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有個神龕。
供奉的不是神佛,而是三個大芒果。
為什麼剛好是三個?
因為我芒果嚴重過敏,這個量足以殺死我。
01.
結婚周年紀念⽇,⽼公說要給我一個天大的驚喜。
下班回家後,我就看到我斷親十年的媽,正抱著我的⼥⼉沖我咧嘴笑。
那雙熟悉的三⽩眼⾥,滿是得意。
一瞬間,仿佛有人突然掐住了我的脖⼦,把我狠狠按進了深水中。
喉頭猛地僵硬發緊。
整個世界變得鴉雀⽆聲。
只有我的太陽穴在突突狂跳,⽿朵嗡嗡作響。
⼼髒擂鼓⼀樣咚咚作響,幾乎要蹦出胸腔了。
我大口⼤口地喘著氣,假裝鎮定地低頭換鞋。
但顫抖發麻的腳怎麼也塞不進拖鞋⾥。
胃,一下一下,絕望地抽搐著。
我瘋狂吸⽓,拚命憋著眼淚,不讓淚⽔滾下來。
但我媽的聲音,依舊像蒼蠅一樣,嗡嗡嗡地圍了過來。
「沈清啊,你回來啦。」
「沒想到你現在的日子過得這麼舒坦,找了個好老公,還住著這麼大的房子,也不說把媽接過來享享福。」
「你這孩⼦,說斷親就斷親,整整十年,媽都沒有⼀點你的消息……」
我媽說著說著,肩膀開始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她揉搓著乾涸的眼⻆,唱戲一樣,聲音猛地就揚高了。
「你是媽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母女哪有隔夜仇,你怎麼能這麼狠心呢?」
「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帶大,你倒是個好女兒,談朋友了也不和媽說一聲,好歹要和親家吃個飯嘛!」
「還搞什麼旅行結婚,我送出去的份子錢一毛也沒有收回來,現在我連親家啥樣都不知道!」
「生孩子也一聲不吭,不曉得的以為你搞破鞋懷的孕呢!」
淚水凝固在臉上,我看著她,目光冰冷。
我媽眉頭一皺,嘖道:
「我說啥了,你這樣惡狠狠地盯著我,像要把我吃了一樣。」
她轉頭就衝著廚房大喊:
「小周啊,你評評理,我是她媽,不是她的仇人,她好歹尊重一下我好吧?」
「沈清啊,我知道你嫁得好,怕媽來丟你的臉是不是?」
「你放心,我不會亂說話的,我是你媽,我能害你?」
緊閉的廚房裡,依稀聽得到油煙機的嗡鳴聲,還有老公熟練地炒菜聲。
我仿佛大夢初醒,猛地尖叫著打斷了她的話:
「夠了!」
「別說了!」
我媽斜睨了我一眼,又瞥了一眼緊閉的廚房門,眼珠子轉了幾圈,突然就露出了瞭然的表情。
她的手,在我女兒的臉上用力捏了捏,得意道:
「辰辰啊,你長大了可別學你媽狼心狗肺!」
「還得在男人面前裝模作樣,才演得下去。」
我咬著牙,搶過女兒就衝進了臥室。
辰辰圓嘟嘟的小臉,被捏得通紅。
她委屈地扁著嘴:
「媽媽,你怎麼才回來啊。」
「姥姥一直摟著我,親我,捏我,把我弄疼了也不鬆手。」
「她還一直在我耳邊,悄悄說媽媽的壞話。」
「說你狼心狗肺,還說你一定會被天打雷劈的。」
「我讓她不許說媽媽壞話,她就掐我大腿根,我疼得哇哇哭。」
「但她一直夸爸爸,說爸爸長得帥氣,個兒高大……樂得爸爸哈哈大笑。」
「我說姥姥掐我,爸爸都不信,還說你看你姥姥多疼你啊,可勁兒親你呢。」
我看著女兒大腿上淡淡的淤青,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冷汗滴落進眼珠,疼得我猛地捂住臉,淚流滿面。
我嗚咽道:「她不是你姥姥……她是……」
可是我女兒才六歲,我要怎麼跟她解釋這個老太婆就不是個人!
這一刻,我下定了某種決心——
秦素芬可以是我的媽,但決不能是我女兒的姥姥!
02.
臥室的門輕輕打開了,老公的腦袋笑嘻嘻地探了進來。
「老婆,你回來了怎麼都不和我說一聲。」
「我給你做了你最愛的蒜蓉蝦還有鹽焗蟹,趕緊出來吃。」
剎那間,恨意湧上心頭。
十年了,我結婚都沒通知我媽,只說母女倆感情淡薄,已經很多年沒有往來了。
當時他明明表示理解,怎麼現在又把她接來了?!
難道他們早就背著我,聯繫上了?
