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桑桑?」
不遠處突然傳來溫潤的,疑惑的喊聲。
我抬眼看過去,發現是娛樂圈的朋友,和我炒過緋聞。
說來慚愧,我至今在娛樂圈不溫不火,走在路上不帶墨鏡都沒人認識。
多虧了和這位朋友炒緋聞,才有了幾分虛假的熱度。
一瓶啤酒不足以讓我醉,只是眼前有些晃,我轉了轉腦袋,蹦蹦跳跳地走過去:
「顧澤,你有什麼事呀?」
他和我聊了下拍戲的事,問我為什麼請假。
「哦,我家裡有點事……」
我正迷迷糊糊地說著。
他溫熱的手掌搭上我的額頭,拂開我額前的碎發,語調嗔怪:
「桑桑,你喝了多少酒,怎麼這麼燙?」
這姿勢太過親密了。
我身子僵了下才退開。
剛想說什麼,身後突然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
回頭看去。
是傅錦寧。
他呆呆看著我,以至沒拿穩手裡的酒杯。
像魂魄離體了一般,表情空白又茫然,臉上卻全是洶湧的淚。
——又是這樣。
我的心驟然一縮。
顧不上和顧澤道別,匆匆過去抱住傅錦寧,拍打著他的脊背,把他僵硬的身子一點點哄軟。
「沒事的,沒事的,我在呢,我們回家。」
11
我費勁地把傅錦寧扒拉回家。
看他像一隻潦草小狗一樣,垂著頭喪著氣,委屈地跟在我身後,難過得快要死掉了。
把他摁在沙發上坐下,剛想外賣點一個解酒湯,就聽見他悶悶的聲音:
「老婆,你是不是喜歡他?」
我沒聽懂:「誰?」
「那個摸你頭的壞蛋。」
他慢吞吞走過來,摟住我的腰,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纏綿又依戀:
「老婆,你不要喜歡他好不好?我會改的,會改成你喜歡的樣子,不要不要我。」
我轉頭,摸了摸他蒼白的臉。
拉著他在沙發上坐下。
自他醒來後,第一次主動問起來:
「在你的記憶里,我和你的關係是什麼樣的?」
他的眼底閃過迷茫。
怔怔地,出神地,像在複述記憶一般說:
「老婆很可愛,像只活潑的鳥兒,可她不喜歡我。」
「她嫌我太古板,太無趣,有很多人喜歡老婆,我真的沒有辦法。」
「他們說只有最優秀的那個人能娶到老婆,所以我好努力,好拚命,可老婆還是不喜歡我。」
「我真的沒有辦法了,我該怎麼辦啊?每次我對老婆笑,她都覺得我在嘲諷她;每次跟她說話,她都覺得我想和她吵架。」
豆大的淚珠從臉頰滾落。
他哽咽著,啜泣著,像個被父母拋棄了的孩子,絕望地哭訴。
他轉身撞進我懷裡,像條大狼狗一樣拱來拱去,貪婪嗅聞著,淚水浸濕我的衣衫。
「老婆,我好愛你。」
他喃喃自語:
「你可不可以,也愛一下我呀?一點點就好了,我真的好愛你。」
真的好像一頭委屈的大熊。
心底莫名酸脹,我伸手回抱住他,捧起他的臉,輕輕吻了下。
「獎勵。」
他的眼睛亮了下,嗚嗚咽咽地哭著,撲在我懷裡狂蹭。
嘴裡是不住閒地「老婆」。
明明臉都是一樣的。
可此時此刻,看著他清澈的、溫暖的、懵懂的眼睛,怎麼都無法把他和那個諷刺我、厭惡我的死對頭搭上邊。
我更喜歡這樣的他。
單純,天真,直白,一個只知道瘋狂愛你的小狗。
可他早晚有一天要消失,早晚要回歸嚴肅與壓抑的秩序。
「傅錦寧......」
我心裡又有些酸澀,湊上去親了親他。
我想我有一點喜歡此刻的他。
如果他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可是怎麼可能呢……
12
不知道誰走漏了消息。
一夜之間,傅錦寧車禍失憶的消息在網上瘋傳。
傅家的公關部門壓了又壓,都抵不過對家瘋狗一樣的攻擊。
他們似乎很篤信這個消息,孤注一擲,把全部身家壓上,賭傅錦寧的失憶。
坊間傳聞紛紛。
傅家股價大跌。
