,似乎想問問安安怎麼樣。
但目光碰到我的,又閉上了嘴,只是說:「鍋里熱著饅頭,餓了自己拿。」
晚飯依然是我做的,炒了兩個簡單的菜。
吃飯的時候,氣氛還是有些沉悶。
我媽不時偷偷看安安,眼神里不再是那種灼熱的期待,而是小心翼翼,甚至帶著點不知所措。
安安低頭默默吃著飯,偶爾我會給她夾一筷子菜,她也會輕輕「嗯」一聲。
這種平靜很脆弱,像一層薄冰,底下還封凍著太多東西。
但至少,在這個晚上,這個家暫時沒有了爭吵和尖叫。
只有碗筷輕微的碰撞聲,和疲憊卻真實的安寧。
21
又過了幾周,安安的臉色不再那麼蒼白,眼神里也有了一點活氣。
心理醫生的會談和按時服用的藥物似乎起了作用。
她不再整天蜷縮在沙發里,有時會坐在窗邊發獃,一坐就是很久。
一個周末的下午,我正收拾晾乾的衣服,安安推開我房間的門,手裡捏著一個速寫本。
那本子很舊了,邊角卷皺,是我很久以前用剩了丟在角落的。
「姐,」她叫我。
「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我放下衣服,看著她。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臉上,能看見細小的絨毛。
「我想……休學一年。」她說出這句話時,手指用力捏著速寫本,指節有些發白。
我愣了一下,沒立刻接話。
休學這個詞,從她嘴裡說出來,太陌生了。
她見我不說話,像是鼓足了勇氣,把速寫本遞到我面前,翻開。
裡面不是公式和符號,而是一張張鉛筆素描。
有窗外的樹,有桌上的水杯,還有……我低頭做飯時的背影。
線條有些稚嫩,但捕捉得很生動。
「我小時候就喜歡畫,」她輕聲說,目光落在畫上,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柔和。
「後來……就沒時間了。現在,我想試試。」
我接過本子,一頁頁翻著。
心裡五味雜陳。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說出自己想要什麼,而不是「應該」要什麼。
「媽那邊……」我遲疑地開口。
「我知道她會反對。」安安打斷我,語氣很平靜,卻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堅定。
「她會說這是不務正業,沒出息。但是姐,」
她抬起頭,直視著我,「如果繼續走那條她認為『有出息』的路,我可能真的會死。」
最後那句話像塊石頭砸在我心上。
我想起醫院裡她蒼白的臉,想起她聲嘶力竭的哭喊。
「醫生也說過,找到讓她感到愉悅和有價值感的事情,對恢復很重要。」
我沉吟著,「你想好怎麼跟媽說了嗎?」
「直接說。」安安拿回速寫本,抱在胸前。
「我不想再裝了。就算她罵我、逼我,我也要休學。
「這一年,我想去學畫畫,哪怕只是從最基礎的開始。」
這時,客廳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是我媽回來了。
安安身體下意識地繃緊了一瞬,但很快又放鬆下來。
她看著我,眼神里有懇求,也有堅持。
「姐,你會支持我的,對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那裡面不再是迷茫和恐懼,而是破釜沉舟的清醒。
我仿佛看到了那個曾經在日記本上寫下「分母也要變成整數」的自己。
我點了點頭,喉嚨有些發緊:「嗯。我去跟她說。」
安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嘴角微微向上彎了一下。
那是一個很輕,卻很真實的笑容。
22
我媽把買來的菜放進廚房,塑料袋窸窣作響。
她一邊換拖鞋一邊習慣性地朝安安房間方向看了一眼。
門關著。
她轉而看向我:「安安今天怎麼樣?沒再不舒服吧?」
我深吸了一口氣,走到客廳中央。
安安也跟了出來,站在我身後半步遠的地方,低著頭,但背挺得筆直。
「媽,我們有件事想跟你說。」我儘量讓聲音平穩。
我媽正在整理購物袋的手停住了。
她抬起頭,視線在我和安安之間掃了一個來回,眉頭慢慢皺起:「什麼事?」
「我想辦理休學一年。」安安搶在我前面開了口。
客廳里瞬間安靜下來,只有冰箱壓縮機啟動的嗡嗡聲。
我媽臉上的表情凝固了,像是沒聽懂,又像是不敢相信。
她放下手裡的東西,慢慢直起身。
「你說什麼?」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
「休學?周安安!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胡話!」
「我不是說胡話。」
安安抬起頭,迎上我媽的目光,雖然臉色發白,但眼神沒有躲閃。
「我考慮清楚了。我需要休息,我想去做點別的事。」
「別的事?什麼事?啊?」
我媽幾步衝到安安面前,手指幾乎戳到她的鼻尖。
「除了讀書你還能做什麼?啊?畫畫嗎?那能當飯吃嗎?那是正經人乾的事嗎?
