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船的陳伯聽說我要做水上買賣,給我引薦了一名船工。
月給銀三錢,管兩頓飯,再送他家兩斤茶葉,三尺細布。
第二日,那人來了,二十出頭,膚色黝黑,手臂粗實,說話不多,舉止卻利落。
他說他叫林二。
林二寡言,船上一應大小事務,全聽我安排。
我很滿意。
開張那天,我起得極早。
將自家做的荷葉糯米雞、梅乾菜飯、小碟醋花生一一擺上條案,又煮了一鍋荷葉粥,鍋里還有雞湯燉的兩碗小菜。
菜不多,勝在清爽,味道公道,價也不高。
不到午後,便盡數賣完。
頭日小利,但已開了張。
就這樣,風來水動,煙火滋生。
一日復一日,不過眨眼光景,已是三月初八。
那日清晨,第一位上船的客人,是位……熟人。
16.
陸溪亭依舊挺拔,只是清瘦了許多。
他孤身一人,站在晨光未散的碼頭,衣襟沾了風露。
我上岸請了他一碗茶。
他低頭抿了一口,終是開口:「我不成親了,姜平,跟我回去。」
我搖頭,神色平靜。
「陸大人,我剛在這兒買了間小院,暫時哪裡都不去了。」
碼頭依舊喧鬧,舟車如織,人聲鼎沸。
可這片刻里,天地仿佛只余我們二人。
他沉默了很久。
「姜平,」他低聲道,「我不想逼你。」
我看著他。
嶢嶢者易缺,皎皎者易污。
陸溪亭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呢?
他擅籌局布勢,慣用人心,如今連請求,也帶著篤定與謀算。
他想要的,不計代價,不擇手段也要得到。
從前是權勢,如今是我。
他退婚,是誠意;他遠道而來,是誠心。
可我想要什麼,他有沒有問過?
我一向順他、聽他、服他,事無巨細,唯他馬首是瞻。
他大概沒想過,奴才不必做到這個地步。
我從前,是愛他。
我給自己也倒了杯茶:
「陸大人,容我說句經驗之談。」
「你再怎麼想全心全意對一個人好,可那好若不是他要的,終是枉然。」
他眉目微動,仍舊不解。
「你想要什麼?夫妻和美,兒女繞膝?從前的房子,我已買下修整妥當,你回去就能住進去。」
我輕笑。
他怎麼還不明白?
就算再住進那間屋,人也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
我在那裡得過一些本不屬於我的東西,也失去了一些註定留不住的東西。
我自己選的,不怨誰。
我一心想退回到「奴才」的位置。
所以我隨叫隨到,親力親為,喝傷身的湯藥,替他操辦婚事,替他鋪路迎人。
可再下賤的奴才,也終究是個人。
我很痛苦。
陸溪亭像我命里的胡蘿蔔,總在我夠不著的地方。
當我渴望時,它是折磨;當我放下時,它便成了誘惑。
人都是怕疼的。
直到某一刻,我終於明白。
有一件事,我可以做。
我可以,停止愛他。
——遠在陸溪亭決定愛我之前。
「陸溪亭,」我看著他,字字清晰,「我想要的,只有一個。」
「我想待在你不在的地方。」
將幾個銅板輕輕擱在茶案上,我起身告辭。
一直以來,都是我望著他的背影。
我追逐他。
如今,我想換個方向。
碼頭依舊熱鬧,小販吆喝,孩童嬉笑。
我回了船,捲起袖子,又開始做起生意。
過日子,原本就不需要明珠。
17.
