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姐叫張來娣,二姐叫張招娣,我叫張夢男。
大姐輟學去義烏,二姐輟學搞直播,我上了清華。
唯一的弟弟買了個大專文憑,談了個太妹女友,忽然說要買房。
我爸:「咱們家哪有錢在北京買房啊!」
我媽:「他三個姐姐沒供弟弟讀書,那就該供弟弟結婚!」
於是,我爸媽帶著我弟,從西北殺到了北京。
1
我叫張夢男,西北農村是我的老家,我上頭還有兩個姐姐。
她們一個叫張來娣,一個叫張招娣。
顧名思義,我爸媽很想要個兒子,不,是渴望、一定、必須有個兒子。
在我 7 歲之前,他們對我還是不錯的。
我從小擅長察言觀色,嘴甜,哄得家裡老太太給我買糖糕吃。
7 歲的一天晚上,我偷跑出去玩,遠遠地看見我爸和我叔在壩上嗑瓜子。
我悄悄地走過去,想嚇他們。
「實在不行,就把老三給你們,怎麼也不能讓你絕了後。」
絕後?這個詞兒我耳熟。
村頭的寡婦聊天的時候,經常說,誰誰家都是閨女,媳婦兒肚子不爭氣,要絕後嘍。
奇怪,生了女兒,這家人就絕後了嗎?
我跑回去告訴大姐:「姐,爹說我們要有弟弟啦!」
大姐臉色一僵,她從書包里拿出高中試卷,上面全是對勾勾。
「你又考了滿分哇!」我驚嘆道。
那時的我還沒看懂姐姐眼神的含義。
「乖,去寫字,女孩子只有讀書才有出路。」
這句話我一直記著,直到我考上清華,母校讓我留個贈言,我不假思索地寫了這句。
女孩子,只有讀書才有出路。
2
我媽用電話轟炸我的時候,我正在開會。
我的述職晉升會。
手機螢幕忽明忽暗,我站在幕布前侃侃而談。
輕輕地將手機扣下,我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破綻。
述職很成功,我的直屬領導和分區總裁都很滿意。
「Marry,你真的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女性之一。」
職級從 Band5 升到 Band6,薪水從兩萬三漲到兩萬八。
在北京這個繁華大都市不算多,但足以讓我搬出合租房。
我已經看好了一個 5000 元的一室一廳,朝南有個小露台。
我很雀躍,同事們祝賀著我,我開心地說今晚請大家吃飯。
手機開機,99+的消息和十幾個未接來電讓我頓住。
「Marry 姐,你中午吃什麼?」實習生是個活潑的大男孩,他就站在我工位旁。
「哦哦,你們去吃吧,我不太餓。」
「知道了,美女都是要減肥的。」他沖我露出八顆牙齒,歡快地跳走了。
我一個人來到空曠的會議室,正要回撥,就又看見了來電。
我弟。
「喂,張夢男你可以啊!老媽給你打那麼多電話都不接,你是死在外面了?」
我深呼吸一口氣,儘量放平語氣:「錢不是給你們了?還要怎樣?」
我媽從半年前就開始跟我鬧,說我爸年紀大了,種不得田了,要我們每月給 3000 塊錢。
「呵呵,奶奶說得沒錯,你就是個白眼狼。」
「有事說事,沒事我掛了。」
「別掛!」他語氣著急起來,「你們公司在哪兒啊?我跟爸媽好像迷路了……」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拚命地壓著語氣:「你們在哪兒?」
「廢話,我們在北京啊!」他語氣里藏著不耐煩和幸災樂禍,「誰讓你們三個白眼狼不給我買房,我們只好自己來啦!」
3
我非常抱歉地跟同事說,今晚不能請大家吃飯了。
他們紛紛表示理解,畢竟父母來了,肯定要優先父母。
「Marry 姐,好羨慕你啊,有這麼會準備驚喜的父母,他們肯定很心疼你吧!」
我笑得僵硬,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憑藉想像和經驗,說出一句真心地被父母疼愛的孩子會說的話:
「哎呀,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沒錯,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給他們打了電話,讓他們在原地等我。
坐上車,我爸一言不發地黑著臉,我媽絮絮叨叨、興奮地說剛才看見一個大商場,很貴吧?
