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住房,收鋪面的過程可謂輕鬆。
我爸這個人,其實是個慫貨。
當年在流水線上,他被人欺負了不敢吭聲,說是顧全大局;
後來,無論出來跑業務,還是自己開鋪面,找客戶談生意的事情,都是我媽,他內向,說是半個社恐,自家生意這塊,他負責技術;
再後來,我奶和楊美趁著我住院,想鳩占鵲巢,我爸一聲不吭,無論我媽怎麼在電話里吼,他都聽著;
在法院那次,主力軍依然是我奶……
所以,當我奶和楊美節節敗退,我爸這邊直接不戰而退了。
他只遠遠和我媽打了個照面,就閃了。
鋪面有兩個夥計,看見我媽都很開心。
「楊姐,我們就盼著你回來!曹哥在這些天,生意都沒幾單!」
「哎,曹哥怎麼會是這種人,平時看起來老實巴交的……」
11
那件事後,我在我媽身上學到了兩種力量:
一種是豁出去的力量;
另一種是冷靜的力量。
我媽把之前那套房子賣了,添了點錢,重新買了套房子。
鋪面生意依然在做,我媽起早貪黑,瘋狂拉生意,最忙的時候,訂單甚至會外包出去。
我問我媽:累不?
我媽笑著回答:「給自己賺錢,有什麼可累的?以前賺十塊錢,三個人花,你爸還要窩藏一點,外面再養兩個,現在就我和你兩個人花。」
我媽喜歡給我買書。
她說她沒文化,吃了沒文化的虧,希望我以後做個有文化的人。
我媽還喜歡給我報班。
奧數,英語,演講,畫畫……她聽說教育卷,怕我掉隊。
我怎麼敢掉隊?
目睹了我媽和曹家鬧翻的全過程,我最大的感悟是:世界誰也靠不住,必須靠自己!
女人的底氣,不來自任何人,只來自自己。
12
我開始拚命學習。
小學一二年級看不出差距,大家都差不多,到了五六年級,全班差距拉大,我始終保持在前三。
我聽人說,女孩子不擅長理科,很多小學成績好的,進了初中就掉隊了。
我心裡害怕。
可我能怎麼辦?不過比別人更加努力!
大家都上機構,一樣的上課聽講,下課做作業,我除了做老師布置的,每天晚上還要刷高思數學。
城市不大,我碰見過我奶和曹青書那一家子。
不止一次。
曹青書摔倒了,我奶捶打地面,說地面可惡,把她的寶貝孫子絆倒了;
曹青書想要買玩具,楊美不給買,曹青書就在地上撒潑打滾,直到楊美妥協,我奶夸曹青書,說他聰明,會想辦法;
我注意到,曾經打扮時髦,時時塗著口紅的楊美,如今蓬頭垢面,皮膚鬆弛,老了不止十歲……
我聽我媽說,我爸和楊美扯了證,辦了喜宴。
我爸還是做著鋁合金窗戶的生意,他依然不善言談,拉客戶的能力很差,楊美不得不出來工作,兩口子經常吵架。
我爸事事聽我奶的,楊美經常罵他「窩囊廢」。
我媽每次提起他們,都有種幸災樂禍的感覺。
後來,上了初中。
主科從語數外,變成語數外史地生物化政美音體,從 3 科到 12 科。
我從不敢懈怠,每天都在學習,早晚繞著操場跑。
班上有人遞小紙條,A 喜歡 B,B 喜歡 C……是青春最初的萌動。
我似乎沒有這種萌動。
全班男生加起來,不如化學書好看。
那三年,我霸著全班第一的位置,從沒有挪過。
班主任說我是拚命三郎。
每年逢年過節,我和我媽也回老家,我們家和楊美家雖是近親,自那件事後,兩家人再無來往。
我和曹青書在村裡打過照面,干過架。
他罵我是賠錢貨,說我媽霸占他爸的財產;我反唇相譏,說他成績差,交高價,還在學校打架惹事,花了他爸不少錢。
他被惹毛了,衝過來就要打我。
我會怕他?
