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分數出來那天。
我媽連打了三個電話,第一個給我奶:
「你們曹家祖墳炸了沒?……啊,沒有?那一定冒青煙了!快去看看!」
第二個給我爸:
「我女考上北大了,718 分!你兒上本科線了沒?哎喲,差點忘了,你兒連高中都沒考上,今年該技校畢業吧?找到工作沒?啊哈哈哈哈。」
第三個給村主任,要他掛 100 個橫幅,再大喇叭宣傳三天三夜,還說過幾天帶我回去,流水席擺三天。
此刻,我,看著村裡狗都開了一桌。
拍照,發朋友圈,艾特我弟。
「誰說女子不如男?」
1
我爸和我媽同一個村出來的,沒什麼文化。
先在廠里流水線上乾了兩年,一個敲螺釘,一個做零件焊接,後來就出來跑活兒了,做鋁合金窗。
客戶是找出來的,無論三伏還是三九,我爸和我媽都要往工地跑,很是辛苦。
那是他們最相愛的幾年,有目標,有奔頭。
兩個人商量好,等有了自己的店鋪,再帶孩子。
幾年後,
他們存了點錢,在高新區開了個店,總算有自己的產業。
我媽不懂保養,既嫌打傘耽誤事兒,又捨不得買防曬霜。
你們懂的,紫外線對皮膚傷害很大,別人 24 歲看起來像 19,我媽 24 歲看起來像 30。
在我媽臉上皮膚年齡 31 歲時,她有了我。
全家都很開心。
我爺和我奶甚至給我起了 100 多個名字,供我爸媽挑選。
可惜,都是男生名字。
我爸最中意的一個名字叫青書,曹青書。
他說,他沒有文化,要生個有文化的兒子。
9 個月後,我媽生下我。
我爺和我奶的臉拉得比驢臉還長,在醫院待了不到半天,就走了。
臨走的時候,還把提來的一隻雞帶走了。
我爸唉聲嘆氣,站在病房陽台抽煙。
我聽我媽講這段時,幾度哽咽。
我媽說,把曹青書的名字給我,女孩子也可以叫這個名字。
我爸不讓。
2
我媽是什麼時候發現我爸有問題的?
也許是他經常很晚回家,甚至不回家;
也許是一桌子我爸的朋友,每一個都帶的情兒,沒人帶原配;
也許是其他建材老闆的老婆提點的,「那一群男的,沒一個好人」……
印象中,我很小的時候,我媽一直鬱鬱寡歡。
她做生意很精明,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把客戶哄得高高興興。
可對於婚姻,她自卑又強悍。
她和我爸唯一能好好說話的時候,就是算帳賺錢的時候,其他時候,他們兩人相看兩厭。
我爸嫌我媽不像女人,嗓門大,不溫柔,喜歡自己做主,一張老臉。
我媽說我爸是陳世美,在外面亂搞,遲早陽痿。
矛盾最終爆發在我 5 歲那年。
有一天半夜,我忽然高燒,燒到抽搐,我爸不在家,車也被他開走了。
我媽給我爸打電話,想叫他回來送我去醫院,可手機死活沒人接。
那個年月,城裡還沒有滴滴,夜裡出行只能靠出租,可我們住的地方,並沒有形成成熟的商圈,夜裡冷冷清清,根本叫不到計程車。
後來,還是我媽給她朋友打電話,她朋友兩口子開車過來,把我送到醫院。
我媽不死心,夜裡守在病床前,斷斷續續給我爸打電話。
我爸仿佛死了一樣,所有的電話都石沉大海。
到第二天早上,我媽死心了,默默放下手機,捏著錢包買飯去了。
就這麼巧,我媽剛走,她的手機響了。
來電是我爸。
我接起電話,還沒來得及叫爸,那邊一個女聲,一通狂輸出:
「一個晚上打個 100 多個電話!」
「楊芬,你沒男人會死嗎?打什麼打?」
「你老公都沒接你電話了,你怎麼還是不懂?早點放手吧親,勉強沒有幸福的!」
我皺著眉,斟酌著說:
「阿姨,我生病了。」
對方愣了下,繼續輸出:
「喲,是賠錢貨啊!你媽呢?是不是你爸不接她電話,她氣得跳樓了?」
「我給你說啊,你爸早不愛你媽了,也不愛你!」
「他現在啊,就愛我和你弟弟,你們家所有的錢啊,房子啊,車子啊,以後都是我和你弟弟的。」
