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品完整後續

2025-11-22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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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響聲沒了。

有一次,我甚至看見她站在窗簾後面,看著安安走出樓道,直到背影消失才轉身。

又比如,她開始吃東西了。

雖然還是我把飯菜放在她門口,但她會端進去,吃完後再把空碗碟默默放回門外。

有一次我收碗時,發現她把我炒得有點老的青菜都吃完了。

唯獨把我特意給安安煎的,糖心還沒凝固的荷包蛋剩下了。

那天晚上,我切菜時不小心割到了手指,血一下子湧出來。

我下意識抽了口氣,正要去找創可貼。

一回頭,看見我媽不知何時站在廚房門口,手裡拿著一盒創可貼,遞過來的動作有些僵硬。

「笨手笨腳的。」

她語氣還是硬邦邦的,但眼神在我流血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

我接過創可貼,低聲說了句:「謝謝媽。」

她沒應聲,轉身就走。

可腳步在客廳停頓了一下,像是想說什麼。

最終卻只是去倒了杯水,又回了房間。

最明顯的變化是對我爸。

以前我爸要是晚回家,她總要盤問幾句。

現在,我爸偶爾加班回來,桌上總會留著一碗扣著盤子保溫的飯菜。

雖然她本人早已回房「睡下」了。

這些細小的變化,像冰雪消融時最先裂開的縫隙。

安安似乎也感覺到了,她去畫室的時間越來越長。

回來時身上帶著淡淡的松節油和鉛筆屑的味道。

眼神不再是空茫的,偶爾會有點亮光。

一天,她拿著畫板給我看。

二天,上面是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綠蘿,被她用炭筆勾勒出了掙扎向上的生命力。

她有點不好意思,「老師說我形抓得還不太準,但說感覺挺好的。」

「挺好的。」我重複著她的話,心裡某個地方也悄悄鬆動了一下。

晚飯時,我媽破天荒地坐在了餐桌旁。

雖然依舊不說話,只顧低頭吃飯。

吃到一半,安安輕聲說:「媽,明天的藥我好像快吃完了。」

我媽夾菜的手頓了頓,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第二天,我發現藥瓶旁邊,多了一盒新的。

我看著藥瓶,輕輕的笑了。

25

三月,倒春寒,窗玻璃上結著薄薄的霧氣。

考研成績今天公布。

我坐在電腦前,手指冰涼,輸入准考證號的時候差點按錯。

心臟跳得又快又重,敲鼓一樣。

網頁跳轉的幾秒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然後,分數跳了出來。

我盯著螢幕,反覆看了三遍。

總分比去年的國家線高了四十多分,專業課分數尤其亮眼。

一股熱流猛地衝上頭頂,耳朵里嗡嗡作響。

我靠在椅背上,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這才發現手心全是汗。

第一個念頭是告訴家裡。

我拿起手機,手指懸在撥號鍵上,又猶豫了。

我媽那張冷淡的臉和我爸疲憊的神情在眼前閃過。

這喜悅,他們會接住嗎?

還是像以前一樣,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最終,我還是撥通了我爸的電話。

響了好幾聲他才接起來,背景音有點嘈雜,像是在工地。

「爸,」我儘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考研成績出來了。」

「啊?哦……怎麼樣?」

「過了,分數還挺高的。」我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後我爸的聲音猛地提高了八度,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

「真的?!過了?!好!好啊!平平!太好了!」

我甚至能想像他在電話那頭可能咧開嘴笑的樣子。

「我這就告訴你媽去!」

「爸,不用……」我話還沒說完,電話就被匆匆掛斷了。

我握著手機,心裡有點忐忑,又有點莫名的期待。

家裡會是什麼反應?