嗯,會的,裝的。
我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喊:「救命啊,曹青書打人了!」
這些年,為了中考體育滿分,我每天早晚都在練,曹青書根本追不上我。
我故意保持著並不太大的差距,讓他誤以為只差一點點。
村頭的王家正在修房子,磚頭堆在路旁。
我跨越半個村莊,直奔王家。
提起他家的板磚,
轉身,一磚頭拍在曹青書腦袋上。
啪!
曹青書蒙了,瞪著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他整個人搖晃了一下,鮮紅的血液已順著額頭,蜿蜒而下。
我想笑,5 歲那年就想砸在他身上的石頭,如今終於落下。
可他的身後,不光有追來的我們兩家的大人,還有村裡鄉親。
於是,我假裝恍惚,愣愣地看著眾人,「哇」地哭出聲,仿佛嚇壞了。
「我不是故意的,是他要打我……」
我拖著哭腔,戰術性後退,全身顫抖,右手依舊緊緊抓著板磚。
我奶嚎著,衝過來摟著曹青書,一聲疊一聲的心肝寶貝,指腹划過他剛流下來的血。
那張臉更顯得猙獰。
「快,快叫 120!」我奶先朝楊美喊,再朝我暴吼,「青書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要你償命!」
我依偎在我媽懷裡,雙肩一聳一聳,仿佛哭得傷心。
「妮子,不怕!有媽在,看他們敢做什麼?!」我媽語氣堅定,目光掃過那幾個人,「他們敢動你一下,我敢把他們拖下地獄!」
後面四個字,帶了許多狠勁兒。
我奶恨透了我媽,這會兒聽我媽說狠話,她反而慫了,只敢朝我爸吼:
「曹耀祖,你兒子被人打了!你還不快報警?!」
我爸猶豫了。
可憐的男人啊,在我奶的淫威下,還真打了 110 的電話。
我看見我媽唇角高高揚起的嘲諷。
曹青書最終送到鎮醫院。
一寸長的傷口,清洗完之後,縫了 5 針,再貼上紗布。
派出所的民警到醫院了解情況。
我奶指著我,發瘋般嘶吼著:
「警察同志,她是兇手,把她抓起來!」
我維持著膽小怕事的人設,在我媽懷裡瑟瑟發抖:
「別抓我……是弟弟要打我……我害怕……我跑了好久,實在跑不動了……就撿了一塊磚……我不是故意的……」
「我應該站著不動,讓他打的……嗚嗚……奶奶不喜歡我,爸爸也不喜歡我……我不該跑的……」
我媽拍著我的後背,當著警察的面兒,輕聲安撫:
「妮子,你沒有錯,你這是正當防衛,醫藥費我們賠就是了。」
「以後誰要打你,你記住,要像今天一樣,勇敢還手!人與人是一樣的,沒有誰更高貴一說,無論什麼時候,先保護好自己。」
民警在聽到我說「弟弟奶奶爸爸」時,已經露出疑惑表情,這會兒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我們的關係。
在得知我和曹青書是同父異母的姐弟,我媽和他媽是堂姐妹時,一個個更是詫異。
「她是你的親孫女,你要我們把她抓起來?」民警問我奶。
「什麼親孫女?她媽和我兒早離婚了!」我奶一臉橫肉,兇巴巴地說,「女兒是潑出去的水,我們家只認兒子,不認女兒!她現在把我親孫打傷了,就是兇手!要嚴懲!」
民警沒有和我奶多言,轉頭問醫生傷勢如何,又問周圍跟過來的村民們,到底怎麼回事?
村民們好八卦。
先把我們兩家的恩怨情仇拉扯一番,
再講看見我被曹青書追著滿村跑,嘴裡大喊「救命」,
最後指指點點,提醒民警看曹青書頭上的黃毛,耳朵上一閃一閃的耳釘,說村裡狗都被曹青書欺負過。
我姥姥適時補充,說我是好學生,成績年級第一,不光是校三好,還是區三好……
曹青書那邊,也確實沒什麼可辯駁的。
是他先罵我,還試圖打我,我也確實是迫於無奈,才還擊的。
只不過還擊的力度較大,把他打傷了。
人在極度恐懼的情況下,失控也正常。
民警以調解為主,說都是親戚,又是曹青書先動手,建議我們家賠個醫藥費,再商量個營養費,這事兒就算結了。
我奶不幹,祭出殺手鐧,在醫院大廳打滾撒潑。
醫院人來人往,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村民和醫護人員露出無語表情。
我爸和楊美覺得丟人,忙勸她快起來。
我趁著沒人注意我,朝曹青書投去輕蔑的一笑,口型說了兩個詞:
慫貨!沒種!