我弟一腳踹開了我放在副駕駛的包:「哎,張夢男,你在北京開這麼好的車,可你的弟弟連個電動車都沒有。」
這話一出,車裡瞬間冷了場。
過了半晌,我媽試探性地問:
「夢男,你現在住的地方几個房間哇?」
我心裡冷笑,面上卻十分愧疚地看著後視鏡里的父母:
「我和別人合租的,只有一個房間,北京房子太貴了,沒辦法。」
「臥槽,那我住哪兒?!」
張卓越,我的弟弟嚎叫起來,吵得我耳朵「嗡嗡」響。
「我送你們去酒店,環境好,睡得也香。」
我看了眼后座,只換了我爸的一句冷哼。
到了酒店,我幫他們辦理了入住,問他們打算玩幾天。
「玩?張夢男,我們可不是來玩的!」
「寶寶,你怎麼跟你姐說話的?去看電視吧。」
我弟「切」了一聲去了套房的客廳。
「夢男,爸媽這次來,一來是看看我們女兒在北京闖蕩得怎麼樣了。」
我媽拉著我的手,摸到她手掌心的老繭,我心裡一酸。
「二來呢,我們想看看,北京的房子怎麼樣?總得讓你踏踏實實地有個落腳處。
你這麼大了,過了年就 28 了吧?這要是在咱們村,孩子可都兩個了。」
剛才的心酸,一下就煙消雲散了。
「媽,我今年 25 歲。」
我媽的臉上有點兒尷尬,她抽回了手:「哎,你看,你一個姑娘家,賺的吧也還行,可沒著沒落的,也沒對象,說出去讓人笑話啊。」
我抽出手,抬頭看著她:「媽,您和我爸這次來,到底要幹嗎呢?」
「要幹嗎?你還有臉問?!」
坐在一旁抽煙的我爸忍不住高聲:「養了你們三個,花了我多少錢?長大了翅膀硬了,家都不要了!」
我心中冷笑,花了多少錢你心裡沒數嗎?
「爸,你這話說的,我們永遠記得自己是從哪個村子出來的。」
見我不接茬,我爸怒了:
「你大姐,我呸!打電話都不接了,覺得結婚了就可以不管父母了?誰給她的膽子!」
「還有你二姐,好好的姑娘家非要搞什麼直播,成天對著男人搔首弄姿,下賤!」
我眉頭蹙起,心裡的火氣越堆越高。
天底下有哪個父親,會說自己的女兒下賤,會辱罵自己的女兒?
「爸,你說話是不是太過分了?二姐是美妝博主,用戶都是女生,她憑本事賺錢,總比什麼都不做啃老好吧?」
「張夢男,你他媽說什麼?!」
我無視暴怒的弟弟,我爸臉更黑了,一雙蒼老的眼睛死盯著我,我毫不畏懼地瞪回去。
「你,好得很,翅膀硬了。」
他說得很慢,若是從前,我都要怕死了。
「我過得好,是靠我自己的本事,是我做吐的卷子、跑廢的腿換來的。」
「好了好了,怎麼吵起來了?夢男,有你這麼跟爸爸說話的嗎?」
我媽眼見著我爸要動手,趕緊出來打圓場。
「我們只是來看看你,你這孩子,怎麼還跟父母有仇一樣?」
「如果只是來看看我,那你們看了,我這段時間很忙,你們自己轉轉就回去吧。」
說完我就想走,卻被我媽一把拉住:「夢男,我們這次來,不打算回去了。」
4
不回去了?我沒聽錯吧?
「媽,你們不回去住哪兒?」我震驚道。
「本來想著住你租的屋子,但你……哎,住酒店也行。」
我氣笑了,她是沒看見我在前台付款的時候,這裡一晚多少錢嗎?
