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溪亭得御筆賜婚,府中一派歡騰。
我自然也歡喜。
我是陸府家生的奴才,隨陸溪亭同蹲冤獄,共挨天寒。
如今他仕途通達,人人都道,我的好日子也要來了。
我低頭微笑,不置一言。
大婚前,他百務纏身,仍抽空問我一句:
「可挑好了住處?」
一個奴才,得主子恩准自己當自己的家。
何其有幸,何其得臉。
我確實有個想去的地方。
斂衣叩首,在那片雕花金磚上,我輕聲道:
「大人,可否賜奴婢……一紙身契?」
1.
陸溪亭立在廊前,許久都沒有說話。
我仍舊跪著,額頭抵著磚縫,冷意從皮肉沁入骨血。
片刻後,陸溪亭緩緩開口:
「你想清楚了?」
我點頭。
他道:「陪我多年,如今我登高位,你卻只求離開?」
我說是。
陸溪亭像是被我激怒了,忽地轉身。
「將來你若後悔,莫來怪我無情。」
2.
將來的事,誰說得准。
但此刻,我是真的想走。
我爹娘受過陸家大恩,我在陸府出生、長大。
八年前,陸家被抄,府中下人四散,我是唯一沒走的那個。
陸溪亭身陷冤獄,我求人送進去一碗藥,讓他熬過風寒暫保性命。
後來他出獄,一無所有。
我帶他流落至城外破廟,天寒地凍,風雪共眠。
我乞過食,偷過藥,跑過堂。
陸溪亭抄過書信,給孩子教過蒙書。
一路走至今日,旁人眼中,我們主僕情分深厚。
前不久,陸溪亭因籌邊獻策、調兵安民,被贊為「書生謀國第一人」,御賜婚書,擇吉成親。
要娶的,是太后視如己出的外甥女——江芙。
江家簪纓世族,其父兄皆在朝中,手握重權。
這樣一門親事,多少人夢寐以求。
聖旨一下,滿府喜氣洋洋。
下人們之間也能通些氣,有人打聽來江小姐閨閣品性,說她性情溫婉,大度容人。
沒幾日江小姐來府,言語溫和,賞銀也極大方。
果如傳言一般。
她特地另備一禮給我,笑吟吟道:
「你也姓江?可是一字『萍』?」
我正欲作答,她卻自顧自笑道:
「浮萍無根,隨水而生,隨風而去,挺好。」
她語氣平和,我卻微微一怔,不知她是隨口一言,還是另有所指。
末了,當著左右親信,她低聲問我一句:
「你家大人在閨房中,可還溫柔?」
我頓時明了。
再溫順的老虎,也容不得家雀在眼前蹦躂。
3.
府中許是有江家眼線,也或是有人被銀錢收買。
昨夜,陸溪亭去醉春樓赴宴未歸。
我靠在門房打盹。
陸宅新修,陸溪亭起居漸趨講究。
下人們摸不准他的喜好,凡事便來尋我過目。
如此即便沒討他歡心,只要說一句「姜平姐姐看過的」,他多半不會再追究。
被這些瑣事擾得幾日未得安眠,我睡得正香,忽聽雷聲陣陣。
睜開眼,便見陸溪亭面沉如水,目不斜視從我身前走過。
我心中一凜,暗道不妙——
不知是宴席上誰惹了他不快,還是因即將到來的雨。
陸溪亭素來不喜雨天,雨夜更是難以入眠。
我快步跟上,替他解下披風,又吩咐小丫鬟上醒酒湯、換香爐、備沐湯。
陸溪亭坐在內室,袍襟半褪,烏髮微亂。
他面容生得極好,只是冷著臉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
「都下去。」
他淡淡吩咐,眾人退得飛快。
我正要走,聽他喚了我:「你留下。」
心知留下會發生什麼,我垂死掙扎:
「大人,您明日還要早起,同江小姐一道去普華寺上香。」
他看著我,半分情緒都無,像是在說——那又如何?
