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醒,這會兒脾氣最大,小丫鬟已經奉了新茶進屋,他抿了一口,眉頭微皺。
我一眼便知,茶淡了。
往常他必冷著臉,諷一句「你是給我省銀子?」
可今兒,他只瞥了丫鬟一眼,沒說什麼。
合著他只看我不順眼。
小丫鬟不常貼身伺候,手腳有些生疏,梳頭時幾次失了分寸。
陸溪亭終是沒忍住:「輕點。」
丫鬟嚇得手一抖,木梳險些跌地。
我上前接過:「我來吧。」
丫鬟如蒙大赦,忙不迭退了出去。
陸溪亭坐姿變得懶散,從鏡中睨我一眼,語氣平平:
「怎麼又回來當值?大夫不是說要靜養?」
我笑道:「年底諸事繁忙,奴婢哪能跟著添亂,這點小病,不礙事。」
他沒說話,只在我替他束髮完畢時,忽道:
「換把梳子。」
我一愣,他將桌上那把推給我:
「去你屋裡取那把舊的——楊桐木的。那把好。」
那是我從前與他共用的,尋常物什,不值幾錢,只是用得久。
我心裡有些發怔,卻什麼也沒問,點頭應了。
看他臉色比方才好了許多,我趁機道:
「奴婢想求您一件事。」
放奴為良,需主家書信為憑,再遞官府,頗費時日,早辦早妥。
陸溪亭沒作聲,反倒將一旁溫著的魚羹推來。
「早起沒胃口,你吃點再說。」
桌上幾樣吃食,和近幾日送到我房中的如出一轍。
我吃了幾口,陸溪亭自己換好朝服:
「聖上除夕與民同樂,解了宵禁。府中下人可依規回家,其餘人照常賞銀。不當值的,也可出府,但不可惹事。」
他頓了頓,又道:
「你跟我入宮赴宴。」
我差點噎住:「大人,要不您帶竹清去?我不懂宮中規矩,萬一衝撞了貴人——」
陸溪亭抬眼看我,語氣平靜:
「有我在,你怕什麼?」
他狹長目光里閃過些許神色,映著晨曦淡光,看不出喜怒,下一瞬,又恢復成驕矜凌厲的模樣。
「你不是有事求我?」
「我什麼都答應你。」
11.
除夕夜,宮門大開,燈火如晝。
陸溪亭執帖入宮,我緊隨其後。
金磚玉階、琉璃覆雪,一路肅穆冷清。
天寒地凍,卻無風,所有聲音都被宮牆吞了,只剩腳步聲沉沉。
我不喜歡這地方。
他似有所覺,忽回頭,將我手握住。
「別走散了。」
我立刻抽開。
他眸色微冷,倒沒強求。
宴席設在延和殿。
一位大人新得貴子,席間眾人相賀。
陸溪亭也笑著舉杯,命人呈上一枚長命鎖,說要「沾沾喜氣」。
眾人鬨笑,皆知他開年大婚,連一向矜持的江小姐,也悄悄紅了耳尖。
他這樣大方,江家明顯不計較,旁人也不好再揶揄什麼,幾日前的風言風語,就被一筆勾銷成一句「人不風流枉少年」。
我跪侍案旁,低眉順眼。
酒過半巡,我正執壺添酒,他忽拿起一瓣橘子,塞入我口中。
我心口一跳,倉皇抬眼,眾人正談朝政,無人注意此處。
我慌亂咽下,竟不知那橘是甜是酸。
桌下,他的手揉了揉我膝蓋,低聲吩咐:
「去後頭歇一歇,別走遠。」
我知道江小姐來了,他們定要說話。
站在殿後長廊,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一人從背後摟住我。
那人酒氣撲面,壓著聲音笑道:
「長夜漫漫,姑娘孤零零一人,不如陪我解解悶?」
我強忍驚慌,回頭看他,這人穿了一身武服,殿中似沒見過。
其實不必猜他來頭,只需記住一句:他們是主子,我們是奴才。
當奴才的,一生中未必沒有得臉的時候,可終究貴賤有別。
我穩住心神,不敢鬧,到時是他非禮我還是我引誘他,哪由我張嘴分辯。
「大人醉了,奴婢是陸大人府上的人,不敢逾禮。我去替您喚人伺候。」
他似笑非笑盯著我,手未松:「陸溪亭?」
眼神里多了點輕蔑,口氣卻似調笑:
「仗是我們打的,功勞倒全叫他搶了,什麼狗屁『書生謀國』,不過是溜須拍馬、投機鑽營。
「天天給廉王當狗還嫌不夠,又別出心裁去討好廉王岳家——永樂侯府。
「聽說他取經脈血抄了整本佛經,送去給久病在床的侯夫人祈福,想侯夫人認一人作義女,好跟廉王妃姐妹相稱。」
他嗤笑一聲。
「前年他查江南賑災,一個三歲孩童跪在他面前,他都不肯網開一面。這樣的人,能有什麼佛心?能對女子動真心?
