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願完整後續

「我就想你到底能大度到什麼程度，越到後來我越不懂你，和我結婚到底是為了什麼？」

越說到後面，他臉上嘲諷之意越濃，臉色鐵青，拳頭緊攥。

易晉閉了閉眼，深吸口氣，睜開雙目：「所以呢？他要出來了，你就迫不及待地想離了？我憑什麼要成全你？」

我平靜地看他：「不需要你成全，你要不想離，我們法庭上見。」

這幾年他出軌的證據一大把，打起官司來我未必會輸。

易晉嘴角扯了下：「跟我離了，他一個坐牢的，剛出來，能給你什麼？陪你一起死嗎？」

「你那張癌症報告，我看見了。」

身後門「啪」的一聲被推開，甘昱站在門口：「誰的癌症報告？」

11

我又辦理了住院手續。

甘幸一直在我腦海里念：【癌症有得治，不是必死的！】

【把你看的那些傻逼小說和電視劇，都給我扔垃圾桶裡頭去！】

【生病了要積極治，不是萬念俱灰放棄等死，妄想用死來懲罰那些傷害你的人！】

【你撞車的時候媽什麼反應？甘昱和易晉又是什麼反應？】

【活著的時候沒對你好過，等你死了，人家估計只會拍手叫好！】

【你養的那條魚都得被拿去紅燒！】

她聲音驟然柔軟下來：【小願，當別人傷害你時，你每一次放低自己，都是在放寬他人欺負你的底線。】

【越懂珍惜的人才會越怕失去，那些對你連最基本的尊重都沒有的人，他們身上從不存在幡然醒悟和遲來的愛，不要期望施暴的人自省，他們唯一會懺悔的時刻是死到臨頭。】

【你永遠不反抗，就永遠是底層人。】

【覺得自己滿身缺點的時，不妨拿放大鏡看看別人，這世上不存在完美的人設。】

重新住院後，一切檢查從頭來過。

人在死亡突然降臨時，求生欲和恐懼是並存的。

我得的是胃癌。

第一次診斷結果出來時，猶如死神的旗幟從天而降，插進天靈蓋，那一刻我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怎麼會是這個病？我還這麼年輕。

我本能地求助，選擇了自己最想依賴的人。

背負枷鎖的罪惡感，和五年的自我囚牢，將我折磨成個極度膽小的人。

窗戶每天都開著，但陽光從不曾照進來。

我缺乏寬宥、愛與支持，遇到這樣大的打擊，不敢前進，只能退縮。

可當甘幸重新出現，一切變得不一樣了，她說：【你別怕，最差也就來跟姐姐團圓。】

我一邊住院接受治療，一邊將離婚的事情同步提上日程。

這些都是甘幸摁頭教的步驟，除了媽媽外，我最聽她的話，姐姐說什麼都是對的。

她知道我有喜歡的人，也提前給我打過預防針，說媽媽可能會反對，所以我小心翼翼隱瞞著戀情，但最終還是曝光了。

他們都傳易晉喜歡甘幸時，她卻以一種肯定的語氣告訴我：「那小子喜歡的是你。」

「每次你們在同一個場合，他一說話眼睛就先找你，碰到好玩好笑的事，第一反應也是先找你。」

「不過那傢伙非常懦弱和愚蠢，他估計意識不到這點，或者意識到了也不會承認。」

「所以你跟他假裝約會前，一定要把話說清楚。」

說是說了，但他卻誤以為我口中喜歡的人是他。

作為婚姻里出軌的過錯方，甘幸幫我在財產補償方面毫不客氣地要了一大筆，她氣勢拔得很高：【不要錢要什麼？要他那廉價的愧疚和骯髒的身體嗎？】

【渣男就該被物理閹割，窮困潦倒一輩子！！】

律師重新擬好文件給我過目，再次確認完之後發給了易晉。甘幸還說：【他要不願接受，不想離也可以，咱們慢慢耗，你要是治不好，到時就把他也帶走，看他要錢還是要命，只能選一個。】