我那時小,不是特別懂,有些童言無忌。
「所以,阿姨,你是強盜嗎?」
「強盜才會搶人東西,強盜會被孫悟空打死!」
對方嗤笑:「世上哪有孫悟空?」
我哭著:「可是有警察蜀黍,你是壞女人,會被警察蜀黍關起來!」
……
後來,我媽回來,看見我悶悶不樂,又看見手機有我爸手機打過來的通話記錄,問了好幾次,我哇的一聲哭出來。
「有個壞女人,說爸爸不愛我們了!」
「說爸爸只愛她和弟弟,還說我們家所有東西都是她的!」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媽抱著我,拍著我的後背,沉默了很久。
「媽媽要和爸爸離婚了,妮子,你跟著媽媽好不好?」
「好。」
3
住院那幾天,我爸一次也沒來看我。
我媽倒是經常打電話,她雖有刻意避開我,可脾氣壓不住的時候,「王八蛋」,「財產我必須分三分之二,否則老子拖死你」,「你 TM 豬狗不如,死了下十八層地獄」之類的話,也會落入我耳朵。
我其實有偷偷哭過,那個年齡的孩子,哪懂母親的苦?
我害怕以後沒有爸爸了。
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失去,但是我沒有給我媽說,更沒有當著我媽哭。
我隱約知道什麼是離婚,知道爸爸和媽媽,我只能選一個,知道媽媽更愛我。
我爸和我媽怎麼談的我不知道,我媽隨時都氣呼呼的。
七天後,
我媽帶著我出院,她雄赳赳氣昂昂,像個鬥士一樣……回家,可我們再也回不去原來那個家了。
我奶站在陽台,看見我們快走到樓下,嘩啦一聲拉開窗戶。
「楊美,快過來!」
我媽愣住了,抬頭望樓上。
幾秒後,一個熟悉的女人出現在我們的眼帘。
竟是我媽的堂姐!
她朝我媽得意地笑了笑,隨即和我奶一起,合力把兩個沒拉拉鏈的編織袋丟下來。
牙刷、拖鞋、衣服、胸罩、衛生巾……
哐哐鐺鐺,紛紛揚揚。
我看見我媽的腮幫子緊了又緊,臉上全是窘意。
片刻後——
怒意壓過窘意,她雙手叉腰,對著樓上開罵:
「楊美,你 TM 是不是人?男人都死絕了嗎?你連你妹的漢子都偷!」
「我和曹耀祖還沒辦離婚證呢!你就這麼迫不及待!不要臉!呸!」
「我回去就告訴你媽!告訴全村人!你這個狐狸精!」……
楊美和我奶混合迎戰:
「醜八怪,你瞧瞧你那張臉,老曹說看見你就想吐!」
「生不齣兒子的瓜貨!趕緊給老娘滾!要不是楊美,我們老曹家的香火,就斷在你這個喪門星手上了!」
「就你這種人,還敢提回村?!你回村問啊,生不齣兒子,該不該休?!」……
對罵間,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從客廳跑出來。
他的手裡端著把玩具衝鋒鎗,站在小板凳上,朝著我們就是突突突一陣掃射。
那個年代,
玩具槍里的子彈,甚至不是吸水彈,而是塑料 BB 彈,打在身上超級痛。
我的手臂上,脖子上,被打了好幾下。
我媽護著我,躲在一棵矮樹下。
「人呢?人呢?」
「在那裡!」
「看見了!老女人!賠錢貨!打死你們!」……
經過樹葉的緩衝,子彈落在身上已經不那麼痛了,葉片簌簌落下。
我媽氣得直磨牙。
「王八羔子,有種你找把真槍,打死我們!」
機關槍每次能裝的子彈有限,彈匣子的子彈打完,就要重新裝。
我媽趁著樓上裝子彈,從地上撿起塊石頭,轟轟轟衝上樓。
我有樣學樣,也撿了塊石頭,小腿跟上。
4
家裡是防盜門,鐵門。
我爸這個殺千刀的,竟然換了鎖。
我媽用鑰匙打不開門,放下石頭,撩起裙子,朝著門鎖的位置,狠狠一腳下去。
鐵門發出巨大的「哐」。
隨即是第二腳,第三腳……
哐哐聲不絕於耳,仿若地動山搖。
我奶和楊美在裡面罵,我媽在外面踢。
樓上樓下不斷有人開門,大聲詢問,怎麼了?怎麼了?還要不要人活了?