彼時,狹小的客廳里,我正站在傅錦寧身前,和傅伯父對峙。
他們要把傅錦寧綁去做電擊治療。
「伯父,他是你親生兒子啊!」
我不明白:「你怎麼能捨得——」
「這是他應該盡的責任!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他站在那個位置上,就必須有所付出。」
「可是他很害怕。」
身後,傅錦寧小狗一樣蜷縮在我腳下,指尖緊緊拽著我的衣擺,身子顫抖著啜泣。
葡萄一樣的眼睛驚慌失措地轉著,迷茫地抓著我,像我是他唯一的救星。
「他真的很害怕。」
我重複了一遍,依舊不肯把他交出去:
「他會很疼,傅伯父,或許不用這麼著急,慢慢來,他會好的……」
「如果錦寧是清醒的,他也會贊成我這麼做。」
傅伯父沉聲道:
「他那麼聰明,會懂的,此時此刻,立刻好起來,才是對他最好的選擇!」
「桑桑,如果他恢復記憶,知道因為他的失憶,讓家族遭受如此大的損失,你覺得他會感激你此刻保護他,還是怨你不願意讓他治療?」
「桑桑,商戰不是兒女情長。」
「不、不是的……」
我不住地搖頭。
然而卻無力挽回。
傅伯父帶來的保鏢上前,毫不留情地架住傅錦寧,拖著他往外走,不顧他撕心裂肺的哭喊與掙扎。
「老婆——」
厚重的木門隔斷他的嘶吼。
傅伯父整理了下領帶,冷淡開口:
「如果不是你伯母求情,早在錦寧出車禍剛醒,我就會帶他去做治療。」
「桑桑,你這兩天安分一點,不要添亂。」
我的身邊也無聲站立了幾個保鏢。
「你們這一輩,除了錦寧,無人有違逆長輩的能力。」
「無論是你,還是江恕。」
傅伯父輕笑了下:
「桑桑,想要做決定的自由,就要先有壓倒一切的權力。
「經此一事,希望你們能真的明白這個道理。」
他轉身離去。
屋子裡只剩我,和兩個肅手站立的保鏢。
我狼狽地跪坐在地上。
臉上一片冰涼。
13
第二天晚上,傅錦寧召開了新聞發布會。
新聞里的他一身西裝革履,眉眼凌厲,矜貴自持。
條理清晰地公布集團下一年發展計劃,借著極高的關注度推介新產品,當中回答記者及網絡問題。
失憶的傳聞不攻自破。
公司股價一路飆升。
與此同時,對家被爆出材料造假,信譽大跌,還伴隨一眾官司。
這一局,傅家贏得徹底。
——
深夜,燒烤攤。
我和江恕,還有暫時被停職的華生,坐在塑料凳子上,無聲注視著電視螢幕。
同樣的地點,相隔不過幾天,心境卻大不相同了。
「傅總接受了整整二十四次治療,才恢復記憶。」
華生眼眶泛紅,把杯里的啤酒一飲而盡:
「從前我不懂為什麼傅總和父母關係不好,現在看來,怎麼可能好?親眼看著兒子哭嚎了十幾個小時,他簡直就是個惡魔!
「傅總清醒之後,他立刻就扇了傅總一巴掌,罵他胡鬧添亂,他、他……」
華生的聲音開始哽咽。
我垂著頭沒有說話。
江恕也沒有。
沉默地喝啤酒,一瓶又一瓶。
直到我把一份股權轉讓協議遞到他面前。
「這是我騙他簽下的,你的事,我沒有忘。」
我沖江恕笑著握拳:
「加油!」
強大一點吧。
我們都太弱小了。
永遠不要再像現在這樣。
在壓迫降臨的時候,像條狗一樣被踩在地上,無力反抗。
14
傅錦寧恢復記憶的第三天,傅家來我家提親了。
知道這件事情時,我正在片場拍戲。
滿頭大汗地脫掉戲服,捧著盒飯還沒吃兩口,接到我媽的電話,說傅家來提親。
起初,我並沒有把這個消息放心上。
因為傅錦寧不可能因為一段荒唐的失憶就娶我。
只要他不想娶,沒人能逼他。
直到回家——
琳琅滿目的禮品擺滿客廳,大大小小的檀木盒子端正摞著,綴滿復古典雅的花紋。
桌上,地上,乃至玄關,都擺滿了翡翠珠寶,還有一顆鴨蛋一般大的鑽石項鍊,晶瑩透亮,閃著含蓄內斂的光。
傅伯母身著旗袍,眉眼含笑,說要出三個億的彩禮,讓我做最美的新娘。
饒是我自小見慣世面,也一時有些被震撼到。
也不明白。
傅家怎麼可能對傅錦寧不願意的婚禮這麼重視?