「好在老天有眼,侯夫人臨出門突發惡疾,今晚來不了,他求旨也求不成了。」
我聽出他借酒裝瘋,正要掙脫,身後忽然響起一句:
「表哥。」
江小姐的聲音,清潤中帶了三分冷意。
陸溪亭與她並肩而立,兩人不知來了多久。
夜色遮住他神情,我卻本能覺出不安。
我略微掙動,反被那男人收緊了臂膀。
他笑著與江小姐道:
「表妹,我明日便回西營,提前祝你白頭偕老、早得貴子。」
又望向陸溪亭,語氣沉了些:
「陸大人,我表妹金枝玉葉,你可別叫她受委屈。」
陸溪亭不語,只上前一步:
「你捏疼她了。」
男人似乎才意識到還扣著我肩膀,嘿笑一聲,懶懶開口:
「這丫頭乖巧。陸大人,借我一宿可好?」
「江家把掌上明珠都給你了,你總不至於連個丫鬟也捨不得吧?」
京中確有將侍妾轉贈的風雅舊事。
更何況,丫鬟——從來不算人。
江小姐這表哥,分明是故意刁難。
看來江家雖息事寧人,但免不了有人看不順眼,要出出氣。
陸溪亭看著我。
那一瞬,我竟不知他會如何。
是冷眼旁觀,順水人情?
還是等我自己開口,替他說一聲「奴婢願意」?
我有事求他,若聰明,便該解他的難才對。
我張了張口,卻在最後關頭換了說法:
「奴婢……聽您吩咐。」
他眉色一沉,寒聲道:「你倒會討好人。」
語落,他驟然出手,打落我肩上的手,冷聲:
「將軍若有不滿,儘管沖我來。
「拿一個女人出氣,算什麼本事?」
他拂袖帶我離開,快步穿過宮門,登車回府。
除夕夜,京中張燈結彩,火樹銀花不夜天。
我坐在他身側,不敢出聲,只覺風從轎簾縫隙灌進來,似有刀割。
他一路未再開口。
12.
回府後,陸溪亭盯著我,語氣沉得能滴水。
「你方才那句話,什麼意思?」
我想了想,道:「奴婢為大人效力,自然聽大人吩咐。」
他不動聲色,問:「怎麼,我讓你跟誰睡,你便跟誰睡?」
除了在床上,他從沒說過這麼難聽的話。
我抬眼看了他一瞬,又低聲道:
「大人一向深謀遠慮,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奴婢信您,不至於濫用。」
陸溪亭胸膛起伏不定,猛然揮手,袖中玉簪跌地,碎裂作響,寒光刺骨。
他咬牙:「我用得著你去陪睡?」
隨即一頓,他壓低了聲音,像是下定決心般道:
「從今往後,也不必看江家臉色。等我成親,你挑個近處住,我打算……」
「大人。」
我打斷他。
那一刻,我抬頭直視他,語氣平穩,卻不肯退讓。
他怔了怔。
大約是我許久未這樣,毫無遮掩地看過他。
「您說過,答應我一件事。」
「我想離開。」
我不是故意在他惱火時添堵。
只是——我怕再不開口,便永無機會。
「離開?」他眉峰擰緊,「去哪?」
我沒答。
他眼中浮現短暫的茫然,似不知所措。
我從未見過他露出這般神色。
哪怕是他從獄中出來,一身傷病,被我背回破屋爛廟,前路茫茫,他也只是消沉冷肅。
我本想挪開視線,卻強迫自己不要轉開頭。
「我不喜歡這府。」我低聲笑了笑,「太大了。」
「每次深夜從你房中出來,走回我自己屋,我都覺得這條路很長,很冷。」
陸溪亭睡眠淺,我常常等他睡熟後貓著腰起身,赤腳提鞋走出好一段才敢穿。
有一回下暴雨,我一路想著他會不會醒,直到推門才發現——我忘了穿鞋。
陸溪亭也留過我幾次,我凡事聽從他,只在這件事上固執己見。
歡愉易假,留戀易誤。
我怕自己在他柔情里沉淪,誤把一時溫存當成託付的憑證。
等哪日被冷落,再去怨恨一個端莊高貴,同樣也得與別人分享夫君的女子。