同歸於盡的心意堅決得可怕。

受她精神力量的薰陶，我心態都跟著好轉許多。

這次住院，我換了更好的醫院，最新檢查結果全部出來，手術時間安排在了後天，醫生給出的方案是先手術再化療。

手術簽字的親屬是甘昱，他比我還不能接受我生病的現實。

他對著那張確診報告看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是不是忽然之間不識字。

那張紙被他壓在掌下時，我才看到甘昱的手指竟在微微發顫，他目光垂落到地板，不知道在想什麼，好半晌才低低問了句：「那麼早就查出來了，怎麼不說？」

「說了，媽說醫院治不好的病找她也沒用，而且不剛好如你的願。」

那張報告紙被他抓皺，甘昱抬起目光看過來：「你原本是怎麼打算的？」

「能怎麼打算。」我笑笑，「墓地都買好了。」

「等我走了就剩你一個了。」我停頓了下，「省心了，以後再也沒人惹你生氣。」

甘昱又生氣了。

我的病房來了三個護工，都是甘昱請來的。

甘幸說：【不用白不用，犯不著為和他置氣耽誤自己享受。】

住院的這段時間裡，甘昱沒有每天都來，我自己一個人天天按時吃飯吃藥，也沒有想像中的可怕和難受。

手術的前一天，我和護工閒聊。

她說我有個好哥哥，甘昱天天晚上在我睡著後都會過來瞧一瞧，醫生那邊他也每天在溝通，吃的飯是他找廚師做好，然後每餐配送過來。

這些甘昱從沒在我面前提起過，不知道是護工自己觀察仔細，還是甘昱自己覺得彆扭，沒法對著我說出口，選擇讓護工轉述。

稀奇，一夜之間甘昱忽然懂怎麼當哥了。

他和我就差兩歲，小時候我們喜歡爭東西，長大之後喜歡爭口舌。

兄妹關係里我們有同樣的共識，他不需要謙讓我，我也不把他當哥看。

如果這些事情是發生在我剛查出來疾病的那會兒，我肯定會感動得淚眼汪汪。

那些曾經求不來的東西，出現在不合宜的時刻，我已經不需要了。

12

手術後，我接受了第一個療程化療。

除了腸胃變差，瘦了不少，目前還沒出現其他的副作用。

住院期間，易晉不曾來過病房，可能是甘昱不讓他來，也可能是易晉自己不想來，我一直等著他同意離婚的消息。

出院後我沒回易家，也沒聽甘昱的話搬回家裡。

父母離婚後，三個孩子裡唯獨我的撫養權給了父親那邊，我爸唯一給我留的東西是套房子，地理位置不算好，所以這些年都沒去住過，但在這個時候成了絕佳的安全港。

出院前我辭退了甘昱請的護工，也謝絕他建議幫忙找人照顧我的事。

被我接二連三拒絕後，他忍耐了許久的脾氣又上來了。

他眉頭一皺，手指在桌面有節奏地叩動，舉止間都透露出煩躁：「這也不要那也不要，就你現在這個身體情況，能別作嗎？」

「跟作不作沒關係，這段時間謝謝你，以後我自己來就行。」

他胸膛深深起伏了下，耐著性子問：「你打算怎麼自己來？你現在是個病人，合理聽從我的安排才是最好的方案！」

好熟悉的話。

我說：「你跟媽好像。」

甘昱僵住，強硬的氣勢一垮，露出幾分不自在難得的侷促：「我只是……想幫忙照顧你。」

我搖搖頭：「最好的幫忙，就是尊重我的意見。」

萌生死意的時候我放棄的不僅是生命，也包括這些人。

顯然住院這段時間的和睦氣氛，讓甘昱覺得我之前鬧的那些事，只不過是因為生病在發泄和折騰。

人最愧疚的地方，是過不去自己心裡那關。

「我已經不是小孩了，沒法做到挨個巴掌再吃顆糖，就能當作一切不愉快沒發生過，我跟媽說的那些話是認真的，現在跟你說的也是。」

「這段時間謝謝你，往後各自安好就行，多餘的沒必要，我能照顧好自己。」

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挺起腰杆地說話：「甘幸的死我也很痛苦，我從來都沒有生出過害死自己姐姐的念頭。」