晚上,我慣例打電話回家。

是我爸接的,他聲音里的興奮還沒完全褪去:「平平啊,你媽知道了!高興著呢!」

但背景里很安靜,沒有我媽的聲音。

「媽呢?」我問。

「哦,她……在廚房忙呢。」我爸的語氣有點不自然。

這時,電話那頭傳來我媽的聲音,不高,但很清晰,是對我爸說的。

「問她想吃點什麼,下次回來做。」

不是直接對我說的,像是一句隨口吩咐。

我爸趕緊重複:「你媽問你想吃啥,下次回來給你做。」

我愣了一下,鼻子有點發酸。

「都行。」我低聲說。

我爸像是傳達聖旨,「你媽還說,讓你……別太累著了。」

電話兩端都沉默下來。

但我知道,這對我媽來說,已經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的讓步和認可了。

掛了電話,我看著窗外。

天色暗了,對面樓棟的燈光次第亮起,溫暖而尋常。

26

考研初試通過的興奮勁兒,像一杯溫水,暖了暖身子,很快就沉澱下去。

接下來是更緊張的複試準備。

我把導師的論文列印出來,厚厚一摞。

每天泡在圖書館裡,邊看邊做筆記,不敢有絲毫鬆懈。

家裡似乎進入了一種新的平衡。

我媽不再完全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她會出來做飯,打掃衛生,只是話依然很少,尤其是對安安。

但她不再阻撓安安去畫室。

甚至有一次,我瞥見她把洗好的水果單獨放在安安的碗里,雖然什麼也沒說。

安安的生活則有了明確的重心。

畫室成了她的新世界。

她不再需要鬧鐘,每天早早起床,收拾好畫具。

眼神里有了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專注和光亮。

她開始跟我聊起素描的明暗關係,聊起老師誇她色彩感覺好。

甚至偶爾會抱怨畫石膏像畫得脖子酸。

那天下午,她比平時回來得早一些,臉上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手裡緊緊攥著一張速寫紙。

「姐!你看!」

她把紙展開在我面前,上面畫的是一個老人的側面,皺紋像刀刻一樣深,但眼神卻異常柔和。

「這是畫室的管理員張爺爺,老師說我今天這張『抓住神了』!」

紙上的人物確實栩栩如生,那種歷經滄桑後的平靜被捕捉得很到位。

我看著安安發亮的眼睛。

那種因為自己的努力得到認可而煥發的神采,比任何獎狀都更真實動人。

「畫得真好。」我由衷地說。

「老師說,如果文化課過關,可以考慮考美院。」

安安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不確定,偷偷看了一眼在廚房忙碌的我媽的背影。

我心裡咯噔一下。

美院?

這對我媽來說,恐怕比單純的休學畫畫衝擊力更大。

晚飯時,安安似乎鼓足了勇氣,用筷子輕輕撥著碗里的米飯,小聲說。

「媽,畫室老師說……我挺有天賦的。」

我媽夾菜的手頓了一下,沒抬頭,也沒接話,繼續吃飯。

安安眼裡的光黯淡了一些。

過了一會兒,我媽突然開口,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有天賦就好。做什麼事,都得下苦功。」

她說完,夾了一筷子青菜放到自己碗里,不再看我們。

安安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嘴角微微彎了一下,默默扒了一大口飯。

晚上,我收拾廚房時,聽見我媽在客廳里,像是在跟我爸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

「……美院也不是那麼容易考的,文化分要求也不低……」

我爸含糊地應了一聲。

我靠在洗碗池邊,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空。

這個家,就像一棵受過傷的老樹,傷口還在,但新的枝椏,已經在悄悄萌發。

無論是我的複試,還是安安的畫筆。

我們都在這片沉默而堅韌的土壤里,尋找著自己生長的方式。

27

複試的通知下來了,在另一個城市。

我需要一個人坐一夜的火車去參加面試。

訂票、找住處、準備材料,所有事情都得自己來。

臨走前那個晚上,我最後一次檢查證件和列印的論文。

我爸悄悄走進來,塞給我一卷用舊報紙包著的東西。

我打開,是幾張折得整整齊齊的百元鈔票。

「路上用,窮家富路。」

他聲音很低,說完就轉身出去了,好像生怕被誰看見。

我媽在客廳拖地,拖把碰到我的房門,停頓了一下,又繼續嘩嘩響著挪開了。

自始至終,她沒問我一句什麼時候走,什麼時候回來。

火車在黑夜中轟隆前行,車廂里混雜著泡麵味和鼾聲。

我靠在硬座車窗邊,毫無睡意,腦子裡一遍遍過著可能被問到的專業問題。

窗玻璃上映出我模糊的臉,帶著顯而易見的緊張。

這一次,真的只有我自己了。

第二天早上,我拖著行李箱,跟著人流走出車站。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大學,我按照路標找到複試的學院樓。

