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出望外,如此便是進士了,即便殿試不排在前頭,也是有官做的。
可張延青遲遲不回,快天黑了,隱隱有落雨的跡象。我想著他和朋友喝酒,此刻也該散了。
他答應了要回來給我過生辰的。
便主動拿了傘坐馬車去接,還沒到春風樓,我瞄到湖岸邊有他的身影,撐開傘下去。
「公……」
我還未喊出口,驀然瞧見他懷裡有個人。
繼妹身量纖纖,柔弱哀泣靠在他肩頭,似在訴自己的悔意。
張延青沒有說話,也沒有推開。
彼時春雨霏霏,輕雷轟鳴。
兩人都未打傘,濕透了。
似一對久別重逢的雁。
我撐著傘,望著那對璧人,唇角牽出的笑意,慢慢地,如同角檐上打濕的燈焰,熄滅了。
7
當晚雨水淅瀝,張延青一身濕淋淋回來。
小廝慌忙前迎:「夫人不是去接……」
我一個眼風掃去,對小廝輕微搖頭。小廝睜大眼,訕訕咬住下唇噤聲。
幸好張延青此刻魂不守舍,沒有注意我的小動作。
不知清蘭說了什麼,張延青好不容易挺直的脊背,今晚又頹然彎了下去。
他沒有吃飯,徑直回了內室。
院子裡本來喜氣洋洋的下人們漸漸沉默,我深呼吸,笑了笑。
「愣著幹什麼呢,薛大娘辛辛苦苦做一大桌好吃的,還不分了去?」
廚房的薛大娘捏著圍裙,目光憐惜:「夫人……」
我仰目望天,敲定話音:「吃飯!」
娘說過,寧可折本,休要飢損。
一粥一飯皆是不易,天塌下來,也是要吃飯的。何況天何時就到塌的地步了。
今晚雖然落雨,但夜雲間明月未散,雨意淌在身上,心裡卻如輝光般清明。
8
翌日午時,張延青才想起來。
「昨兒,你生辰……」
我看著帳本路過廊下時,頭頂驟然籠罩一道陰影,張延青眼下青黑,語氣有些愧意。
「都過去了。」我笑著搖頭,表示全然沒關係。
他走在我旁邊,天青廣袖無意拂過我的手背。我縮了縮手指,不動聲色朝左邊挪步,隔開一掌距離。
「這些日沒有空閒,禮物,日後補上?」
他微微低頭看我,帶著些商量的意思。我眉尖輕動,心想:語氣如此和軟,想來有要求我的事。
果不然,快陪著我走到帳房Ŧűₒ時,他終於踟躕開口,問我:「清嫮,成婚後,你去過你五妹妹家裡嗎?」
我腳步一頓。
清蘭和淵奴的婚事終究上不了台面,因此席面也沒有辦,父親購置宅子,就在家後面的巷子住著。
我們姊妹感情淡,回家時,祖母也不願意提起她,很少聽到她的消息。
因此我搖頭:「沒去過。」
張延青眉頭緊鎖:「她夫婿不是正派人,你是她姐姐,有空也該多關心她。」
沉默少頃,我輕笑,道:「是我疏忽了,不過,她夫婿如何,公子怎麼知道?」
「就瞧那人一無出息便知。」張延青言語鄙夷,「聽說他整日遊手好閒,一身力氣不去尋前程,全靠你妹妹的嫁妝養著,如此惡性,當初怎麼把你妹妹嫁了他?」
怎麼嫁的,京城誰不知道。
我懶得戳穿張延青的自欺欺人,同時心裡也有些疑惑。
當時清蘭死活也要嫁淵奴,若她是因知道那幻象才這麼做,那張延青如今應該很落魄才對。
可反而是淵奴成了沒出息的那個。難道幻象如夢,是相反的?
我自顧自出神,沒注意張延青已經停下說話,一雙黑眸靜靜望著我。
「咳。」我回過神,連忙應和,「啊,對對對。」
張延青眉頭皺得更緊,繼而他垂了垂眼睫,重新說道:「我想請你陪我去看看她,看她……過得好不好……」
聞言,我不由得心頭一驚。當初清蘭拋棄他,又如此折辱他,他竟然痴心不改。
若我不是他的妻,此刻也要忍不住為他的深情喝彩了。
可觀他如今的情態,指不定日後情熱上頭,一時心疼清蘭把我休了。
我懷疑,他真乾得出來。
於是我心裡一咯噔,我這又當管家婆,又當月老,別到時相公沒有就算了,立身的根本也沒有了。
張延青還在為自己關心妻妹的行為辯白:「畢竟她是你妹妹,你幫著心疼心疼也是應該的。」
此時我已經聽不進去,專心思考自己的未來,握緊帳本,一邊敷衍一邊走遠。
「對對,嗯,你說的都對。」
9
接下來的日子,張延青一請再請,我心煩意亂,停下筆。
「莊子上的事務我還沒弄完呢,公子這麼著急我妹妹,不如你先去?」
聲音有些大,他愣了一瞬。
屏風後,幫忙算帳的老先生微微咳了一聲,藉口老眼昏花,溜出去透風。
一陣風卷過,門關上。小廝僕婦們面面相覷,也溜之大吉。
帳房內只剩我和張延青。
第一次吼人,我尷尬摸摸鼻尖:「抱歉。」
張延青搖頭,看著我面前堆到鼻尖的帳本單子,很久沒有說話,也不走,一個時辰,竟真端坐在跟前,看著我打算盤記帳。
