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開了房門。
「你們走吧。」
「你……你敢趕我們走?」
「請你們走。」我做了個「請」的手勢,聲音冰冷,「我們家,沒有『親兒子』。這個忙,他幫不了。」
我爸媽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又看了看從頭到尾一言不發但堅定地站在我身後的林誠。
我媽發出了最後一聲尖銳的咒罵,被我爸拉著,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8
我癱坐在沙發上,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門鈴又響了。
「……姐夫,」門外傳來一個顫抖的、微弱的聲音,「是我……小雅。」
她臉上還掛著淚痕,頭髮凌亂,那身昂貴的連衣裙也皺巴巴的。
她手裡緊緊攥著一個手機和一份剛做完的筆錄複印件,像抓著救命稻草。
她一看到我,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但又不敢像在我媽面前那樣放肆。
「姐夫,對不起……打擾你們了。」她小聲地對林誠說。
「爸媽……是不是來過了?」她的身體晃了一下,眼淚又掉了下來,「他們……是不是罵你了?姐,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以為他是個好人……」
我看著她。這是我第一次從她臉上看到這種狼狽。
從小到大,她都是被偏愛的那一個。
她是那個永遠能拿到大荷包蛋的人,是那個穿新衣服的人,是那個可以輕易得到爸媽讚許的人。
而我,永遠是那個應該讓著她的姐姐。
「你現在來找我,」我冷冷地看著她,「是想像爸媽一樣,去幫你們把那五十萬追回來嗎?」
「不是!我不是!」
「姐……我知道……我知道我以前錯了!」
小雅「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她終於徹底崩潰了。
「我知道我錯了……我以前總覺得,爸媽偏心我是應該的……我總覺得你嫁給姐夫……你就是沒本事,就是嫉妒我……」
她一邊哭,一邊用力地捶打自己。
「我才是那個白痴!我才是那個被豬油蒙了心的!我以為他送我包、帶我吃昂貴的餐廳,就是愛我……我以為他說的那些金融、投資就是本事……」
「直到今天……警察告訴我,他是個詐騙慣犯,他專門騙我們這種……這種愛慕虛榮的傻子!」
「姐,」她哭著爬過來,抓住了我的褲腳,「我活該……那二十萬,是我自己刷的信用卡,我會去打工,我去賣血,我也會還上。」
「但是爸媽……他們怎麼辦啊?那是他們的養老錢……他們被張偉那個畜生騙光了,房子也被抵押了,他們……他們要去住哪裡啊?」
她仰著頭,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哀求的眼神看著我:
「姐……我不是來求你幫忙還債的。我知道……我沒那個臉。我求你……你能不能……能不能先讓爸媽在你這裡住一陣子?就一陣子……等我……等我找到工作,租到房子……」
「姐……算我求你了……總不能……總不能讓他們去睡大街啊……」
我看著她那張再也沒有一絲驕傲的臉,我忽然覺得很累。
「小雅,」我開口,聲音沙啞,「你先起來。」
「爸媽……可以來住。」
小雅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充滿了感激。
「但是,」我打斷了她的喜悅,「林誠,你來說。」
林誠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林誠放下水杯,看著小雅,語氣堅定地說:
「小雅。第一,爸媽可以來住,但只是暫住。住多久,我們說了算。」
「第二,他們在我們家,必須遵守我們家的規矩。」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生活費,必須 AA 制。不是我們小氣,而是我們要讓爸媽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有義務無條件地養著他們。」
「我和你姐,只管我們自己的小家。其他的,我們幫不了,也不想幫了。」
9
爸媽最終還是暫時在我們這個租來的小房子裡住了下來。
他們搬來的那天,行李少得可憐。
只有一個舊皮箱和兩個行李袋。
我媽那件在壽宴上穿的用來炫耀張偉孝心的昂貴羊絨大衣,也不見了蹤影。
我們把那間堆放雜物的小書房騰了出來,放了一張摺疊床。
我媽看著那張窄小的床,再看看我們主臥那張柔軟的大床,嘴唇動了動,但終究沒敢說什麼。
林誠沒有多言,他只是在廚房的冰箱上貼了一張白板。
「爸,媽。」他拿出記號筆,「這是我們家的帳本。水電煤氣、物業費、還有每天買菜的錢,我都會記在上面。我們三方平攤。」