「爸媽,你們有錢住在這裡嗎?」
「張夢男,你什麼意思?爸媽來看你,還要他們掏錢?」
「爸媽可以我付錢,你不行。」我轉頭看向一直挑撥的弟弟,他又肥了。
整個人就像個超大號的豚鼠,但是面目可憎。
「我跟爸媽一起,當然也是你掏錢了!」
「爸、媽,如果是說北京買房,抱歉,我買不起,這件事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不買也可以,」我爸坐在床上,鞋都沒脫,蹭黑了床罩。
「拿錢出來,100 萬,我們就回去。」
果然,我的爸爸媽媽找我,永遠只有一件事:要錢。
「你笑什麼?」張卓越盯著我,趾高氣揚,仿佛伸手要飯的人不是他。
「我笑你們沒文化、沒見識,居然會覺得,自己的女兒拿得出 100 萬?」
「我才工作四年,你讓我去哪裡給你拿 100 萬?搶銀行嗎?」
「那是你的問題。」我爸生硬地下了結論。
我露出一個工作式的微笑:「酒店我續了一周,你們自己考慮吧,錢我是沒有的,你就算把我賣了,也換不來 100 萬。」
回家的路上,一路紅燈,像極了我的人生困難模式。
7 歲那年,我滿心歡喜自己要有一個弟弟了,哪怕是從別的叔叔伯伯那裡得來的。
因為有了弟弟,媽媽就不用再被老太太罵沒用了。
有了弟弟,爸爸也會開心點,不會在喝酒打牌的時候被別人嘲笑。
我還記得,那是我 6 歲的時候,我爸去打牌,贏了好幾把,有人就開始說怪話:
「要不說人的運氣都有定數呢,哎,肯定是我家三個兒子給我把運氣用完了。」
一桌子人,只有我家沒兒子,我爸臉憋紅了,拿牌也變得小心翼翼。
我爸連輸了幾把,幾個叔叔都眉開眼笑,他們又是好朋友了。
那天,我媽很生氣,怪我爸輸錢。
「這可是妞妞一個學期的生活費。」
「哎呀,婦道人家,別管老爺們兒的事兒。」我爸不耐煩,看見在一邊玩的我,眉頭擰成「川」字。
「哼,女孩子家家的,上那麼多學有什麼用?沒個兒子喲,人家就看你不起。」
我媽終於又懷孕了。
說是喜訊,卻沒有人真的開心。
老太太嘴裡念叨著「別又是個丫頭,別又是個丫頭」。
我爸發愁著「又是個丫頭怎麼辦?還不如不懷,免得讓人笑話」。
我大姐也並不開心,她在督促我和二姐做作業。
「你們記住,這個家是弟弟的,不管是哪來的弟弟,都是弟弟的。」
我有點不服氣,舉起手裡的糖糕:「大姐,這是我家。」
大姐一怔,無奈地笑了笑,摸摸我的頭,「乖,你要爭氣,要好好地讀書。」
我問大姐:「要讀多好,才算好呢?」
大姐指著自己的課本和試卷:「要滿分,要比所有人都好,你不要和任何人比,要和自己比,要和一百分比。」
我跟二姐點了點頭,一筆一划認真地寫字,大姐輕輕地嘆了口氣。
正月初二那天,家裡來了人,我偷聽到,是給大姐說親的。
我很震驚,大姐還是個高中生,怎麼就要嫁人了?
因為我年紀最小,大人不怎麼防著我,我便被二姐派去打探敵情。
說媒的婆子嘴巴下有顆痣,嘴巴一動一動,痣也一動一動。
我聽了一會兒,就小聲地哭著跑回屋裡。
二姐急得問我怎麼樣,他們說了什麼。
我看了眼一臉死色的大姐,「哇」地哭了出來:
「他們,他們說要把大姐許給村東二瘸子他們家,說……說有 18 萬的彩禮,留著給弟弟讀書用。」
大姐的身子晃了晃,二姐一把捂住我的嘴,急出了眼淚:
「姐!你還猶豫什麼!」
第二天晚上,村子裡丟了兩個人。
一個是村長家的小兒子,那是個大學生,從農業大學畢業後回了村,現在又走了。
一個是我家大姐,沒人知道她什麼時候翻出了院牆,連夜去了鎮子裡。
我爸氣得破口大罵,我媽默默地垂淚,為了肚子裡的弟弟又不敢哭鬧。
老太太抓起藤條就往我二姐身上抽:
「賠錢玩意兒!白眼狼!沒娘的東西!吃我家的飯,拆我家的台!」
後來我才知道,是二姐勸說了大姐,找到了村長家的小兒子,求他帶我姐走。
大姐到了南方,給二姐寫了一封信。
我爸一把奪過去,怒目而視,可他不識字,信最後到了我手裡。
我念給他們聽,但最後一小段,我沒有念。
那是我大姐寫給我和二姐的話。
大姐說,你們要好好地讀書,大姐現在拚命地賺錢,以後也是要重新回校園的。
大姐還說,如果家裡不給錢,就去鎮上取一張銀行卡,她會往裡面存錢。
記住,這個卡和錢,誰都不能說,誰都不能說!