傅伯父就算了,一個完全只看利益的機器……傅伯母為什麼也這麼高興?她不是最疼傅錦寧了嗎?
眼見著連婚期都快商量好了,我終於忍不住,埋頭給傅錦寧發消息:
「你為什麼不拒絕?」
「難不成你真的要娶我?」
傅錦寧正端坐在沙發上,看著檀木盒子上的花紋發獃。
看了眼消息,臉上的笑意消散。
把手機揣到口袋裡,裝沒看見。
我:「??!!!」
「你出來一下。」
我給他發下這句話,起身走向後院的花園。
蹲下來,摘了朵紅艷的玫瑰,摘花瓣打發時間。
視線里出現一雙鋥亮的皮鞋。
「我知道你對這門婚事不願意。」
他搶在我開口之前說:
「我也不願意,但是沒關係,結婚不一定要相互喜歡,我們很合適。
「沈桑桑,嫁給我,你就是最尊貴的傅太太,想做什麼,玩什麼,我都不會幹涉。
「江恕,顧澤,或者你那些亂七八糟的緋聞對象,都不會有我更合適。」
他在我跟前蹲下,修長的手指撿起落在我衣襟的玫瑰花,湊到鼻尖輕輕嗅聞,語調愉悅:
「早點接受這個事實吧,你只能嫁給我。」
我懵了一瞬,被他理所應當的語氣氣到。
下意識想和他吵架,又在看到他深邃的眼睛時愣住了。
太像了。
那隻傻小狗。
這些天,我一直在後悔,沒有親口跟他說一句「喜歡」。
哪怕騙騙他,也不至於讓他直到消失,都沒能擁有歡愉。
我悲哀地發現,我無法再和這張臉吵架了。
甚至生氣都不想,只想痴痴摸著「他」,訴說自己的喜歡與思念。
我好想他。
淚水冰冰涼涼地滾落,甚至我都沒有發覺。
直到傅錦寧粗糲的指腹落在我的臉頰:
「你在想誰?」
他的嗓音暗含怒火:
「看著我的臉,你在想誰?」
我恍然驚醒,踉蹌著後退,跌坐在花圃邊緣,裙子上沾了泥濘的土。
傅錦寧早已站起來,皮鞋踩在我小腿邊,高大的身影遮住烈日的影子,徒留一片蕭瑟。
他嗓音很冷地警告我:
「我給你三天時間忘掉他。
「三天後,我們訂婚,我不希望自己的妻子心裡還想著其他人。
「你不會想要體驗我的手段的,所以,乖乖聽話。」
他彎腰,伸手要把我拉起來。
我拍開他遞到跟前的手,吸了吸鼻子,紅著眼睛笑了。
曾經,我最討厭傅錦寧的,就是他這幅高高在上的姿態。
仿佛所有事都在他掌控之間,所有人都不過是他手下的螻蟻。
可這世間,怎麼可能萬事皆如他所願呢?