我爸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我媽則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你這是什麼意思?你還要我們交伙食費?我們……我們是你爸媽!」
「媽,」林誠的語氣很平靜,沒有憤怒,也沒有嘲諷,只是一種陳述,「這是小雅答應的規矩。我和我老婆,也要還房租,也要生活。我們幫不了你們還債,只能提供一個住的地方。」
我爸拉了我媽一把,低吼道:「行了!別說了!記就記!」
他知道,他們現在連討價還價的資格都沒有。
爸媽像兩隻斗敗了的公雞,縮在那個小房間裡,大部分時間都不出來。
林誠和我,則照常上班,下班,做飯。
住進來的第三天,我媽大概是緩過來了一點。
她坐在沙發上,看著林誠在拖地,下意識地就開了口:「林誠,你拖完地,把那個飲水機的水換一下,沒水了。」
我正從臥室出來,也停住了腳步。
林誠慢慢地直起身子。
他看著我媽,認真地說:「媽。水桶就在牆角。爸也在家,你們倆抬一下就行了。我老婆的腰不好,這桶水,以後我們家都是男人來換。」
我媽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我爸坐在旁邊,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林誠繼續說:「而且,我現在要去給我老婆做飯了。」
他沒再看他們,徑直走進了廚房。
我媽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關於張偉的案子,毫無進展。
小雅每天都往派出所跑,但得到的答覆都是「在查」。
她徹底垮了,但又不敢在我們面前倒下。
她找了三份兼職,白天在超市收銀,晚上去餐廳端盤子,凌晨還要去送外賣,只為了還那二十萬的信用卡。
爸媽看著小雅那雙因為刷盤子而紅腫的手,心疼得直掉淚,卻又無可奈何。
他們又一次找到了林誠。
「林誠啊……」這次,是我爸開的口。他搓著手,姿態放得極低,「爸求你了……你……你是不是認識人?你幫幫小雅,幫幫我們……這案子,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啊?」
「我不認識人。」林誠正在看他的英文教材。
「那……那怎麼辦啊!那可是五十萬啊!」我媽又開始抹眼淚。
那天晚上,我正在房間看書,我媽忽然端著一個碗,走了進來。
「小晴……」她小聲叫我。
我抬起頭。
「那個……林誠呢?」她往我身後看了看,侷促地站在門口,手裡的碗往我這邊遞了遞,「我……我剛才煎了荷包蛋……這個……」
我低頭一看, 碗里, 是一顆煎得金黃,邊緣焦脆, 又大又圓的荷包蛋。
是我童年時,夢寐以求,卻從未得到過的那一顆。
「這個……等下林誠出來了, 你讓他趁熱吃了。他……他這幾天辛苦了。」她討好地笑著。
我看著那顆蛋, 忽然覺得無比諷刺。
「媽。」我平靜地看著她, 「林誠不愛吃荷包蛋。」
我媽愣住了,舉著碗的手僵在了半空:「啊?不……不愛吃嗎?我以為……」
「他不愛吃。」我一字一句地說,「我也不愛吃。」
我媽的臉, 瞬間變得慘白。
她終於明白了我的意思。
10
爸媽搬走的那天,是小雅開著一輛破舊的貨拉拉來的。
她租了一個很小的單間, 帶著爸媽一起住。
臨走時, 我媽拉著我的手,看了我很久。
她那雙曾經精明又刻薄的眼睛, 如今渾濁而膽怯。
「小晴,」她沙啞地說, 「那套老房子……沒了。媽對不起你。」
這是她這輩子, 對我說的第一句對不起。
我爸則走到林誠面前, 這個一輩子都好面子的男人, 對著林誠, 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誠,」他聲音哽咽,「以前……是爸瞎了眼。你……你是個好女婿。比親兒子還好。」
但是有些東西,碎了就是碎了。
就像那顆大一圈的荷包蛋,它造成的傷害,不會因為遲來的道歉而消失。
我們和爸媽的關係, 就此定格。
不再有親密, 也不再有剝削。
我們成了最客氣的親戚。
逢年過節,爸媽會提前一周打電話, 小心翼翼地問我們「有沒有空」, 想請我們「出去吃頓飯」。
林誠會客氣地回絕:「爸媽, 心意領了。我們工作忙,就不去了。」
小雅偶爾會約我出來。
她還清了債, 換了新工作, 人幹練了很多。
「姐,」有一次她喝著咖啡,忽然笑了, 「我現在才明白,爸媽當年給我的那顆蛋, 是『毒』。它讓我心安理得地索取, 差點毀了我。」
我看著她:「那你現在呢?」
她舉起杯子,自信地晃了晃:「我現在, 自己給自己做飯。我不吃蛋了,我發現牛排更香。」
我也笑了。
在我心裡,那個蛋不再是「偏愛」的象徵,也不再是「委屈」的符號。
它對我來說, 只是一種普通的、甚至有點油膩的食物。
我不恨了,也不怨了,因為我不在乎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