我在青浦住了五年。
這五年,朝局翻雲覆雨,舊人新貴,幾度更迭。
陸溪亭先投三皇子,又結江氏姻親,左右逢源。
正值風頭之盛,離丞相之位只一步之遙,卻於盛極之時,爆出舊事——
他未入仕前,曾替人代考,案涉人數近百。院試、鄉試、會試,皆有其代筆文章。
此案一出,滿朝譁然,士林震動。
天子震怒,下旨徹查。
陸溪亭鋃鐺入獄,在牢中親筆寫下供詞,自陳罪責,條分縷析,唯留一語——
「願陛下重審陸家舊案。」
此事牽動天下寒門,群情鼎沸,終難掩蓋。
陸家一案,就此重啟。
彼時眾人才知,陸溪亭早暗中搜集證據,只等這個時機。
當年陸家為軍中籌備糧草,遲滯戰機,致譚老將軍孤軍無援、死守山城——這一罪名,原來不過是背鍋之局。
實情是,陸家所行一切,皆奉聖上密旨,遲發糧草,為的是削譚氏兵權,由太子接手收尾,借戰功一舉封儲。
太子得以立儲,陸家則滿門抄斬。
陸案未了,皇帝忽然暴病,昏迷不醒。
朝中頓成群龍無首之局。
太子黨與三皇子黨爭權不休,犬牙交錯,勢如水火。
斗得兩敗俱傷之時,江家卻以退為進,坐收漁利。
數年前的一樁舊聞也再度被翻出——
傳言江芙十六歲那年在別莊誕下一子,數名宮人作證,此子正是四皇子。
皇帝駕崩,太子身死,諸皇子俱傷。
年幼的四皇子繼位,由太后垂簾,朝政落入江氏之手。
而曾為死囚的陸溪亭,忽然從天牢被迎入內廷。
一紙聖旨,封為攝政王。
朝野譁然,至此方悟。
那樁「科考舞弊案」,竟是他自揭瘡疤。
三皇子與他素有交情,案發之初避無可避,落下嫌疑。
太子黨奉旨查案,更是傾盡渾身解數,竭力深挖,妄圖一擊斃命。
誰知這場局,查到最後,竟是自己跌入泥淖。
陸家翻案,引得太子黨亦受牽連。
陸溪亭一人攪亂朝局,反令江家借勢扶搖直上,反守為攻。
權力鬥爭至此,竟像一盤走了多年才落子的棋。
百姓茶餘飯後討論最多的,卻是當年攝政王與太后有婚約卻未果,不知其因為何?
我並沒有駐足,也就沒聽太多。
18.
來青浦時,我是孤身一人,未曾想離開時,卻拖家帶口。
這些年,林二幫我許多。
初見他時,只是個寡言少語的青年。
我聽說他娘癱瘓在床,便給他漲了工錢,也允他下午若無急事,便回家照料。
他愣在原地,許久不語,眼淚忽地滾下來,連聲道謝。
從那以後,船上粗重活他一力承擔,撐篙、縫補、背米、跑腿,無一不做。
我又教他識字算數、言語進退之道,原是陸溪亭教我的本事,如今我轉授給他,也算傳了個實在人。
再後來,我救下了一對投水的母女。
那天落雨,江水湍急。
林二立在舷邊,眼見一大一小浮沉水中,神色猶豫。
我一句「救」,他才跳下水去,游得極快,幾息便把兩人拽回船上。
我把她們安頓在艙尾小隔間,煮了碗雞湯麵給她們暖身。
小女孩眼巴巴地吃著,問母親:
「我們能不回家嗎?」
她眼睛圓溜溜的,臉上還有些嬰兒肥。
真是個好看的孩子。
她叫燕燕,母親姓柳,原是北地人,戰亂流離至此,嫁與城中紈絝朱大海。
朱大海賭性極重,債台高築,竟和張家管事設計,把柳娘灌醉,獻與張家公子作樂。
她清醒後,原欲尋死。
朱大海又哭又跪,哀求原諒,拿五歲的女兒發誓不再犯。
她心一軟,又回了家。
誰知朱大海轉頭又賣了她一次。
這回,是連孩子一併畫押。
所幸債主們與朱大海起了爭執,柳娘才有機會帶著孩子趁夜逃出。
可流浪幾日,無處可去,只得投河。
沒過幾天,朱大海尋上門來,我與他簽字畫押,付了五十兩,贖得母女清白身契。
柳娘抱著孩子,磕了三個頭,哽聲道:
「我會熬膏藥,能種藥草,也會做針線。只要不趕我,姜娘子,我願一輩子為你做牛做馬。」
我笑著搖頭:「我不要誰當牛做馬,你們能自己養活自己就行。」
三日後,朱大海卻是反悔了。
他在岸邊大鬧,攔客生事,幾欲翻船。
林二捏緊拳頭要上去,我攔住了他,反鎖船門,歇業一日。
第二天一早,碼頭傳來消息:
朱大海夜裡行竊未成,竟縱火燒船,被官府當場擒獲。
林二看我一眼,微蹙眉頭:「是你做的?」
我不答,只笑。
其實我早知朱大海不會善罷甘休,他尾隨我回家。
我在路上故意說帳冊銀錢忘在船艙,傍晚到船頭燒了幾張紙。