選擇去野營是我提議的，民宿地址也是我挑選的，本來是一場朋友間開開心心的聚會，甘幸原本不想來，是我纏著讓她一起去的。

那段時間她心情不好，我想帶她去散散心。

到了度假地當天，我就因為吃壞肚子和中暑上吐下瀉，按第二天的行程，是上山露營一晚看日出，他們按時出發，我自己一個人待在民宿里休息，燒得昏昏沉沉時接到甘幸電話。

她聽到我聲音不對勁，才中途往回趕，而我卻以為她回來是我做的夢。

甘幸反反覆復地和我說：【你從來都不是罪人，不需要徵求任何人的原諒，甘願，那是意外，不是你的錯。】

她說：【坍塌發生後，我想的是如果我站在廢墟外，我只會更崩潰，我把生病的妹妹獨自一人放在這裡，讓她被倒塌的房子掩埋，我的絕望不會比在廢墟底下少一分。】

【而且就算我當時被及時救下，也不一定活得成，所以甘願，那從不是你的錯。】

坍塌下來的樑柱砸斷了甘幸的脊椎，施救時又因為救援條件耽誤了一段時間，以至於找到人後錯過了最佳的救治時間。

【我從沒怪過你，你一直都是姐姐的寶貝。】

13

我給甘幸寫了封信，在祭日那天燒給了她。

【親愛的姐姐：

這是我病癒的第五年。

也是我開啟新人生的第五年，我有在好好生活，好好照顧自己，定時複查。

我現在定居在一座南方的城市，靠近海的地方，每天都能看到絕美的日落。

現在快夏天了，街上賣的水果種類越來越豐富，每一樣都甜入心頭，我很喜歡這裡，我在這裡置辦了房子。

裡面養了只小貓，還有個與我相愛的人。

現在的我每天都感到很幸福，除了甘昱總時不時地聯繫我，給我寄東西，即便我刻意疏遠他。

即便我從來極少回應他，換作是從前，他早跳腳大罵我不識相了，但如今他的脾氣變得很好，甚至還會在過年過生日時給我發紅包，每年都祝福我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去年媽生病，甘昱給我打過幾次電話，說她是心臟問題，情況不是很好，希望我能回去看看她。