我們吃了中飯才驅車去清蘭家。張延青也不催了,一路上靠在車廂不知道在想什麼。
到了永和巷一處三進院子的門口,我正要下車,張延青主動伸手來扶我。
我莫名看了他一眼,直接跳下車,小心地,連他一片衣角也沒有沾上。
他的手在空中僵了一會,蜷縮著慢慢收回。
走了幾步,感覺身邊沒有人,我奇怪回頭,見張延青還立在原地。
「走啊。」
他回過神,幾步跨上來,與我並肩。我感覺到他頻頻的目光,莫名其妙:「怎麼了,我臉上有墨?」
「沒。」他恍然回神,收回目光,忽而又看著我,說,「我真的只是看看她,沒有別的心思。」
有也不關我的事啊,解釋什麼,像是怕我生氣似的。
我心裡感到一種怪異,他如今對我關切,我一點也不動容,反而不太舒服。
昨晚我就想好了,待兩處莊子的事完了,張家的那些產業也都理得差不多,管事們也能自己上手。
嫁進來這段日子,我日夜操勞,張家伯母的恩,也算報了。
帳房先生說江南女子也可經商,我何不去試試。
踏進清蘭家門的那瞬間,我想:和離的事也該找時間說一說了。
10
到了清蘭家,我才知道,張延青沒說謊。
我那妹夫,真的有點怪。
清蘭早早收到拜帖,站在門口迎接,她一看到張延青,美眸便亮了一下,脫口而出。
「六郎。」
嬌滴滴,柔怯怯。
聽得我不自在地摸了摸手上冒出的雞皮疙瘩,而淵奴看見自己娘子對別男人殷勤小意,竟一絲反應也沒有。
他一身利落短打,靠在影壁百無聊賴纏著護腕,聽見聲響,隨意抬了下眸。
目光卻直直定在我身上。
淵奴四肢修長健拔,樣貌大概隨了母親,不似中原士人的雅秀,五官極為深刻,肌膚微黑,看人時眼珠熠熠生彩。
侵略感十足。
張延青側身,擋住了我,神情不太高興。
淵奴不以為意,直起身,徑直走到面前,偏過頭看我。
「姐姐也來啦。」
按禮倒也沒叫錯,只是聽在耳朵里就像那話里藏著小鉤子,無端旖旎。
我與他對視,被他那漂亮眼睛裡的深深笑意閃了一下,驀然就想起,幻象里,我和他,是夫妻呢。
「你冒犯了。」張延青語氣生冷,直接推開他。
淵奴吊兒郎當退了兩步,誇張笑道:「噢喲,進士老爺也在這,失禮失禮,那誰,你不是日思夜想嗎?還不快迎進去伺候。」
清蘭被他這麼頤指氣使,竟沒有發脾氣,反而有些怕他似的,面色蒼白望向張延青。
11
好不容易進了正廳,清蘭一開始就對我恭維。
「六郎一舉中ťūₙ第,張家也看著欣欣向榮了,姐姐真是嫁得好。」
這話,好像我撿了個大便宜。
張延青一直板著臉,我也不指望他維護我,正想開口,不料淵奴卻說話了。
他坐在對面,和清蘭隔一把椅子,撐著下巴望著我,突兀說道:「很辛苦吧?」
室內一下靜了。
只聽他低沉的嘆聲:「都瘦了。」
我本來身板就像竹竿,瘦不瘦的,也沒注意,倒是祖母有一次說過,說我瘦了好多。
她是疼我才這麼說。
這個人,為何?
我一時語塞,身邊茶盞忽響,張延青不輕不重將茶杯磕碰在桌上,眼眸微眯。
「閣下對我妻的觀察很入微啊。」
豈料淵奴是個混不吝,滿不在乎指著清蘭道:「你也可以看她嘛,我大方,隨便看。」
哐當。
張延青忍無可忍,拂袖摔了杯盞:「她是你的妻子,你既費盡心機娶了她,至少該給她應有的尊重!」
「我?費盡心機?」淵奴仰Ṭüₓ頭大笑,撐臂問清蘭,「你在他面前是不是把自己說得好清純啊?」
屢次被辱,清蘭面色難看,但還是挺著一副柔弱的樣子,扯住袖子蓋臉嗚嗚哭起來。
「夠了!」張延青站起身。
淵奴大馬金刀橫坐,倨傲抬起下巴,音色陰冷下來:「你才是夠了,口口聲聲說要對妻子尊重,你對我家三小姐,尊重了?」
12
那天的場面不堪回首。
總之,張延青和淵奴差點又打了起來,要不是我左拉一個,右推一個,房頂都要被他們掀了去。
我覺得此事完全就是淵奴吃醋,報復張延青,這才對我的態度曖昧不清。
可張延青不這麼認為,回家的臉色比鍋底還黑,而且對「我家三小姐」這句話很聽不順耳。
甚至這幾天都陰陽怪氣稱呼我「三小姐」。
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才子佳人的情情愛愛太折騰人了,這幾天我都沒找到機會和張延青談和離的事。
正煩惱時,清蘭上門了。
她一進來就抱著我哭哭啼啼,天可憐見的,以前她挨著我一下就像碰到什麼髒東西,如今都顧不得了。
抽噎著向我訴苦,說淵奴怎樣負心薄倖,借著和她成婚脫離奴籍,又是威脅,又是打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