朱大海偏偏選了那個時辰,偏偏爬上我的船。
這幾年,我與衙門捕快打過幾次交道,年節送點糕餅細茶,小案小事,他們也樂得順手幫一回。
陸溪亭曾教我,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做事,須走三步看五步。
我立在岸邊,看那燒得焦黑的船頭,感覺十分無奈。
有些人,在你心上印得太深,深得仿佛你自己都成了他遺下的影子。
那船我修好後,原想送給林二。
哪知他娘年初病逝,他說自己無牽無掛,願隨我一走萬里,看盡江河湖海。
朱大海因賣妻賣女、縱火傷人、盜竊未遂,被判入大理寺牢,十五年刑期,實則已是重判。
我問柳娘:「你可有什麼打算?」
她道:「此地非故土,我無挂念。若姜娘子願收留,我想同去北地——想回去看看家鄉的雪。」
我點頭。
於是我們備了馬車,簡簡單單幾口行李,便起了身。
林二趕車,柳娘糊紙鳶,燕燕邊拍手邊唱歌。
我漫不經心剪紙樣,腦中卻浮現出不久前去錢莊的情景:
那夥計一聽名姓,便忙去稟告。
掌柜親自出來相迎,寒暄奉茶,語氣恭敬得過了頭。
那壺鐵觀音,是十兩銀一斤的。
我沒動。
只是心裡冷笑——
陸溪亭這人,有必要做得怕人看不出來嗎。
不知他在帳上留了多少銀子,只怕我每次存取,他都能第一時間知道我的行蹤。
真是,陰魂不散。
馬車慢慢駛出城門,輪轍碾過淺淺水窪,映出雲天微光。
(完)
番外:當時明月在
陸溪亭沒有立刻離開青浦。
他去看了姜平現在的家。
兩廂房的小院,院子不大,卻打理得井然有序。
角落裡是初開的杜鵑,葡萄藤吐著嫩綠新芽,風一吹來,空氣里滿是藥草氣息。
姜平從屋中出來,一身粗布衣裳,眼角眉梢多了一份他未曾見過的平靜。
他站在門外,忽而覺得有些不甘。
姜平這個人,連名字都是他取的。
那年他尚不足三歲。
姜平的父親原是秀才,因故為奴,陸父惜其才,叫他教自家幼子識字。
姜平出生那年,夫婦二人請他為女賜字。
陸母連說不妥,三歲孩童認得幾個字?
可他偏指著佛經上的「平」字,說,就這個罷。
平平安安的「平」。
後來他們多年未曾交集。
直到姜平長到七歲,那條街孩子很多,常聚在一起幹些雞飛狗跳之事,不知姜平怎麼被忽悠著出了門。
陸溪亭在同輩中儼然像個小大人了,才不在意孩童們瘋鬧,面無表情路過,心想給李伯伯王叔叔告完狀,待會你們挨揍時可別叫喚。
這次孩子們真惹了禍。
不知誰下手沒個準頭,姜平腦袋被砸了個口子,血流如注。
陸溪亭趕過去時,眾人圍著,只有孟遠洲跪著,用衣襟幫她止血。
姜平有點冒傻氣,居然沖他一笑:「少爺。」
陸溪亭才知道是自己府里的人受了欺負,斯文內斂的人頭一回發了脾氣,孩子們嚇得作鳥獸散。
只剩姜平自己按著頭,包著眶眼淚要哭不哭看著他。
還是笑的時候比較可愛。
陸溪亭背她回去,怕挨大人罵,又是幫她清洗傷口,又是找衣服換。
忙活了半天,抬頭看姜平乖乖坐著吃糖,心想我是少爺還是她是少爺?
再後來,陸母從莊子回來的路上,被突發的泥石流卷到山崖底下。
那幾天沒日沒夜下雨,陸溪亭守在靈堂,很害怕很無助,但誰勸他都不肯走。
他不知道,姜平擔心他,一直在外頭守著。
姜平高燒不退時,大夫說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
陸溪亭不信神佛,他娘那麼虔誠都沒半點用。
可他同樣不喜歡喪事。
聽說把頭髮編在手串里可替人擋災,他第一次信了旁門左道,剪了自己的頭髮,嵌進一條紅珊瑚串的絡線中,給她當護身符。
姜平戴上,就再未摘下。
陸溪亭也沒想到她後來會拿下來。
姜平離府後,他去過一次她的房間。
地方窄小,光線幽暗,沒人打掃,積了一層薄薄的灰。
他看到他換下的木梳,還有櫃櫥里一件嬰兒穿的肚兜。
拿起那肚兜,掉出一個紅珊瑚手串,和一枚粗製的長命鎖——比他除夕那日送出的那一隻,粗糙太多太多。
都是輕物,卻壓得他胸口沉痛難當,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以前怎麼從來沒來過呢?