光想想,都覺得自己可憎可悲。
陸溪亭沉默了片刻,道:
「你不想留在府中,那我在外頭置個宅子,你——」
我斂衣叩首,跪在冰冷金磚上。
「大人,我想要的不是另外一個院子。」
「我想走。
「能否……賜奴婢一紙身契?」
他閉了閉眼。
下一瞬,卻冷笑一聲:
「你不會是想跟孟遠洲一道,去那窮鄉僻壤吧?」
「他早已娶妻,如今三番兩次來招惹你,又是什麼正人君子?」
我抬眼看他。
他像是失去了理智。
孟遠洲彈劾他一事早已水落石出,是驛卒私改路徑。
而我跟孟遠洲,不過是分別時說一句「保重」,相聚時能真心聊幾句的朋友罷了。
僅此而已。
可陸溪亭望著我,卻像是頭一次認識我,低聲喃喃:
「你走了……我怎麼辦?」
我怔住。
這話說得真是莫名其妙。
我在陸府,辦事並不出色。
權責過大,能力不足,忙得團團轉還時常出錯。
江小姐要過門了,她是高門貴女,定能把這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條,不至於再讓陸大人失面於外。
至於床笫情事——
他不可能還願意看見我,再一次血濺喜服的模樣。
大夫也說了,該停藥了。
避子湯又苦又腥,我……實在不想再喝。
陸溪亭臉色蒼白,唇邊也失了血色,似要從齒間咬出血來。
「不喝了。你身子養好之後……我們要一個孩子。」
——孩子。
那兩個字落下,四下陡然安靜。
連我自己都聽見了心跳的聲音。
是啊。
我們……曾有一個孩子的。
13.
愛上陸溪亭,不是件難事。
少女懷春時,翻兩次話本,再看一眼府中那位被眾星拱月養大的少爺,便覺他如月照檐前,冷白清輝,引人仰望。
那是塵世里不會動心的天人,冷淡清貴,眼神一掠,便教人心口亂跳。
若人生依舊平順,我應該配個隨從或護衛,嫁作人婦,生兒育女。
日後回想起他,也不過是年少時心頭晃過的一道微光。
可惜世事,偏不平順。
陸府覆亡。
天上明月被擲入泥地,成為凡人可及的掌中珠玉。
話本里寫,身份懸殊的男女因相愛克服萬難,終成眷屬。
我早知,既然能寫成話本千篇萬卷,便是因這事太難,尋常日子裡尋不到。
可那一刻真的來時,我還是心動了,心甘情願,走上了另一條人生路。
出獄那陣,陸溪亭意志消沉。
是我有次病得下不了床,燒得糊塗,揪著他衣角喊娘。
他才硬著頭皮走出破廟,背我去城中醫館。
身無分文,他幾次被趕出來,最後答應替人抄寫三個月藥方,換來一副藥。
我們在街頭擺攤時遇他舊識,那人冷笑譏諷:
「昔日天上月,如今腳底泥。」
他面無波瀾,只淡淡道:
「人生草木一秋,求得三餐一宿,已算幸事。」
他賺的銀子漸漸多了,結交的士人舉子也多了。
後來乾脆搬去恩師府中借住,偶爾捎來口信與銀錢。
我不知他抱負遠大,只知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不敢亂用,全積攢著,以備不時之需。
平日裡仍做些粗活,洗衣煮飯,事事親力。
對我很照顧的林嬸是個直性子,揶揄道:
「聽說你把你娘留的簪子賣了,買了塊玉給那小郎君長臉?女人要懂得藏私啊。」
我笑,說怎麼不懂。
陸溪亭這陣子送來的銀錢,早夠再買一隻金釵。
她又道:「只送錢不見人,怕不是想打發你?我看那小子將來有出息,你得把握住,到時少說也是個富貴人兒。」
說著,掌心落在我尚未隆起的腹部。
我頓覺羞赧,低聲道:
「他說七夕回來看我。」
陸溪亭失約了。