老公看我表情不對,立刻滑跪了過來。
他摟著我的膝蓋,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怎麼了,老婆?」
「我就是想給你一個驚喜,我……我不知道你反應這麼大。」
「親母女哪有隔夜仇,大家把話說開了就好了。」
「老話說得好,子欲養而親不待,我不希望有一天你媽不在了,你才後悔。」
「你媽說起你就直哭,一個小老太太哭得直抽抽,她說這幾年她想你想出了一身的病。」
「自己的心肝寶貝女兒,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她愁得飯都吃不下,倒在家裡好幾次,連個扶她的人都沒有。」
「老婆,你聽我的。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不疼女兒的媽。」
「你看咱們家辰辰,少吃一口飯,少拉一泡屎,你都擔心得不得了。」
「而且,你媽可喜歡辰辰了,從進門就摟在懷裡不鬆手。」
「還一直追問我,辰辰飲食有沒有什麼忌諱,對什麼食物過敏。」
「你看你媽多細心啊,你上班也忙,要不然讓她留下帶辰辰吧。」
我盯著老公一張一合的嘴。
他的聲音像從某個黑暗深淵中傳出來一樣,帶著詭異的失真。
聽到「過敏」兩個字時,徹骨的寒意再次從我腳底竄了上來。
這就是我媽的恐怖之處。
她顛倒黑白、胡說八道的本事日臻熟練。
整個人仿佛有種可怕的魔力,能讓人輕易就相信她的話。
我就是有一身的嘴,也說不過我媽半點。
只能像現在這樣,慘白著臉,氣得渾身顫抖。
沒有人信我……
連我的老公也站我媽那邊了……
這一刻,死感像麻袋一樣再次罩住了我的腦袋。
我想死。
如果註定了一輩子都無法擺脫我媽,那就讓我去死!
03.
門縫中,黑影一閃而過。
我媽的聲音帶著蒼老的膽怯傳了進來。
「小周啊,媽還是走吧。」
「沈清進門就給我甩臉子,我知道她不歡迎我這個媽媽。」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退休女工人,她爸和姘頭跑了,丟下我們孤兒寡母。」
「我辛苦拉扯她長大,確實沒有能力托舉孩子。」
「她能有今天的好日子,都是她自個兒掙來的,我這個當媽的沒本事,活該讓孩子瞧不起!」
「我一個老婆子,沒臉沒皮投靠自己的女兒,想沾她的光,是我不要臉!是我不知羞恥!」
「我該死行了吧?!都是我的錯!我的錯啊!」
「十年了,我就算犯了殺人的罪,大不了被槍斃,也不想被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嫌棄啊!」
我媽的哭聲越來越大。
悲愴中帶著悽慘。
老公嚇得趕緊衝出去,拚命安撫:
「媽!媽您別激動!」
「您坐幾個小時的火車來,怎麼能說走就走呢?」
「她沒有不歡迎你,就是上了一天班累了,進臥室換身衣服再出來。」
「媽,您別胡思亂想啊。」
「老婆,你趕緊來攔著媽啊,她一把年紀扛著一個蛇皮袋來的,我看著都心疼死了。」
「一家人,咱們天大的事,也可以坐下來好好說話。」
「先吃飯,咱們先吃飯!」
我看看手忙腳亂的老公,又看著沖我得意撇嘴的媽。
那個表情是如此地熟悉,以至於午夜夢回時,我總會害怕得瑟瑟發抖。
那雙三白眼、高顴骨和薄情寡義的嘴,無一不在得意地說:
「小樣兒,我還治不了你!」
我笑了。
我捂著臉,哈哈大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會這樣。
突然,一雙小小的手環住了我的腰,溫熱的臉蛋貼著我的背脊。
「媽媽,你別哭了。」
「我知道,姥姥是假哭,你是真哭。」
「爸爸是笨蛋,我可不是。」
「媽媽你別怕,還有我呢。」
對,我還有女兒!
我要保護我的女兒!
我淚眼朦朧地看著辰辰,抱起她就往外沖。
老公傻眼了:
「誒誒,你幹嘛啊?」
「大晚上的你抱著辰辰去哪兒啊?」
我頭也不回道:
「咱媽不是一直念叨想辰辰了嗎?我現在就送辰辰過去。」
老公立刻解下圍裙跟了上來:
「一來一去倆小時,你上班累了,我來開車。」
我停住腳步,一字一頓道:
「你哪兒也別去,就在家陪我媽。」
老公急得滿臉通紅,小聲道:
「對不起啊老婆,我不知道……」
「我立刻給媽發消息,車裡有吃的喝的,你和辰辰先對付兩口,我讓媽給你們留飯。」
辰辰用力親了爸爸一口,才從我身上跳下來,牽著我的手走進了電梯。
電梯門關上的瞬間,我靠著冰冷的牆壁,幾乎癱軟。
04.