陸溪亭雖曾失勢墜泥,如今卻是天子近臣,早恢復他那金尊玉貴的性子。
譬如,他不慣重複命令。
我認命替他寬衣,又迅速把自己剝了個乾淨。
心中默念不過是被他拿來瀉火,也不是初次。
早死早超生,運氣好,說不定後半夜還能回去補個覺。
我渾身緊繃,陸溪亭熟練地扣住我,將我圈進懷裡,姿態親昵,卻帶著不容掙扎的力道。
他埋首在我頸側,嗓音低啞:「別繃著。」
我閉了眼。
窗外大雨終至,雨點砸在檐角、打在青石上,噼啪作響。
他的唇貼著我耳,氣息輕沉,力道卻越發篤定。
待我不再掙扎,他像終於滿意似的,貼在我唇畔,渡來一口溫熱氣息,問道:
「明日安排得如何?幾時出發?」
語氣自然,有商有量,好似要同他前去的,是我。
普華寺香火鼎盛,最靈姻緣。
夫婦合點長明燈,年年供奉,塵緣不滅,姻緣長久。
我也曾想同他一起去。
那時他風頭未起,與我寄身西郊,家徒四壁,白日教完學生,夜裡還要抄書。
聞言他筆鋒略頓,但很快又繼續抄寫。
他頭也未抬,淡淡道:
「冥冥之說,不足為憑,你還信這個?」
有些話不用說得太直白。
我當下有些羞恥,有些難堪。
為自己的無知,為自己的妄念。
陸溪亭只是一時落魄,我竟忘了尊卑之分、主僕之別,敢去肖想他。
睡在一起也不算什麼的。
我是奴才,他是主子,用起來方便罷了。
只是人總有愚妄輕狂的時候。
在那之前,我真以為自己擁有了明珠。
4.
江小姐只敲打了我兩句,並未再為難。
她走後,秋鈺還悄悄跟我道喜:
「主母心寬,將來你也不至於太難。」
她並非牙婆賣來,那日她在大街被賭鬼爹強拖進青樓,陸溪亭看我眼中不忍,將她買下。
秋鈺感念在心,入府後勤快伶俐,和我也親近。
她壓低聲音勸我:
「大人成婚前,你還是別去他房裡了。待江小姐過門,在她膝下服個一兩年軟,等她有了身孕,你也算有了機會。」
「往後若能生下一子半女,這宅子裡,你也算站穩了腳跟。哪怕再來幾個姨娘,你安安分分的,大人念著舊情,總能讓你下半輩子衣食不愁。」
她三言兩語,把我餘生安排得明明白白。
那日下午,我閒下片刻,在陸家新修的大宅里慢慢走了一圈。
屋宇軒敞,雕樑畫棟,每一磚一瓦都新。
下人來來往往,腳步輕快,府中看似繁忙,實則沉靜得很——連風聲都像壓低了幾分。
我忽而想起年幼時,常蹲在牆角,看螞蟻搬食殘渣。
來來回回,年年日日。
5.
陸溪亭的婚事定在明年春日,三月初八。
年底,各地官員回京述職。
我遇見了孟遠洲。
孟家與陸家舊年同住一條街,素有來往。
後來陸家出事,人人退避三舍。
我抱著銀錢,一家家磕頭求人,無人敢收。
孟家也不例外。
那晚我跪在孟府後巷的雨里,披頭散髮,手腳冰冷,幾近絕望。
是孟遠洲撐傘從側門出來,看見了我。
他說:「陸家是替人擔了禍,陸伯父早已看開,故而散去親屬奴僕。你拿著銀錢,趁早回鄉才是正理。」
我不敢扯他袍角,只是不斷叩首,哆哆嗦嗦問:
「孟少爺說得對……可是,不知,還有沒有別的法子?」
他眼中有些遲疑,也有幾分不忍。
最終他嘆了口氣,未收我的禮,反將傘留給了我。
他說他在刑部還有位舊識,或可搭線。
多虧送進去的那碗藥,讓陸溪亭熬過風寒,等到大赦天下。
孟遠洲來得不巧。
陸溪亭攜江小姐一行人去西山賞雪,歸期未定。
他留下拜帖,正要離開,碰巧撞見我頂著風雪回府——
江小姐眼光高,前幾日送過去的喜樣全被打了回來,我只得親自跑鋪子採買。
故人重逢,令人歡喜。
我特地告了半日假,在酒樓設了雅間,一來道謝,二來賠罪。
陸溪亭這兩年扶搖直上,凡是當初袖手旁觀之人,盡數報復,一貶再貶。
孟家也未能倖免。
孟遠洲卻笑著搖頭:「宦海沉浮,皆是尋常。」
他聽說陸溪亭要娶江家女,神色頗有感慨:
「江家門楣兩朝不倒,府中規矩森嚴。你與他共患過難,眼下是情分,日後倒未必是福。」
他直言不諱,我也不願再掩飾,輕聲答道:
「我想過了,待他們婚事圓滿,我便求個恩典離開。」
孟遠洲一怔:「你……要走?」
陸家遭難時沒走,如今好不容易熬出頭,雖仍是丫鬟之名,但陸溪亭風頭正盛,多少人來巴結,都得先問候一聲「平姑娘好」。
這何嘗不是雞犬升天,跟對人少走幾十年彎路。
不然一個奴才還想怎樣?