白日我陪林嬸去寺中還願,心血來潮在花箋上寫了一句「但願人長久」。
臨走回頭望,那棵樹綴滿紅綢,已分不出哪一條是我的。
林嬸說,求姻緣要去普華寺才靈,夫妻一盞長明燈,年年供奉,塵緣不斷。
我點頭,說等他回來便一塊去。
我回家備了幾個菜,等到天黑也未見人影。
屋子太冷清,我索性收拾了飯菜,拿零碎銀錢出門散心。
街上燈火輝煌,處處歡聲笑語。
在京中最大的一家酒樓外,我看見了陸溪亭。
他站在人群中,衣冠如玉,周圍環繞著貴胄子弟與幾位艷麗樂伎,眉目神情,比往昔更從容,更不可攀。
我一時失神,竟不覺目光停得太久。
似有人低語,他轉頭望來,目光在我身上一頓,隨即含笑搖頭,回身進樓。
轉身一刻,那身影消失於紅塵人海,乾淨利落。
我站了好久,才慢慢轉身往回走。
行至半途,便被小販推車撞倒,跌坐在地。
起初以為是地面水濕,直到感到溫熱的液體順著大腿湧出,濕了衣角。
低頭一看——
哪裡是水,分明是血。
林嬸說,是個成形的女胎。
還是差了點緣分。
聽說陸溪亭立了功,被舉薦入仕,從此再不用寄人籬下。
他託人捎信,說過些時日便來接我。
我對林嬸笑:「您看,沒孩子他也沒想棄了我,我呀,從此要當富貴人了。」
林嬸極為哀慟,幾乎坐不住,勉強笑道:
「是,是,往後只管享福去,再無病無災。」
我輕輕撫過小腹。
那裡平平的,軟軟的,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後來我們團聚,陸溪亭將我壓在榻上,手腳緊扣,熟稔纏綿。
我忽然打了個顫。
他低頭問:「疼?」
疼。
很疼。
疼得我都以為要死掉了。
可哪裡有傷口呢。
14.
等官府文書生效,我拿回身契,是十日後。
陸溪亭再未見過我。
倒是江小姐趕來送了我一程。
她神情倦怠,淡聲勸我:
「其實你不必走,我與陸溪亭不過各取所需,只要你安分些,我並非不能容下你。」
我笑了笑,沒去揣度這句話里幾分真幾分假。
第一次見面,她就送我一套繡著春宮圖的褻衣。
尋常未出閣的貴女,怎會想出這種法子羞辱下人。
我聽人說過,江芙自幼在太后身邊長大,對皇宮比自己家還熟,幼時常跟在年長二十歲的皇帝身後喊「皇表哥」。
直到她及笄,回江府後大病一場,近一年未曾出門。
這些事,我能聽見,陸溪亭自是更清楚。
他們是各取所需也好,互相算計也罷——
都與我無關了。
見我不回頭,江小姐又道:
「也罷,姜姑娘,我給你備了些盤纏,足夠你用很久。」
她頓了頓,神色一冷:
「你既下定決心,我江芙敬你三分。但我最厭反覆無常、貪得無厭之人。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接過她的銀錢,只作一禮。
這錢,是送給她自己心安的。
一葉扁舟,載我順江而下。
15.
我一路南行,走了許多地方,最終在一處渡口登岸。
這地名喚青浦,水市臨街,舟楫縱橫。
城不大,因通江通海,倒也算得上繁華。
沿著河埠頭往前走,我看見幾艘閒置舊船泊在岸邊。
除去江芙贈銀,我從陸府帶出的私財已足夠安身立命,衣食無憂。
只是財不可露,心也不可閒。
我並不想終日窩在屋中,眼睜睜看著時日翻頁。
花三十兩銀子,我買下一艘舊食舟。
船雖舊,架子尚穩,鍋灶船篷俱全,打點妥當,便可開張。
可我不識水路,不敢獨自撐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