我沒回去，也沒主動問候過她的情況。

甘昱說在我抗癌的那段時間裡，她沒有不管我，也去醫院看過我，找了很多醫生問，只是不知道要怎麼面對我。

甘昱還說她這些年自省了很多，也後悔曾經對我不好，很想我能回去陪陪她。

我以為等我走出疾病，離開他們後就能釋懷那些不公、偏心，釋懷她給我的斥責和偏見。

但至今我仍會在午夜做夢時哭醒，夢到和她在吵架，我一無是處，不配被愛。

醒來時小貓在舔我的眼淚，我也當媽媽了，成為一隻貓咪的母親。

我對待它的時候才知道，原來愛是可以沒有附加條件的。

只要它好。

我回去過一次，易晉的媽媽因為身體上的小問題住院一段時間，我去看望她，陪了她三天，媽媽的病房就在樓上科室，我一步都沒去過。

甘昱說她知道後很難過。

其實以前我住院的時候也很期望她能來照顧一下我，來看看我。

可從來沒有，如果是表妹住院的話，媽媽說不定都會去幫忙照看。

這樣的傷心和難過，她終於體驗到了。

我很惡劣，聽到甘昱說她每天都在病房裡期待我去看她一眼時，我竟覺得有報復的快感。

其實她也給我打過電話，開始的兩三次來電我沒接。

後面接起來，卻發現真無話可說。

她跟我道歉，為當時對我說的醫院都治不好找她都沒用的話道歉。

她說直到她現在自己生病了，才知道作為一個病人從身到心有多痛苦和難受。

我聽著她說話毫無感覺，甚至不知道該回什麼。

今年她的身體更差了，甘昱上周喝醉後給我打電話，他在哭，說要是媽媽也走了，這個世界上他就剩我一個親人。

他說現在一個人在家裡時常覺得窒息，總在夢裡回到過去，一家人都在，吵吵鬧鬧，很是溫馨。

比我好多了，我以前也覺得窒息，但我什麼都沒有。

我安慰他，不要緊，至少你還有錢。

還有易晉，他像一頭髮癲的野豬。

現在的我開始想不明白為什麼當時自己答應媽媽，用嫁給他當作一樁交易。

還記得手術後那段時間，他一直拖著不肯離婚，他寧願跟我耗著也不想離，我不知道他圖什麼，可能是無法直面自己的魅力失敗吧。

可能那場撞車把他腦子給撞壞了，五年婚姻，萬花叢中過後，他遲鈍地發現我才是他的真愛。

我把他拉黑了，怕自己笑得太大聲，順著網線被他聽見。

和易晉之間的拉鋸戰進行好一段時間，他開始不願相信我另有所愛，後來認為和我還有段婚姻關係在，至少可以有挽回和補償的機會。

我只覺得噁心，才看不上他呢。

去年底他才真正放棄了，找了新個女朋友，長得跟我很像，膈應得我飯都吃不下。

本質上他只愛自己，最愛的是自己，各種討自己歡心。

大概是集郵太快樂，易晉前一段時間被查出了得了不好的病。

時至今日，我才覺得生活豁然開朗，真正有了開啟新人生的感覺。

姐姐，我很想你，有時會覺得你出現在我腦海里的那段時間是場夢。

我給你寫了這封信，想告訴你我已經做到了當初你向我要求的事。

好好生活，環境不好就換環境，身邊的人不好就換掉身邊人。

他人的評價不是自己生存的標準，

親密關係里，永遠不要把自己的位置放在他人之下。

拒絕一切以愛為名的施暴和捆綁。

永遠不要因為別人放棄自己，把死亡當成對他人的報復。

你和我都是最棒的，值得每個美好的明天。

姐姐，如果你覺得我做得好，今晚在夢裡給我個擁抱吧。】

番外

我是甘幸，一本死人文學裡早逝的白月光。

而我倒霉的妹妹是這本書里的女主角，從生下來就是爹不疼媽不愛。

我媽因為自己失敗的婚姻，對渣男前夫憎恨無比，離婚時，我的渣爸原本一個孩子的撫養權都不想要。

為了噁心他，我媽把最小的女兒硬塞過去。

渣男忙著開啟新人生，哪有空管孩子？

有段時間，他交了新女友後，便經常帶著甘願一起秀些全家福場景來刺激我媽。

到後來甘願便徹底被扔給爺爺奶奶照顧了，我去看她，每次分別時她都哭得悽慘，在電話里委屈巴巴地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我很心疼妹妹，她沒人疼，也沒人愛，如果我能比她再多大幾歲好了，我可以自己養著她。

甘願 8 歲才回到家裡，因為要上小學。

她越長開，和我爸越像，我能看出來媽媽不是很喜歡她那張臉，甘願也察覺到了，於是她會刻意地做各種事情討媽媽歡心。

家裡還有個小霸王甘昱，甘願沒回來前家裡他一人獨大，甘願回來之後，年紀相差不多的人之間經常會有紛爭。

有時鬧著鬧著會告到媽媽面前，而我媽偏袒甘昱，而我心疼妹妹。

甘願是討好型人格，別人稍微對她好點，她便想百倍千倍回饋，事情出點問題，她第一反應便是先自責。

我一直在努力地幫妹妹建立自信和安全感，這一切在我突然死亡後功虧一簣。

直到死後，我才發現自己生活在虛構的小說世界，我看到了故事原本的結局。

在我過世後，我的妹妹被親人、丈夫當作了發泄的靶子，以愛之名傷害她、虐待她。

五年後甘願被查出了癌症，她選擇了放棄自己的生命以求解脫。

而在她死後，所有人開始後悔了。

我覺得可笑至極，當掙脫了原書中的人設劇情束縛，我才看到了種種的不合理之處。

從小到大都不喜歡小女兒的媽媽，會選擇性地忽視她的委屈，引導讓她來討好自己, 母女關係里長久選擇坐在高高在上的位置, 享受她的付出，漠視她的痛苦。

易晉這人, 性格彆扭，喜歡甘願, 但愛而不自知，一開始他恐慌兩人關係變質, 所以找了個女友，試圖讓關係回到最穩定的朋友狀態，穩定就代表著不會失去。

從發現照片開始, 他意識到甘願可能還喜歡他，只是不敢明說，只好借用各種理由冷落他。男人一旦自戀起來，自信力是全世界滿級的狀態。

但愛是看得見的, 易晉再盲目也會發現問題，無論他怎麼刺激甘願，甘願都不會給太多反應。

逢場作戲也好，真實浪蕩也罷, 甘願從沒有探究的心思。

真愛一個人會患得患失, 不是靠反覆刺激她來獲得自己想要的快樂。

甘昱是我們三人里最像媽媽的，無論是物質還是愛，他得到的都遠多於甘願，所以即便在同個家庭里長大, 他也無法共情甘願。

三人里就她顯得最笨拙，跟自己叫板, 總被母親訓斥又愛躲在甘幸的懷裡掉淚。

這個敏感又愛耍小心思的妹妹, 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甘昱在同樣的環境里拿著最好的資源，看待甘願卻和自己的媽媽一樣帶著傲慢的態度，高高在上俯視她。

這幾個人拼成了甘願的世界中心，給她設定了個無從反抗的霸凌環境和精神 PUA, 逼她丟盔棄甲，一步步走向絕望，最後一死了之。

你活成這樣, 還不如死掉算了。

你被虐得太慘了, 還不如死掉算了。

等她死後, 這些人忽然間幡然醒悟，以遲來的深情祭奠死去的她。

甘願的懲罰是冰冷的墳墓, 而他們的懲罰是這一生坐擁財富、享受快樂、懷抱美人、沉浸在美夢之鄉時，想起已經是捧灰的她, 痛苦和內疚讓他們在深夜淚流滿面。

我看完全部的劇情, 一把火由內到燒到外。

我腦海里叫囂著瘋狂的念頭, 這是我從小寶貝大的妹妹，而她的誕生只為促成一場悽慘的死亡。

如果是我，如果是我！

全部都給我死！

我看著她可憐巴巴地到處受氣, 氣得跳腳大罵：【早知道你是這樣的窩囊廢, 還不如一開始就死掉算了。】

起碼不用在這種特別寫來虐女的劇情里，被人設困住，受盡折磨和委屈。

我氣急敗壞的怒吼, 在突如其來的車禍後居然有了實質性，我聽到甘願小心翼翼地問：「姐姐？」

這一刻，我抓到了改變她命運的機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