我笑了笑:「對,我要走。」
孟遠洲問:「捨得嗎?」
「嗐,這個位置油水再多,人死了,終歸只能躺一副棺材。我攢了些銀錢,足夠餘生了。」
他望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姜平,你明白我不是這個意思。」
說話間,他眼神忽落在我手腕。
「你知不知道,你一心虛緊張就會摸手腕?」
我一愣,下意識收回手指。
我手腕只戴了一串舊珠,顏色不亮,線里藏著一縷發。
我辯解:「就是個護身符……」
話音未落,街外忽有呼喝:「閒人避讓!」
循聲望去,長街深遠,一頂軟轎自雪地中緩緩駛來,簾幕掀動,江小姐笑著探出半張臉。
陸溪亭策馬緊隨,從她手中接過一物,低頭系在自己腰間。
是塊玉佩,穗絛打得極好,在風中輕輕晃著。
那處,原也掛過一塊玉,只是許久未見他戴了,連房裡都不曾擺著。
也許早丟了。
我垂下眼,將手串從腕間褪下。
——真的沒有捨不得。
6.
陸溪亭是提前回來的,趁著宮門未閉,先入宮面聖。
回來後他看到孟遠洲的拜帖,極不客氣拂落在地。
我也是後來才知,孟遠洲回京不久,便上書彈劾了陸溪亭。
想來並非大事,陸溪亭未受處分,可他素來記仇,眉眼間儘是不快。
更叫他警覺的是,既然外人能握證,說明信路出了岔子。
下人都是新來的,陸溪亭擺明要借這件事立規矩,下令嚴查。
最終,卻是在我房中翻出一封舊信——
是孟遠洲離京前託人帶給我的,寥寥數句,無非是叫我保重,若有一日路過他轄內,定要讓他盡東道主之誼。
那信被我遺忘多時,夾在舊書縫裡。
他們又查出,孟遠洲登門那日,我恰巧告了半日假,未在府中。
事有湊巧,便不再是巧。
陸溪亭命我前去當面問話。
我近日頻頻外出染了風寒,未隨他起居,不願悶在屋中,捧著碗藥粥坐在廊下慢慢喝。
小丫鬟急匆匆跑來,說:「您快些隨我來,大人喚您。」
我不知這趟要遭些罪,起身便跟了上去。
廊凳邊剩下沒吃完的半碗粥。
7.
陸溪亭召得急,可我趕到時,他正在銅鏡前試婚袍。
他神色如常,囑咐裁縫如何收腰改袖,連看都未曾看我一眼。
室外寒意凜冽,屋內卻炭火正旺。
我穿得厚實,背脊已冒薄汗,不知是路上走太急,還是方才那幾口粥未穩住胃,如今墜在肚中,堵得慌。
時間似被拉得極長。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陸溪亭鮮少劈頭蓋臉發泄怒氣,不夠好看不夠體面。
他們這樣的人,不需言語,只用將下人晾在一旁,就足以令人忐忑不安、跪地求赦。
我不知又觸了他哪片逆鱗,想著先順他的意,擺個反思的態度總沒錯,進門後便裝鵪鶉乖乖罰站。
裁縫走時我悄悄挪了下僵硬的腳,陸溪亭像頭頂長著眼睛,砸了團紙過來——
「沒規矩,站好!」
紙團滾到我腳邊,鬆鬆散散,我低頭看去,認出那封信。
所以,陸溪亭找了半天姦細,最後發現最值得懷疑的,是我?
我張了張口,想要解釋:「大人……」
陸溪亭卻不耐抬手,止住我往下說的意圖。
他繞過案幾,坐下,朝我微微一抬下頜——
「過來。」
我腳步僵了僵,心中暗罵,青天白日,成何體統。
可我向來會看眼色,挨草總比挨板子強吧。
這是我今日第一次判斷失誤。
8.