曹青書正是愣頭青、經不起激的年齡,看懂我說的內容,想也不想,捏緊拳頭,再次朝我衝來,嘴裡還嚷著:
「賠錢貨,我打死你!」
民警還在呢!
我媽也在旁邊,怎麼可能真讓他打到我身上?
我媽下意識轉身,把我護到她身後,民警則在曹青書衝到半路時,攔路把他截下。
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也聽得清清楚楚,他說要打死我……
這麼個社會渣滓,動不動喊打喊殺,別人自衛一下,他們居然想把別人送進去。
所有人,真的是所有人,都在指責這一家子。
有人朝他們吐唾沫。
我奶的殺手鐧第 N 次不起作用,她爬起來,帶著他們一家子,罵罵咧咧走了。
當事人都走了,這事兒自然就這麼了了。
我們家既不用付醫藥費,更不用付營養費。
民警離開時,還專門對我說:
「小姑娘,保護好自己,另外,好好學習。」
那天回到家,我媽關上門。
第一句就是:「你今天太衝動了!萬一跑不過怎麼辦?萬一警察沒攔下他怎麼辦?」、
我就知道,我媽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瞞不住她。
我笑著:「不試試怎麼知道?我終於打了他,我高興。」
我媽無奈搖頭。
後來,初中畢業,我考上省重點高中。
曹青書渾渾噩噩這麼多年,連普通高中都沒考上,只能讀技校。
我聽說曹家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家庭矛盾。
楊美把矛頭對準我奶, 說曹青書之所以變成現在這樣,都是因為我奶溺愛,把他毀了!
我奶怎會承認?
說曹青書成績差, 是因為楊美不管不輔導,明明都是我爸的基因, 憑什麼我的成績好,而曹青書渾成這樣?
兩個人很快打了起來,扯頭髮扯衣服揪肉。
我爸勸架,兩個女人混合雙打, 把我爸揍一頓, 我爸氣不過, 去打曹青書, 最後一家人混戰。
我姥姥給我媽和我講這件事的時候,笑得前仰後翻。
我媽跟著笑得前仰後翻,眼淚跟著出來, 說蒼天有眼。
我也覺得挺可樂的,一家子奇葩!
13
再後來, 就是今年。
我參加高考,取得了不錯的成績,被心儀的大學錄取。
我媽嘚瑟了一圈,深度諷刺了我奶和我爸,在村裡大擺流水宴……
我奶遠遠看著, 眼睛裡滿是嫉妒。
有人感慨:「還是生女好, 女兒只要爭氣, 一點不比男孩差!」
有人拉踩:「一樣是老曹家的種,怎麼一個成績好成這樣, 一個連高中都考不起!」
有人客觀分析:「瞧他們一家人, 每次回來,十天有九天烏煙瘴氣!這種家庭, 能培養出高材生才是怪事!」
有人展開聯想:「該不會不是曹耀祖的孩子吧?她敢爬堂妹夫的床,難道就不會爬其他人的床?」
最後這一句, 不知怎麼傳到我奶耳里, 她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慫恿我爸做親子鑑定。
這親子鑑定, 從來都是照妖鏡。
很不幸……
曹青書中招了,他和我爸真沒血緣關係!
曹家二度爆發家庭危機,我奶罵楊美是賤蹄子, 衝進廚房,提著菜刀就要砍她。
曹青書去攔, 結果被我奶一刀砍掉半個手掌。
鮮血直飆。
曹青書氣瘋了,搶過菜刀,對著我奶就是一陣亂砍。
我奶死於亂刀之中, 家裡全是血。
這個案子在我們當地很轟動。
曹青書被控謀殺,砍掉的手掌也接不回去了,實打實的成了殘疾。
我爸和楊美離婚。
本來烏煙瘴氣一個家, 如今支離破碎。
我媽聽說後,嘆了口氣。
對了,前幾天,我去了一趟派出所, 申請改名字。
從此就不姓曹了。
我要跟我媽姓,姓楊。
嗯,我叫楊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