姜平什麼都沒帶走,陸溪亭卻覺得自己失去了很多。
好像失去了一切。
從前身陷囹圄,形銷骨立,是她背著他走出牢門。
那時他並未覺得自己墜入泥沼,反倒像被安放在了人間最溫軟的地方。
可人一無所有的時候,不會覺得自己最需要的是感情。
姜平救了他,傾盡所有。
他想還她這個人情,他感受到她的情意,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就給了她。
那晚姜平眼睛亮亮的,直到聽他說出口的是「我會對你好的」,好似有一瞬的失望。
只是很快便被她隱藏了。
陸溪亭一心都在官場上,江家同樣野心不小。
江父明明白白拿女兒當籌碼。
陸溪亭覺得自己不算很愛姜平,可既然決心要還她情,就不可能再去愛別的女人。
他問江父把女兒嫁給自己,不怕她委屈麼。
江父無所謂的樣子。
這倒讓陸溪亭生出一點同情,也不好待之過薄。
江芙對下人很寬和,這點讓陸溪亭滿意。
他看過一些妾室在夫人跟前備受磋磨的,就算不娶妻,也不想姜平日後受這個罪。
他想了很多,連自己都沒察覺到,姜平不在身邊的時候,他總是想起她。
七夕見一面吧。
可惜臨出門被同僚強留作陪,實在推脫不開。
他站在酒樓外,望著華燈滿街,心中只盼宴散得早一些。
這時,有人笑問他:「那女子,你認得麼?」
他抬眼——
月下,她身形纖瘦,獨立人海,身後是紅燈如晝。
心中所想之人突然出現在眼前,一瞬間,陸溪亭腦中空白,心如鼓擂。
一剎或者一刻,陸溪亭注意不到時間, 有點沒回過神, 只想著身邊幾位中不乏好色之徒, 不能讓姜平過來。
他轉身時察覺到自己心中不舍,竟連頭也不敢回。
原來早就——早就愛上了嗎?
那晚他心情煩亂, 飲醉了酒,這許是他生平最大的憾事。
後來他聽說,她失了孩子。
姜平生來就在陸府,他便以為她會一直留在陸府。
他以為他和姜平會有無限的時間, 所以肆無忌憚把心思放在權勢放在別人身上。
不, 應該說他在這段感情里習慣高高在上。
即使偶爾察覺到她有點失落有點委屈, 他也不如何在意。
姜平性子軟和, 她能自己開解,在陸府她也算一人之下,生活在他親手創造的這片小小天地里, 陸溪亭想不出她再難過, 能有多難過。
他習慣索取她的愛, 卻並不會愛人。
姜平執意離開時, 他因為自負甚至在賭氣——她真的離得了我嗎?
陸溪亭讓她走, 讓她試。
告訴她別反悔。
他刻意讓自己不去想她。
他習慣當贏家, 等著人回頭, 卻忘了,人是可以選擇提前離場的。
上元燈節那夜,他坐在空院中,明月如盤,燈火萬家,卻覺得眼前漆黑一片。
秋鈺小心安慰:「等大人成了婚, 有了孩子, 自然就熱鬧起來了。」
陸溪亭忽覺胸口劇痛, 躬身猛喘。
他伸手用力按在心口,指尖幾乎刺破衣衫直抵血肉, 直將他的心剖出來。
他終於知道自己病了。
病在多年自負, 病在不識人心, 病在後知後覺。
退親那日,江父面色難看:「你置我江家女兒顏面於何地?」
陸溪亭冷笑:「既是權謀聯姻,又何必裝成很在意女兒名聲的樣子。」
至於江芙,他會補償。
他南下青浦,本想著,不論如何都要將姜平帶回去。
即便她恨我,恨也總是從愛里生的。
可她不恨。
她只是自己痛苦。
陸溪亭後來得知, 她怕再有身孕, 用的是最烈性的避子湯, 又不很愛重身子, 底子虧空得厲害。
強行帶她走, 她能撐多久?
姜平不怕, 他卻怕了。
他束手無策, 第一次不知道該怎麼辦。
然後, 他想起那個未能出生的孩子。
若是有孩子,也許一切不會如此。
起碼吵架還能有個念想。
起碼,總不至於……如此乾淨地訣別。
他們沒有。
除了感情, 什麼都沒有。
陸溪亭一直呆到晚上,回去時走過她門前細細的小石子路,每一步都像碾在自己心上。
今晚天邊無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