我仰著頭,聲音很輕地說:
「我喜歡他。
「直到他消失了,我才知道,原來不過短短几天,就可以這麼喜歡一個人。
「我不想和你結婚,也忘不掉他,當然,如果你堅持,我也沒辦法拒絕,但我不喜歡你,一看到你這張臉,就會想起他。
「如果你情願做他替身的話,我很樂意和你一起生活,把你當成他,每看到你,就像他還在。」
我近乎挑釁一樣和他對話。
看他黑濃如墨的眸子,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暢快。
我就是在報復。
報復他殺了「他」。
在「他」消失後,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像「他」一樣愛我了。
爸爸愛我,卻更愛公司。
媽媽愛我,卻更愛弟弟。
唯一只只愛我的小狗,卻因他而死。
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甚至有點恨他。
傅錦寧已經快要殺人了。
「替身?」
他慢條斯理地研磨著這兩個字眼,驀地笑了,俯身蹲在我身前。
手指用力掐住我的臉頰,迫使我和他對視,直面他騰騰怒火。
「才不過一周,你就愛上他了嗎?愛上了一個傻子,一個什麼都不懂的蠢貨?」
他掐著我的手指收緊,嗓音越發狠戾:
「沈桑桑,你的愛,這麼廉價嗎?」
「不然呢?喜歡你嗎?」
我嗓音諷刺:
「喜歡一個總是看不起我,嘲諷我,打壓我的人,我賤嗎?」
傅錦寧愣了下,漆黑的眸子裡難得閃過迷茫。
下意識想說什麼,又在看見我下巴上被掐出的紅印時,無措抿了抿唇。
「我......」
我拍掉他的手: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想娶我,也不關心。」
「但我們要真結婚了,就等著我把你當替身過吧。」
「只要你能忍,我沒意見。」
推開他,自顧自站起來,拍打掉裙子上的泥土。
最後深深看他一眼,抬手撫平他蹙起的眉,柔聲說:
「別皺眉,不像他了。」
說罷,不等他發怒,便轉身跑出花園,半點兒都沒有回頭看一眼。
15
「伯母。」
我衝到客廳里,打斷他們其樂融融的商談:
「抱歉,我不想嫁給他。
「失憶時發生的事都是意外,我沒有放在心上,也不需要傅錦寧負責。」
我對傅家人鞠了一躬,朗聲說:
「是我沒有和家裡人說清楚,才會造成誤會。
「抱歉,伯母,麻煩你們把東西都拿回去吧。」
氣氛是死一樣安靜。
我媽臉色很難看:「你在說什麼胡話——」
「桑桑!」
傅伯母站起來,嗓音顫抖又懇切:
「你再好好想想,不用著急做決定。」
「是我們太著急了,想著早點把婚事定下來……沒事的,你再好好想想。」
「彩禮再翻一倍也不要緊,或者你有什麼別的想要的,都可以提,我們真的很想……」
「媽。」
身後,傅錦寧自花園裡走進來。
身形頎長,帶進來漫天霞光。
只是臉色灰霾,難看得像下一秒就要暈倒。
「媽,我們走吧。」
「可是——」
「她不願意。」
傅錦寧扶住母親的身子,隨著她的顫抖,身形也微不可聞地踉蹌了下,又竭力站穩,保持冷靜。
「沒事的,沒關係。」
他的嗓音很輕,像在說給自己聽。
「我也不是非她不可。」
——
傅家人剛走,我媽就迫不及待地質問我:
「你到底在幹什麼?
「你還能找到比傅家更好的婚事嗎?」
「找不到就不找。」
我滿不在乎:「大不了就一輩子不嫁人。」
「不行!」
我媽嗓音尖利:「你不嫁人,一輩子賴在這個家裡,讓你弟弟怎麼娶媳婦?」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正歇斯底里的母親。
弟弟剛剛九歲。
別說他還那么小,就算他和我一樣大,我不結婚,和他又有什麼關係?
「媽——」
「你現在立刻給錦寧打電話道歉,說你昏了頭了,想嫁給他,現在就打,聽見沒有!」
我抿唇沒說話。
氣到肩膀些許顫抖,索性轉身跑出門。
直到開車離開小區,車停在路邊,腦袋壓在方向盤上,才控制不住地哭泣。
心臟澀澀地疼。
爸媽沒有不愛我,卻也沒有很愛我。
高二那年,媽媽懷孕。
他們都很高興。
媽媽不會再每日問我餓不餓。