走廊里已經等了不少學生。

個個表情嚴肅,有人還在小聲背誦著英文自我介紹。

輪到我了。我深吸一口氣,推開會議室的門。

長條桌後面坐著幾位表情嚴肅的教授。

我走到房間中央,微微鞠躬。

「各位老師好,我是考生周平平。」

主考官是一位頭髮花白的老教授,他扶了扶眼鏡,示意我開始自我介紹。

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不發抖,把準備的內容流暢地講出來。

接著是專業問答,問題比想像的更深入,甚至有些刁鑽。

我集中全部精神,調動起這幾個月啃下的所有知識,努力組織著語言。

有一瞬間,我被一個概念卡住了,腦子一片空白。

冷汗瞬間就冒了出來。

我瞥見一位年輕的女考官微微皺了下眉。

就在緊張快要淹沒我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備考時看過的一個案例,趕緊聯繫起來,勉強給出了一個回答。

老教授一直沒太多表情,直到我問答環節結束,他才開口,問了一個看似無關的問題。

「你為什麼選擇我們這個專業?而不是更容易就業的那些?」

我愣了一下,沒有按準備好的套路回答。

我想起了自己為什麼最初想逃離,又為什麼最終選擇回來面對。

「因為我想弄明白,一些看似堅固的東西,比如家庭,比如人與人的關係,是怎麼運作的,又是怎麼被改變的。」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我想擁有理解它,甚至……修復它的能力。」

說完,會議室里安靜了幾秒。

老教授深深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好,面試結束,請回去等通知吧。」

我走出大樓,外面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整個人像虛脫了一樣,但心裡卻有種奇怪的輕鬆。

無論結果如何,我把自己想說的,能做的,都盡力完成了。

回到暫住的小旅館,我給我爸發了條簡訊:「爸,我考完了。」

過了一會兒,他回復:「好。路上小心。」

沒有問我考得怎麼樣。

或許,對他們來說,我能獨自完成這場遠征,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答案了。

28

複試回來的火車上,我累得幾乎散架,但腦子卻異常清醒。

窗外的風景飛速倒退,像過去那些壓抑的日子被狠狠甩在後面。

我知道自己盡力了。

結果如何,反而顯得不那麼重要。

回到家,一切照舊。

我媽在廚房摘菜,抬眼看了我一下,沒說話,又低下頭去。

安安在陽台支著畫架,畫著那盆終於抽出新芽的綠蘿。

我爸還沒下班。

我放下行李,去衛生間洗手。

水流嘩嘩作響,衝掉了一路的風塵僕僕。

出來時,聽見我媽在廚房裡,聲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安安聽。

「考完了就踏實了,該幹嘛幹嘛。」

這話聽著還是硬邦邦的,但裡面少了從前那種尖銳的否定。

安安停下畫筆,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詢問。

我朝她輕輕搖了搖頭。

等待結果的日子變得格外漫長。

我重新開始投簡歷,找些零散的兼職,同時整理大學四年的筆記和書籍,準備著可能的離開。

日子像潭水,表面平靜,底下卻藏著暗流。

那天下午,我正在網上看招聘信息,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是條新郵件提醒。

發件人是那所大學的研招辦。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指有些發僵,幾乎點不開那個小小的圖標。

郵件加載出來,只有短短几行字。

我屏住呼吸,飛快地掃過。

【周平平同學:恭喜你通過我校碩士研究生複試……】

後面的話我有點看不清了,眼睛像被什麼東西糊住。

我猛地靠在椅背上,用手捂住臉,肩膀控制不住地輕輕發抖。

我終於,終於靠著自己,鑿開了一條路。

客廳里傳來電視的聲音,是我媽在看連續劇。

安安在陽台收拾畫具,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深吸幾口氣,努力平復心情,然後推開椅子站起來。