「我花了多少心血培養你,你現在告訴我你要去學那些沒出息的東西!」
「媽!」我上前一步,擋在安安前面。
「安安現在是病人!醫生說了她需要放鬆,需要做讓她開心的事!
「你能不能別總是出息不出息的!」
「病人?她就是被你們慣的!一點點壓力都受不了!」
我媽猛地轉向我,怒火徹底爆發。
「還有你!周平平!是不是你慫恿的?啊?
「你自己不上進,還要拖著你妹妹一起下水!你是不是就見不得她好!」
她氣得胸口劇烈起伏,目光掃到茶几上那個安安平時放藥的瓶子,一把抓起來就要往地上摔。
「你摔!」我爸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他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那裡,臉色鐵青。
「你摔一個試試!再把女兒逼進醫院,你就舒服了!」
我媽舉著藥瓶的手僵在半空,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爸。
我爸很少用這種語氣跟她說話。
他走過來,沒有看我媽,而是看著安安:「安安,你想好了?」
安安用力點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但倔強地沒有掉下來。
「好。」我爸吐出一個字,然後轉向我媽。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身體比什麼都重要。休學的事,我同意。」
我媽像被抽乾了力氣,舉著藥瓶的手緩緩垂下,她看看我爸,又看看我們。
臉上的憤怒變成了巨大的茫然和被背叛的傷痛。
她嘴唇哆嗦著,最終什麼也沒說,轉身衝進了臥室,重重地關上了門。
客廳里一片死寂。
安安脫力般靠在牆上,小聲地啜泣起來。
我爸走過去,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看著那扇緊閉的臥室門,知道這遠不是結束。
但至少,這一次,我們沒有人退縮。
23
我媽那扇緊閉的臥室門,像一塊冷硬的石頭堵在家裡。
第二天早上,我照常起來做早飯,廚房裡只有我一個人的動靜。
我把粥和饅頭端上桌,去敲她的門。
「媽,吃早飯了。」
裡面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爸沉默地坐下,吃了兩口,嘆了口氣,也放下筷子。
安安看著那扇門,眼神複雜,最終也只是低下頭,小口喝著粥。
一整天,我媽都沒出房門。
中午,我把飯菜熱好,放在托盤裡,再次敲響她的門。
「媽,午飯放在門口了。」
依舊沒有回應。
傍晚,我去看那個托盤,飯菜原封不動,已經涼透了。
我心裡窩著一股火,又有點說不出的擔心。
我爸下班回來,看著冷鍋冷灶,又看看那扇門,眉頭擰成了疙瘩。
他走過去,敲了敲門,聲音比我們溫和些:「秀蘭,出來吃點東西吧,別餓壞了身子。」
裡面傳來一點細微的響動,但還是沒人應聲。
「爸,別管她了。」我忍不住說。
「她就是用這種方式逼我們妥協。」
我爸看了我一眼,沒說話,臉上是深深的疲憊。
他默默地把涼掉的飯菜拿回廚房,重新熱過,然後又端到門口。
這次什麼都沒說,只是輕輕放下。
晚飯桌上,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安安突然放下筷子,站起身,走到我媽門前,沒有敲門,只是對著門板清晰地說。
「媽,休學手續,我明天就去辦。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門內死一般的寂靜。
安安站了一會兒,然後轉身回到餐桌,繼續吃飯。
她的動作很平靜,但拿著筷子的手,指節微微發白。
夜裡,我起來上廁所,看到我媽房門底下的縫隙透出一點光。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走過去,輕輕敲了敲:「媽,你沒事吧?」
裡面傳來一聲壓抑的抽泣,隨即,燈「啪」地滅了。
第二天早上,我發現門口的飯菜動了一點,但不多。
這種僵持讓人心力交瘁。
我爸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安安則更加沉默,大部分時間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畫畫。
只有畫筆在紙上的沙沙聲,證明著她的存在。
直到第三天晚上,我媽終於走出了房門。
她臉色憔悴,眼皮浮腫,看也沒看我們,徑直走進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她端著水杯,站在客廳中央,目光掃過我們。
最後落在安安身上,聲音沙啞而冰冷:
「行,你們翅膀都硬了。我管不了你們。」
她頓了頓,每個字都像冰渣。
「但你記住,周安安,這是你自己選的路。以後後悔了,別怪我沒提醒你。」
說完,她端著水杯,又回了房間,再次關上了門。
24
我媽那句話像一層看不見的霜,結在家裡每一個角落。
她依舊很少出房門,出來了也目不斜視,仿佛我們是空氣。
但有些東西,到底是不一樣了。
比如,她不再阻止安安去畫室。
安安報了一個基礎素描班,每天下午出去三個小時。
頭兩天,我媽會在安安出門時,把房門關得特別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