爸爸撫摸著媽媽的肚子,笑稱如果是個男孩,就得好好工作,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混日子。
那段時間,家裡幾乎沒人管我。
我逃學,曠課,抱著吉他蹲在地鐵口。
明明周圍人聲鼎沸,內心卻依舊像被撕扯出一個大洞,呼嘯刮著冷風。
是傅錦寧拽著我的耳朵把我帶回學校。
面容冷肅地說,我爸媽委託他來管教我。
如果我再逃課,他就打我的手心。
我在他身上找到了發泄情緒的出口。
用盡惡毒的語句罵他,踹他,咬他,嫌棄他多管閒事。
他依舊一言不發。
只是張開手臂抱住我,任由我罵累了,崩潰了,無助趴在他懷裡痛哭。
16
我哭了很久,才勉強恢復理智。
不想回家,索性開車去了片場,住在公司安排的房車裡。
我咖位不大,但托沈家的福,一應配置都是頂配,沒有委屈過我。
經紀人對我態度恭謹,全然不似對旁的藝人動輒責罵。
在娛樂圈這幾年,雖說不火,但也沒吃過什麼苦。
看著裝潢精美的房車,我把腦袋埋進被子裡,對父母的怨氣也少了幾分。
他們還是惦記我的,哪怕嘴上說著狠話,也不捨得真的讓我在娛樂圈自生自滅。
——
五天後,我又一次見到傅錦寧的母親。
她面容憔悴,素來保養得當的臉上添了幾絲皺紋,鬢邊也白了,簡直不像個貴婦人。
「桑桑......」
她對著我啜泣:
「你去看看錦寧吧,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五天沒睡過覺,也不想吃東西,吃了就吐。」
「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但求你先騙騙他,騙他睡一覺,把飯吃了,好不好?」
「鑽石、翡翠,或者別的什麼珠寶,只要你喜歡,都可以拿走。」
她哀婉得幾乎要給我跪下:
「求求你去看看他吧,桑桑,錦寧喜歡你啊!」
「那傻孩子,喜歡你好多年,他過得太苦了,沒了你,怕是沒了丁點兒歡愉。」
「桑桑,求你……」
我被震得發愣。
傅錦寧喜歡我?
他喜歡我!
他居然喜歡我!
他......
「伯母,您先別著急。」
我把傅伯母扶在椅子上坐下,語調僵硬:
「我去看看,您別著急。」
——
我想像不到傅錦寧喜歡一個人的樣子。
也想像不到他會因為失去一個人自毀。
辦公室里滿是煙味。
寬長的辦公桌上摞滿文件,時不時被秘書抱出去,再搬進來新的,堆了半人高。
傅錦寧垂著頭,眼底滿是青黑,神色憔悴灰霾,眼睛也失了光亮。
瘦了很多,臉上原本就沒肉,現在骨骼更加明顯,髮型凌亂,衣衫褶皺。
像機器人一樣,一個又一個文件翻開,再機械地批覆。
我慢慢走到他身邊,輕輕喊了一聲:「傅錦寧。」
他簽字的動作頓了下:「你來做什麼?」
「不是說不想看見我嗎?」
「你媽媽找我,所以……」
「我媽去找你了,所以你可憐我,來勸我保重身體?」
「你走,我不想聽你說這些,也不想看見你,你走!」
他的嗓音沙啞,身形因激動搖搖晃晃的,坐在那裡,讓人害怕下一秒就會暈倒。
「我走了,可就真的不再來了哦。」
我彎腰,奪走他的筆,摁著他的身子,迫使他靠在椅背上休息。
嗓音無奈,還有些許的埋怨:
「你為什麼要這樣呀?折磨自己,是一件很好的事嗎?」
他閉上眼睛不看我。
任由我的指尖撫過他的下巴、臉頰,再到眼睛。
他的眼角滲出一滴淚。
我猶豫了下,把那滴淚抹乾凈,手掌捧住他的臉問:
「你媽媽說,你喜歡我,是不是真的呀?」
他偏頭沒說話。
我拍了拍他的臉:「回答我呀!」
「重要麼?」
他睜開眼睛看著我,把我的手從他臉上拽掉,賭氣一般說:
「反正你也不喜歡我。」
這麼說,就是真的了。
他真的喜歡我。
我的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
「我找人送你回去。」
就在我發獃的兩秒,傅錦寧撐著桌面站起來,身體搖搖晃晃地往外走。
腳步趔趄,被大理石地板一滑,差點兒磕在桌角。
我連忙拉住他。
拉不住,著急了,衝上去抱住他的腰。
腰肢寬厚有力,隔著襯衫,依稀能摸到底下堅挺的腹肌。
「你需要休息。」
煙味有點難聞,我皺了皺鼻子,還是忍下,跟他說:
「你先睡覺,我們的事,等你醒了再說。」
「睡覺?」
他語調諷刺:
「哄我睡了,你就能毫無心理負擔地走嗎?