我走到客廳,站在電視機前。

我媽正看得入神,被我擋住,不滿地皺起眉:「幹什麼?」

我把手機螢幕遞到她眼前,指著那幾行字。

她愣住,視線從電視移到手機上,眯著眼,湊近了些,一個字一個字地看。

她的表情從疑惑,到辨認,最後是震驚。

嘴唇微微張開,拿著遙控器的手懸在半空。

電視里的男女主角還在哭哭啼啼,聲音在突然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突兀。

安安也察覺到不對勁,從陽台探進頭來:「姐,怎麼了?」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我媽。

我媽的目光終於從手機螢幕上移開,抬起來,落在我臉上。

那眼神極其複雜,有難以置信,有茫然,還有一種……

是堅固了多年的什麼東西,突然裂開一道縫的震動。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比如「真的假的」,或者「你運氣真好」。

但最終,她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

我爸剛好這時開門進來,看到我們仨僵持的場面,愣了一下:「怎麼了這是?」

安安快步走過去,拿起我手裡的手機,只看了一眼,就驚喜地叫出聲。

「爸!姐考上了!研究生!」

我爸也愣住了,隨即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搓著手,連聲說。

「好!好!太好了!」

他看向我媽,笑容又收斂了些,帶著點試探。

我媽緩緩站起身,沒看我們任何人,轉身走向廚房,腳步有些飄。

她擰開水龍頭,水嘩地流下來。

她把手伸到水流下,就那麼站著,背對著我們。

只有水龍頭持續不斷的響聲,和她一個沉默著微微佝僂的背影。

29

廚房的水龍頭一直嘩嘩響著。

我媽背對著我們,肩膀微微聳動,不知道是在洗臉,還是借著水流聲掩蓋別的什麼。

我爸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

他看看我媽的背影,又看看我,眼神裡帶著詢問。

安安悄悄碰了碰我的胳膊,壓低聲音,難掩興奮:「姐,太好了!」

我站在原地,看著我媽那個僵硬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這和我預想中的任何一種場景都不一樣。

過了好一會兒,水龍頭的聲音停了。

我媽用圍裙擦了擦手,轉過身來。

她的眼睛有點紅,但臉上已經看不出太多情緒。

她沒看我,視線落在地面上,聲音有些沙啞,像是費了很大力氣才擠出來:

「晚上……包餃子吧。」

就這麼一句,沒提考研,沒提錄取通知書。

然後她就轉身打開冰箱,開始翻找肉餡和白菜。

動作有些忙亂,像是在努力抓住一件具體的事情,好讓自己站穩。

我爸鬆了口氣似的,連忙應和:「對對對,包餃子,慶祝一下!平平,你去買點醋和蒜!」

安安主動拿起菜籃:「我去買!」

家裡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忙碌。

我站在原地,有點無所適從。

和面,剁餡,擀皮。廚房裡難得地有了煙火氣和人聲。

我媽埋頭擀皮,動作又快又利落,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面片上。

我爸笨拙地試著包餃子,總是捏不緊,露餡兒。

安安在一旁幫忙,時不時偷看我一眼,眼裡閃著光。

沒人提起那封郵件。

但這頓臨時起意的餃子宴,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承認。

吃飯的時候,我媽破天荒地先給我夾了一個飽滿的餃子,放在我碗里。

依舊沒抬頭,只說了一句:「多吃點,路上累了。」

很平常的一句話,卻讓我鼻子一酸。

我爸喝了一口酒,臉頰泛紅,看著我,像是終於找到了合適的詞。

「平平,以後就是研究生了,好好學。」

我點點頭,咬了一口餃子,餡兒有點咸。

大概是媽媽手抖,鹽放多了。

但這鹹味里,卻嘗出了一點不一樣的氣息。

晚飯後,我回到房間,把那封錄取通知書的郵件又看了一遍。

螢幕的光映著我的臉。

這一次,我不再需要從別人的反應里尋找自己價值的確證。

這份通知書的重量,我自己清清楚楚地握在了手裡。

窗外,鄰居家的燈光溫暖地亮著。

這個家,或許永遠不會有酣暢淋漓的擁抱和熱烈的讚美。

但這一頓咸了點的餃子,和那句「路上累了」的尋常話。

大概就是他們能給出的,最鄭重的認可了。

30

離研究生開學還有三天。

行李箱攤開在我狹小的房間裡,東西已經收拾得七七八八。

晚上,我正往箱子裡塞最後幾本書,聞到從廚房飄來一陣濃郁的肉香。

是紅燒肉。

吃飯時,我愣住了。

桌子中央,除了常有的青菜和炒蛋,赫然擺著一大盤紅燒肉。

油亮醬紅,肥瘦相間,熱氣騰騰。

而且,這一大盤,就擺在我常坐的位置面前。

我媽端著飯鍋從廚房出來,盛飯,遞給我爸,然後盛好自己的。

她始終沒看我,也沒看那盤肉。

仿佛它出現在那裡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但她坐下時,手指無意識地捏了捏圍裙邊緣,暴露了一絲不同尋常。

「吃吧。」她低聲說,拿起筷子,先夾了一筷子青菜。

安安看看那盤肉,又看看我,眼神有點驚訝,然後默默低下頭吃飯。

我爸輕咳一聲,夾起一塊紅燒肉,放到我碗里:「平平,多吃點,你媽特意做的。」

我看著碗里那塊顫巍巍,裹滿醬汁的肉,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記憶像潮水一樣湧來。

那無數個只有安安碗里堆成小山的夜晚。

那盤永遠擺在我面前的寡淡青菜。

那句「你吃這個營養就夠了」。

我拿起筷子,夾起那塊肉,送進嘴裡。

肉質燉得很爛,入口即化,咸甜適中,是我記憶里最好吃的味道。

可咽下去的時候,嗓子眼卻一陣發緊。

整頓飯,我媽都沒怎麼說話,也沒怎麼吃肉,只是偶爾抬眼,很快又垂下。

目光掃過我的行李箱,又迅速移開。

她吃得很快,像是要儘快結束這令人窒息的安靜。

吃完,她起身收拾碗筷,手碰到那個盛紅燒肉的盤子時,停頓了一下。

盤子幾乎空了,只剩下一點醬汁。

她端起盤子,轉身走向廚房,在門口背影頓了一下,極輕極快地說了一句:

「路上……自己照顧好自己。」

聲音很低,混在水龍頭打開的水聲里,幾乎聽不清。

但她說了。

我聽見了。

她沒有看我,說完就快步走進了廚房。

我坐在原地,看著那個空盤子原來放著的位置,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沒有道歉,沒有擁抱,甚至沒有一個正式的眼神交流。

只有這一盤特意為我做的,擺在我面前的,幾乎被我一掃而光的紅燒肉,和一句淹沒在水聲里的叮囑。

這笨拙的、沉默的、屬於我媽的方式,或許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最接近道歉的舉動了。