陸溪亭這次,出奇地有耐心。
他不知從何處尋來些器物,一樣樣放在我眼前。
光是看著,便已叫人發冷。
我心跳如鼓,明知不能惹惱他,只得順著他的意思——
不論他遞來什麼,我都接著、做著,啞著嗓子回他的問題,口不擇言,說了許多混帳話,連自己都記不清內容。
可再怎麼軟言溫語,也未見半分憐惜。
陸溪亭婚袍還穿得齊整,金絲銀線交錯著,奪人眼目。
晃得我眼睛生疼。
他問:「孟遠洲明知我不在府中,還登門拜訪——你說,他是想見誰?」
我從迷亂中拾起一絲神識,喉嚨乾澀,開不了口。
他自顧自問下去:
「這封信,是他託人轉交的吧?
「難怪那日他連茶也不飲,還說施援非為陸家——
「我當時還疑惑,他臨行前何必特地跑這一遭……原來,是來見你。」
他語調平穩,端起茶盞,舉至我唇邊。
那動作輕柔極了,只是眼神卻越發幽深。
「我記得,你那日正好去城西給我買筆墨。
「緣慳一面……倒是可惜。」
若是從前,或許我還會自作多情,誤以為他有幾分在意我。
但如今,我只是柔聲討巧:
「大人多心了,哪家貴人會把個下人放在心上?奴婢若再見他,定繞道走。」
陸溪亭好似不太受用。
沉默了一瞬,他冷冷道:「別妄自菲薄。」
他抬手,貼上我頸側,輕輕抬起我的下巴,將我面容別過去,聲音淡淡:
「睜眼。」
我聽話地睜了。
銅鏡之中,映出我狼狽的模樣,鬢髮凌亂,紅痕交錯。
他站在我身後,居高臨下望著我。
一寸寸貼近。
「你——用處大著呢。」
9.
不知過了多久,陸溪亭才起身,將那件婚袍披在我身上。
屋中凌亂不堪,不好叫人來收拾。
我扶著床柱起身,甫一動彈,腹中便翻湧如潮。
原以為我還能撐得住,可顯然,我又一次判斷失誤。
兩聲低咳後,一股腥甜猛地衝上喉嚨。
我驚慌抬手想捂,哪來得及。
我先是吐出未消的粥,鐵鏽味緊隨其後,在齒間迅速蔓延,一口血自喉間噴涌而出。
鮮紅濺在衣服上,飛快融進底色。
要死,這可不吉祥啊。
陸溪亭察覺異樣轉頭,我心中一緊,正要賠個笑,說我這就去洗乾淨,不礙事。
話未出口,人已栽倒。
眼前天旋地轉,我最後看到的,是陸溪亭臉色驟變,大步走來,聲線顫抖:
「姜平——怎麼回事?來人!」
我想說沒事。
這幾日堵得慌,吐出來反倒輕快了些,別大驚小怪,弄得人人都知道了。
可喉嚨像堵著什麼,說不出話。
短短片刻,陸溪亭恢復了鎮定,抱我上榻,命人去請大夫。
他穿著單衣,下雪天卻出了一身汗。
一貫纖塵不染的人,竟不等熱水來,直接用袖口拭去我臉上血污。
他的手很穩,摸我的額角、耳垂、眉眼……指腹冰涼。
我昏昏沉沉,只是想——
他不該讓我穿著喜服,躺在這兒。
傳出閒話,又不知要惹多少麻煩。
我是真心想把最後一樁差事辦好了再走。
可人有時候想做的事太多,能做到的,太少。
10.
我整整昏睡了一日一夜。
大夫說我風寒未愈,又用著其他藥,底子薄,藥性烈,情緒激盪才致吐血暈厥。
他應是誤認了我的身份,囑我停藥靜養,飲食清淡,切忌操勞。
我聽得一愣,忙將門口的小丫鬟支了出去。
讓人聽了去,非得傳出個「小姐身子丫鬟命」的笑話不可。
我醒後再未見過陸溪亭。
想來他在江府那邊,也得周旋一番。
外頭會怎麼說?
娶親在即,卻與丫鬟廝混,玩得見了血去了半條命?
哪怕陸溪亭再是風姿卓然、前程無量,江家那等高門,只怕也得重新掂量這門親事。
我既怕他婚事不成,遷怒於我,不放我走。
又怕他這婚約若繼續,江府必定要他拿出個態度。
深宅中,突然少見一兩個丫鬟,不足為奇。
三日後,我如常候在陸溪亭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