「沈桑桑,我再說一遍,不用你可憐我,你走!」
我也有點生氣,拽住他的身體,用力往休息室拖:
「我不走,你今天必須得睡覺,不然、不然我就再也不來找你了!」
不知道哪句話威脅到了他,又或者他的身體因為太疲憊而沒什麼力氣。
他乖乖跟著我,像一條哈巴犬,直到我把他摁在床上。
忙前忙後地替他脫掉鞋子,蓋上被子,想去倒杯白開水。
轉身的一霎那,指尖被他握住:
「這就要走麼?」
他黑漆漆的眼睛一錯不錯看著我:
「留下來,就這一次,好不好?」
他很少說這種示弱的話。
傅總的形象永遠都是那麼高大可靠,像一棵參天大樹,永遠替周圍人遮風擋雨。
驟然這麼可憐地求我……我心底一軟,彎腰摸了摸他的臉頰:
「我不走,陪著你,睡吧,乖~」
他盯著我又看了我幾秒,像是確認我不會走,才終於捨得閉上眼睛。
指尖依舊攥著我的手腕。
我調整了下姿勢,實在怕吵醒他,索性跪坐在床邊,腦袋靠著床墊,用另一隻手玩手機。
玩了一會,感覺也有點困,趴在床邊睡著了。
17
醒來的時候,剛好看見傅錦寧放大的俊臉。
他醒了,正湊近了看我,指尖撥弄著我的睫毛,像玩一個放大版的洋娃娃手辦。
看見我睜眼,不自然地收回手:「你醒了。」
「嗯……幾點了呀?」
我迷迷糊糊地抬頭。
「下午五點。」
一覺睡了快五個小時。
我揉著眼睛,懶洋洋伸了個懶腰。
傅錦寧咳嗽了聲:
「你有什麼想說的?」
他應該是想讓我聊聊,知道他的喜歡以後的事。
但是我也的確不知道該說什麼。
想了想,說:
「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個要求?」
「什麼?」
「讓華生復工吧,他真的很無辜,對你也很忠心。」
「忠心?」
傅錦寧明顯沒想到我會說這個,表情很微妙:
「你是指,他和你聯手,把我名下的公司贈給江恕這件事?」
我:「......」
「只是一件很小的公司而已啊,你名下那麼多……而且都是我做的,和他沒關係。」
我想著電視劇里女主對男主撒嬌時的動作。
慢騰騰湊近了些,反握住他的手晃:
「你給我個面子嘛!華生是我的朋友,他真的很好。」
「這些天被停職,他真的很難過,我不想再看他這樣。」
傅錦寧垂眸看著我和他交握的手,難得發了會呆。
半晌,正色道:
「我不是會因私人感情影響公事的人。」
我又晃了晃手臂。
「……好吧,下不為例。」
他不滿地瞪我:「你怎麼和誰都能處成朋友?」
我沒忍住笑出來,甚至覺得此刻的傅錦寧有些孩子氣。
有點可愛。
更像「他」了。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我臉上的笑意僵住。
之前為了氣他,說要把他當替身。
但我自認有點良心,不會做這麼羞辱人且掉價的事。
還是要儘快調整心態啊……
我晃了晃腦袋,湊近他問:
「傅錦寧,你喜歡我,為什麼不說呀!還表現出一副很討厭我的樣子,任誰都會誤會吧。」
「我沒有討厭你,是你覺得我討厭你。」
他把被子向上扯,腦袋埋進被子裡,嗓音悶悶地傳出來:
「無論我說什麼,你都討厭我,現在又反過來怪我,真不講道理。」
他真的好委屈。
我拍了拍他被子底下的腦袋:
「需要我跟你複述一遍,你說的話有多難聽嗎?」
被子底下的身形僵了下,半晌,又悶悶地說:
「對不起,我忍不住。
「你對別的男人笑得那麼開心,遇到我就生氣,我真的忍不住。」
被被子罩著,一片黑暗,大概給了他勇氣,說出好多平日裡絕不可能說的話。
我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隔著被子揉了揉他的大腦袋。
「其實我也沒有很討厭你。」
他雖然嘴賤,但對我好的行為是真的,我又不傻,只是單純習慣了懟他。
「但不要訂婚吧,這也太快了。」
被子底下的身影淅淅索索地朝我這邊蠕動。
「我們可以先開始談戀愛。」
蠕動的身影僵住。
我又拍了拍他的腦袋:
「要不要先出來?真的要一直隔著被子和我說話嗎?」
他遲疑片刻,慢吞吞把被子掀下來。
髮絲凌亂,眉眼精緻,鼻樑高挺,似乎剛剛一直在咬唇,上面些許血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