我深吸一口氣,空氣里還殘留著紅燒肉的香氣,和一絲名為「家」的複雜味道。

31

離家的前一天,陽光很好,把客廳照得透亮。

我拖著行李箱最後檢查有沒有遺漏的東西,目光無意間掃過那面牆。

那面曾經貼滿安安金燦燦的獎狀,而我連一角都無法占據的「榮譽牆」。

我愣住了。

牆上的格局變了。

以前密密麻麻的獎狀被取下了大半,只剩下零星幾張。

空出來的地方,貼上了兩張新的東西。

左邊,是一張放大的 A4 紙,是我那封研究生錄取通知書的列印版,黑色的宋體字在白紙上很醒目。

【周平平同學,恭喜你被錄取為我校碩士研究生……】

右邊,貼著的不是獎狀,而是一幅畫。

用簡單的畫框裱了起來,是安安畫的那盆綠蘿。

炭筆線條勾勒出綠蘿頑強生長的姿態,甚至能看到葉片上她細心描繪的光影。

兩張東西並排貼著。

一張代表「正統」的認可,一張代表「歧路」的綻放。

就這樣突兀又和諧地占據了曾經只屬於「天才」安安的領地。

我媽正拿著抹布擦拭電視櫃,動作有些慢。

她看到我盯著那面牆,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沒回頭,也沒說話,繼續擦著。

但耳朵尖似乎有點泛紅。

安安從她房間出來,背上背著畫板,準備去畫室。

她也看到了那面牆,腳步頓了頓,嘴角微微向上彎了一下,但很快又抿住。

像是有點不好意思。

她什麼也沒說,拉開門出去了。

我爸端著茶杯從陽台走進來,看到牆上的變化,也愣了一下。

隨即走到牆前,扶了扶老花鏡,仔細看了看我的錄取通知,又看了看安安的畫。

他點點頭,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都挺好。」

他伸手,想把我的通知書貼得更正一點,但手有點抖,反而把邊角按皺了一點。

他訕訕地收回手,吹了吹茶杯里的熱氣。

我站在原地,看著那面嶄新的牆。

這面牆,曾經是壓在我心口的巨石,如今,它被悄悄挪開,透進了不一樣的光。

我媽擦完了電視櫃,直起腰,目光終於落在那面牆上,停留了幾秒。

然後她轉過身,看向我,眼神不再躲閃了。

「明天幾點的車?」她問,聲音很平常。

「早上八點。」我答。

「嗯,早點睡。」她說完,拿起抹布走進了廚房。

我最後看了一眼那面牆。

我的通知書,安安的畫。

這個家,終於開始學習,如何同時容納兩種不同的優秀,如何為一份沉默的努力,也留出一席之地。

32

今年的年夜飯,依然是滿滿一桌子菜。

紅燒肉擺在正中央,油光鋥亮。

我注意到,這一次,它沒有特意擺在任何一個人的固定座位前。

座位也悄然發生了變化。

我媽沒再理所當然地坐在主位,而是和我爸並排坐在一邊。

我和安安坐在對面。

桌子是方的,不再有明顯的中心。

開始吃飯時,氣氛還是有些沉悶。

電視里放著春晚,熱鬧的音樂填充著安靜的間隙。

我媽習慣性地夾起一塊最大的紅燒肉,筷子在空中停頓了一下。

然後越過半張桌子,放進了我的碗里。

「吃吧。」她說。

接著,她又夾了一塊,放進安安碗里:「你也吃。」

這個細微的舉動,讓安安拿著筷子的手頓住了。

她抬頭看了媽媽一眼,低聲說:「謝謝媽。」

我爸似乎鬆了口氣,笑著夾起一筷子魚:「吃魚吃魚,年年有餘!」

話題終於不再圍繞著成績和比賽。

我爸說起單位里一個同事的趣事,我媽偶爾插一句點評。

安安說起畫室老師帶他們去寫生遇到的糗事,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

我聊起準備考研時在圖書館看到的奇葩占座方式。

我媽不再頻繁給安安夾菜,也不再刻意忽略我。

她甚至會問我一句:「那邊冬天冷,厚衣服帶夠沒有?」

安安偶爾還會下意識地繃緊身體,像是在等待某種評判。

但每次發現話題已經輕巧地滑過,她又會慢慢放鬆下來。

吃到一半,春晚里一個小品引得我爸哈哈大笑。

我媽也難得地彎了嘴角,評論了一句:「這人演得挺逗。」