「不活了!姐姐偷妹妹漢子,偷到家裡來了!還把鎖芯換了!要不要臉?」
「是不要臉。」樓上有人附和。
後來,派出所的民警來了。
我媽對著民警一陣哭訴,民警安撫了我媽一陣,見我媽情緒穩定後,這才把門叫開。
我媽也是個猛的,門打開的瞬間,她咻的沖了進去,提起凳子就朝楊美身上砸。
「砰!」
塑料凳裂了,楊美的手臂上多了一條豁口。
血滴滴答答往下流。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瞬後,楊美彎腰,抄起煙灰缸,暴吼著「去死」,直朝我媽衝來。
我媽再次揮凳子。
民警們忙分成兩撥,一撥攔我媽,一撥攔楊美。
我趁著這個空當,抄起撿來的石頭,朝小男孩衝去。
這個壞傢伙,剛用子彈射我,我現在還痛的,都腫了!
我奶護孫心切,一把薅開小男孩,搶過他的衝鋒鎗,一隻手拉著我,另一隻手舉著槍,朝我手臂狠狠劈下。
「砰!砰!砰!」
手臂與槍柄劇烈撞擊,彈匣子鬆了,子彈稀里嘩啦落了一地。
我的手臂仿佛斷了。
我奶連續三下劈在我同一個地方。
我痛得只知道吸氣,不知道呼氣,面部仿佛抽搐似的,半晌哭不出來。
我媽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民警,推開我奶,疾步過來,一把抱住我,小心翼翼查看我的手臂。
「妮子,你怎麼樣?能動嗎?這樣呢?這樣呢?」
「痛……」我「哇」地一聲哭出來,「媽媽,我好痛啊!」
民警叫我媽別給我檢查了。
手法不專業,反而可能加重傷勢,趕緊送醫院才是正道。
我媽的眼神像刀子,惡狠狠剜著我奶。
「劉大花!她是你親孫女!她要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不會放過你!」
我奶沒見過我媽這樣,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隨即梗著脖子:
「她這是活該!是她先動手,要打我心肝寶貝的!」
「兒子是心肝寶貝,女兒就是野草?劉大花,你也是女的,你怎麼不去死?你最好乞求她沒事兒,否則……」
我媽的狠話還沒放完,民警催促:「別說了,先去醫院,我們送你們過去!」
5
一天時間,我剛出醫院,又進醫院。
骨頭沒斷,裂了。
醫生給我打上石膏,叫我靜養。
我爸依然沒有出現,我媽氣得夠嗆,在電話里又哭又罵。
我聽見一聲接一聲的「畜生」。
我媽不明白,男人狠起來為什麼可以這樣?連親生女兒受這樣重的傷都可以不聞不問,不來看一眼。
「媽媽,我們的衣服鞋子還在樓下,還去拿嗎?」
「拿。」我媽說,「不拿的話,會被人撿走,當作垃圾處理掉。」
說話間,她的眼睛紅了,倔強與委屈交織成隱忍與憤怒。
「我們現在窮,沒有多餘的錢全部重新置辦,你一個人在醫院好好待著,我取了東西就回。」
我點點頭,叫她放心。
那天,我媽去了很久。
也可能時間其實很短,只是我一個人在醫院,感覺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