5
弟弟 5 歲的時候,就是村子裡的小霸王。
打架、爬樹、偷錢,他每樣都得心應手,除了學習。
老太太慣著他,我媽晚年得子也慣著,我爸拚命地賺錢,累到直不起腰也樂呵呵的。
他說,為了他兒子,他什麼都願意做。
二姐上了高中,成績不理想,她告訴我,她覺得讀書不是唯一的出路。
「姐,你忘了大姐說的話嗎?」
她撇開了頭。
她提出不考大學的時候,爸媽都高興壞了。
弟弟冷笑著,學著老太太的語氣說了句:「丫頭片子本來也不該上大學,上了心思就野了。」
看著我的一家人,我的心裡一片悲涼。
我開始更勤奮地讀書,沒日沒夜,做卷子做到吐。
我考上了鎮上的重點中學,爸爸不想讓我去,可校長來了兩趟,說給我免學費,還有獎學金拿。
他心動了,卻被老太太一句「不如留著嫁人」說得猶豫。
我纏著我媽,每天放了學就做農活,弟弟打我、罵我,我都笑著忍耐。
我在用行動告訴她,我很愛她,我很愛這個家,這是我的家呀。
「媽媽,等我拿了獎學金,都給你吧,我每天學習,也沒有用錢的地方。」
「爸爸,我高中畢業就回來,我喜歡咱們村,我想早點成家。」
那段時間,我弟總是找我不痛快,還夥同村裡的小混混問我要錢。
「我沒錢,錢不都給你了嗎?」
「放屁,你肯定藏了錢,我看見你買書了,你不給我錢,我就告訴爸媽去!」
我恨恨地攥著拳頭,那是我大姐留給我的讀書錢,絕對不能被爸媽知道。
「我問同學借的,我幫她做作業。」
「那你以後也幫我做作業!」
為了不被爸媽知道我有錢,我只能答應。
而我弟好像發現了生財之道,他在他們班用我賺錢,一份作業 5 塊。
我除了讀書,還要做小學作業,從天黑做到天亮。
因為長期睡眠不足,我瘦瘦小小的,校長說看我就像一隻小老鼠。
但付出是有回報的。
我瞞著家裡人,我的同學們也幫我,老師也幫我,我順利地參加了高考。
清華給了我離開這個小山村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我打電話給大姐,她喜極而泣。
彼時,她已經憑藉著不要命的辛苦,在義烏做成了一家又一家的淘寶店。
她告訴我,她買了房子,找了男友,準備結婚了。
我有些擔心,她的戶口可還在爸媽手裡。
她在電話里笑了,她說:「夢男,你放心,姐姐一定不會讓你們被他們欺負。」
6
大姐回來了,在我即將奔赴清華的暑假。
嶄新的小轎車開進村子的時候,全村的小孩都出來圍觀。
大姐穿著時髦的連衣裙,圍了個新潮的絲巾,戴了頂大遮陽帽。
看到我身上一塊青一塊紫,她氣得眼眶發紅:
「夢男,姐姐回來晚了。」
大姐大手一揮,給村裡捐了錢重修祠堂,我爸瞬間成了臉上有光的人。
夜深人靜,我聽見大姐在跟我媽談心。
「我看北京的房價遲早要漲起來,夢男考上了清華,以後肯定能有戶口,娘你想想,我們要是在北京買個房,又有戶口,這一家子不都飛黃騰達了嗎?」
我媽一個最遠只去過鎮上的女人,根本聽不明白,但我爸明白了。
「可這個戶口是夢男的,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爸,你想啊,夢男早晚要嫁人,要是嫁個北京人,戶口就沒用了,就可以給弟弟啊!」
見他們還在猶豫,大姐又加了一把猛料:「我對象是個耳根軟的人,我向著娘家,他說不出什麼,我說修祠堂,他就得把錢拿出來給我,可夢男呢?咱們得哄著她,等她畢業拿了戶口,就把戶口給弟弟。」
最終,爸媽被大姐畫的餅說服,拿出了一個小本本。
上面,有我和二姐、大姐的戶口。
大姐拿走了自己的戶口,又慎重地把我的戶口交給我:「遷去學校,別再回來!」
一晚上什麼都沒吃,只是覺得疲憊。
我打開了花灑,水流傾瀉而下,無聲地發泄著今天的荒謬。
我的父母和弟弟,這是打算賴在北京不走了。
他們知道我沒錢,但故意提了我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