她說完,目光掃過我和安安,像是在確認我們是否也在看。

那一刻,我不再是那個需要努力證明自己存在的「分母」。

安安也不再是那個被過度期待、壓得喘不過氣的「分子」。

我們只是圍坐在一起吃年夜飯的。

一個磕磕絆絆卻仍在嘗試靠近的普通一家人。

窗外的煙花炸開,映得窗戶五彩斑斕。

屋裡的燈光溫暖,照在每個人的臉上。

飯桌上的菜還冒著熱氣,交談聲斷斷續續,偶爾夾雜著電視里的喧鬧。

33

寒假快結束了,空氣里已經有了點潮濕的暖意。

我在房間最後檢查一遍行李,安安靠在門框上看著我。

她手裡拿著一個橘子,慢慢剝著皮,辛辣的香味飄過來。

「明天幾點走?」她問,掰了一瓣橘子遞給我。

「早上八點那趟車。」我接過橘子,塞進嘴裡,酸甜的汁水在嘴裡漫開。

她點點頭,自己也吃了一瓣。

視線落在牆角那個已經收拾好的行李箱上,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

「有時候覺得,挺對不起你的。」

我拉行李箱拉鏈的手停住了,看向她。

「以前……我好像占掉了太多東西。」

她的聲音很低,眼睛看著手裡的橘子皮,「地方,還有……爸媽的關注。」

我拉上拉鏈,直起身,走到窗邊。

樓下有幾個小孩在放鞭炮,噼啪作響,帶著年節末尾最後一點熱鬧。

「也不全是你的錯。」

我看著窗外,說,「是家裡的算法出了問題。」

「算法?」安安疑惑地重複。

「嗯。」我轉過身,背靠著窗台,陽光從身後照進來,有點晃眼。

「他們好像一直覺得,家裡的好,是個固定的數。

「給我多了,給你就少了。所以得緊著一個人,才能得出最大值。」

我頓了頓,想起那些具體到一碗紅燒肉、一張獎狀貼紙的爭奪。

「就像分數,分子大了,分母就得小。」

安安怔怔地看著我,手裡的橘子瓣忘了吃。

我深吸了一口氣,把在心裡盤桓了很久的想法說出來,「但現在我覺得,可能……

「也許這道題,從一開始就解錯了。家裡不該是分數,分母和分子,本來就不該存在。」

我走到她面前,看著她還有些迷茫的眼睛。

「我們應該是相加的關係。你好的部分,加上我好的部分,這個家才能變得更大。

「而不是你好了,我就必須被壓小。」

樓下小孩的鞭炮聲停了,一陣短暫的安靜里,只有我們倆的呼吸聲。

安安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很久沒說話。

再抬起頭時,眼睛有點紅,但亮晶晶的。

「相加……」她輕輕重複著,像在咀嚼這兩個字的味道。

然後,她重重的點了點頭。

沒有再多說什麼。

她把剩下的一半橘子塞到我手裡:「路上吃。」

然後轉身回了自己房間。

我握著那半個帶著她體溫的橘子,站在漸漸暗淡下來的光線里。

心裡那個盤踞多年的關於分母的疙瘩,好像被這句話徹底地揉開了。

34

天剛蒙蒙亮,廚房裡已經傳來輕微的響動。

我拉上行李箱的最後一道拉鏈,環顧這個住了十幾年的小房間。

窗台那盆綠蘿,在晨光中舒展開新葉。

安安敲門進來,手裡拿著一個牛皮紙包裹的小卷。

「給你的,」

她遞過來,語氣有點不自然,「路上無聊可以看。」

我打開,是一張小幅的鉛筆畫。

畫的是我坐在書桌前看書的背影,檯燈的光暈勾勒出輪廓,線條比之前穩健了許多。

「畫得真好。」我仔細卷好,小心地放進背包內側。

「還行吧,」她摸摸鼻子,嘴角卻忍不住翹了翹。

「老師說構圖還要練。」

媽媽在廚房煎雞蛋,滋滋作響。她沒回頭,聲音混著油煙機的轟鳴。

「東西都帶齊了?證件、銀行卡單獨放好。」

「嗯,都檢查過了。」

爸爸默默提起我的行李箱,試了試重量:「有點沉,到時候我送你到車站。」

吃飯時很安靜。

媽媽把煎得金黃的雞蛋夾到我碗里,又給安安盛了粥。

爸爸低頭喝粥,偶爾抬頭看看牆上的鐘。

「那邊天氣和家裡不一樣,自己注意加減衣服。」媽媽突然說,眼睛盯著桌上的鹹菜。

「我知道。」

安安用勺子攪著粥,輕聲說:「我們畫室下個月有寫生,去城郊水庫。」

「挺好的,」我說,「多帶點水,別中暑了。」

她點點頭,頓了頓,又說:「你……到了那邊,要是遇到好玩的事,記得發消息。」

「好。你畫了新的畫,也拍給我看。」

爸爸放下碗,清了清嗓子:「平平是去讀書,安安也要用功。你們都……好好的。」

媽媽起身去廚房拿東西,經過我身邊時,腳步頓了頓,極快地說了句。

「遇到難處,往家裡打電話。」

陽光徹底照亮了客廳,那面新的榮譽牆上,錄取通知書和綠蘿畫被鍍上一層金邊。

計程車在樓下按喇叭。

安安幫我拎著隨身包送到門口。

站定後,她突然伸手,輕輕抱了我一下,很快鬆開,耳根有點紅:「姐,加油。」

我愣了一下,回拍她的背:「你也是。」

下樓時,我回頭看了一眼。

安安還站在門口,晨光從她身後湧出來,看不清楚表情,只看見她抬手揮了揮。

計程車啟動,熟悉的街道向後退去。

我握緊背包帶子,裡面裝著妹妹的畫,口袋裡是媽媽塞的煮雞蛋,還有爸爸堅持要給的幾百塊錢。

遠方不再是逃離的方向,而是我們各自奔赴的考場。

這一次,我們不是彼此的分母或分子,而是兩條終於找到自己河道的溪流, 並行著,奔向不同的海。

35

火車開動了,緩慢地滑出站台。

站台上爸爸揮手的身影越來越小, 最後變成一個模糊的點, 消失在視野里。

我靠窗坐著, 窗玻璃映出我自己的臉, 疊加在飛速後退的城市街景上。

車廂里有點嘈雜,有小孩的哭鬧,有人大聲講著電話。

但我心裡卻異常安靜。

書包放在腿上,裡面裝著安安的畫。

隔著一層布料,能摸到硬硬的畫框邊緣。

我不再去回想離家時媽媽欲言又止的表情, 爸爸提行李箱時微微顫抖的手,還有安安那個短暫又生澀的擁抱。

很多年了, 我活在一個無形的公式里。

我是那個龐大卻隱形的分母, 承托著光鮮亮麗的分子。

我渴望過成為分子, 也怨恨過身為分母的不公。

我拚命努力,想證明自己也有價值,想從那道分數里掙脫出來。

現在, 錄取通知書就在背包里,安安的畫也在。

我好像終於拿到了那個「分子」的資格。

但奇怪的是, 當我真正觸碰到它的時候,卻發現它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重要了。

火車加速, 駛出城區, 窗外是大片泛綠的田野和灰藍色的天空。

廣闊的景色讓人的心胸也跟著開闊起來。

我忽然明白,我之所以痛苦,不是因為我是分母。

而是因為我認同了那個分數規則, 把自己框定在了「小於一」的價值判斷里。

爸爸媽媽有他們的局限, 他們在那套固有的認知里睏了大半輩子, ⽤他們以為正確的⽅式愛我們, 也傷害了我們。

我看著玻璃上⾃己的倒影, 那張臉不再有委屈和不甘, 是一種平靜的堅定。

我原諒了他們。

不是因為他們做得對,而是因為我理解了那種局限。

也放過了那個⼀直渴望他們完全公正對待的自己。

更重要的是,我真正接納了自己。

接納⾃己的普通,接納⾃己的努力,接納那些不完美卻真實的掙扎。

我不再需要成為任何⼈, 不需要超越誰,也不需要向誰證明。

我的價值, 不再需要依附於任何外部標準或他⼈認可而存在。

我就是我。

⼀個完整的、獨立的、有著自己⽣命軌跡的, 整數。

未來當然還會有困難,研究生的學業不會輕鬆,生活也會有新的挑戰。

但我知道,無論遇到什麼, 我內心深處已經生⻓出了一種堅實的東西。

那是由無數次深夜苦讀、由反抗的勇氣、由對妹妹的保護、由最終的理解與原諒,⼀點點構築起來的力量。

陽光透過車窗照進來,暖融融地落在手背上。

我閉上眼, 感受著火⻋規律的晃動,像⼀種沉穩的心跳。

這條路, 我要⾃己⾛下去了。

⽽這一次,我腳步踏實,內心安寧。

(全文完)

清案號:YXXBqoAZJa3E8xsxxdqAPTB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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