到婆婆家時,桌子上已經擺滿了一桌熱氣騰騰的菜。
一看就是掐點端上桌的。
辰辰撲進婆婆懷裡,小聲告狀:
「那個我從沒見過的姥姥來了,但我懷疑她是假的。」
「她一直說媽媽壞話,可討厭了。」
婆婆立刻捂住辰辰的嘴:
「來來來,咱們先吃飯。」
我望著婆婆慈祥的臉,哽咽著喊了一聲:「媽……」
婆婆拍拍我的手,壓低聲音:
「青啊,媽也當過人家的女兒,我知道做子女的難處。」
「但如果你那個媽實在難纏,我出面當這個惡人。」
「周凱這人沒啥腦子,有些罪他沒遭過,就不可能體諒你的難處。」
「男的就愛和稀泥,講大道理,周凱他爸當年也是這德行。一輩子開開心心樂樂呵呵,叫什麼……對,鈍力感強。」
「你別和這種沒腦子的人一般見識,他再嘰嘰歪歪,你給他一個大嘴巴子就老實了!」
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滴在碗里。
這一刻,我只有一個念頭:如果婆婆是我親媽就好了,那我一定也會像周凱一樣天真勇敢又快樂。
你們瞧,我的好老公甚至都不相信世界上有不愛孩子的媽媽!
05.
我在地下車庫偷偷抽了一根煙,才有勇氣上樓。
客臥的門關著,我媽似乎睡了。
但桌子上的菜卻紋絲不動。
老公老實巴交地坐在沙發上等我。
「老婆,我覺得你真是誤會丈母娘了。」
「她說你沒吃飯就走了,她也吃不下。」
「老人家哭了大半宿,才進屋睡了。」
「你別和你媽置氣了行嗎?我看著一個老太太哭我心裡難受得很。」
「我爸死的那會兒,我媽都沒哭這麼傷心過。」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簡單洗漱後,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床上。
模模糊糊間,老公狗狗祟祟地貼了過來。
我瘋了一樣對著他又抓又咬,把壓抑了一晚上的憤怒全發泄了出來。
老公被我撓得嗚嗚叫,只得四肢並用,死死摟著我,小聲哄著:
「現在你打了我,可不許再打你媽了啊。」
「老婆,你得告訴我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能想辦法解決啊。」
天啊,我媽竟然告訴我老公,我打她?!
我崩潰地抱著腦袋,尖叫出聲:
「你要我說什麼?!」
「你要我怎麼說!」
我一腳把老公踹下了床,痛哭不已。
我要怎麼說?!
說我媽在家供了一個佛龕,裡頭供奉著三個大芒果。
因為我芒果嚴重過敏,她能隨時用這三個芒果要我的小命嗎?
說我媽只要在外頭受了氣,就命令我脫光衣服站在鏡子前,用衣架抽得我滿身傷痕嗎?
說我媽在老男人騷擾我的時候,用力扇我耳光,罵我「小婊子」嗎?
……
而這些,已經是我能想起來的最輕最輕的過往了。
太多太多的摧殘,我就是說上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我要怎麼開口,才有勇氣把這些早已結痂的傷口,一點點血淋淋地撕開,說給我老公聽呢?
這些變態又隱秘的虐待,誰能相信是一個母親能對自己的女兒做的事?!
突然,我瞄到門縫外透進來的光,被切成了三段。
那是一雙鞋子的影子。
我媽貼在耳朵在偷聽!
我絕望地跪在床上,仰著頭,呆呆地看著天花板。
淚水順著眼角,大顆大顆滑落。
老公爬起來,小心翼翼用被子裹住我,像哄嬰兒一樣,輕輕拍著我的背。
黑暗像潮水一樣吞噬了我。
我終於渾渾噩噩地睡了過去。
突然,我的被子被人掀開了。
一雙粗糙的手兇狠地掰開了我的眼皮!
06.
刺眼的光束對著我的瞳孔,粗暴地照射著。
照完左眼,又照右眼。
我媽猙獰的臉,逼視著我的雙眼,聲音陰冷:
「我就知道你在裝睡!」
為了證明我真的睡著了,我只能屏住呼吸,僵硬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
任由刺眼的手電筒摧殘著我的雙眼。
瞳孔被刺激得不斷收縮,淚水順著眼角滾滾滑落。
我媽的雙膝壓在我胸口,如同兩座大山,壓得我痛不欲生。
良久,手電筒終於移開了我的眼睛。
我如臨大赦,偷偷眨了眨劇痛的眼珠子,偷偷喘了一口氣。
手電筒的光順著我的臉,緩緩往下照。
照過我的臉、我的脖子、我穿著小背心的胸口、我的小腹……
我緊閉雙眼,祈禱老天讓我媽趕緊照完出去。
突然,光束停在了我的恥骨上。
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湧上了心頭。
我媽的手迅猛地揪著我的頭髮,把我硬生生拽起,跪在床上。
光,照在我滿是淚痕的臉上。
「小娼婦!」
「你是被男人弄過了吧?」
「睡覺你都在摸下頭!」
「怪不得劉文的眼珠子天天往你下頭盯!」
「說!啥時候的事兒?!」
「說啊!」
我嚇得瑟瑟發抖,哭著求饒:
「媽,我沒有……」
「我只是肚子痛——」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營養不良,我從小就骨瘦如柴,來例假後,總會痛得要死要活。
今晚實在痛得受不了,就用手在小腹上順時針按摩。
我媽闖進來時,因為太害怕了,我的手還放在內褲里沒有拿出來。
「啪!」
響亮的耳刮子,抽在了我的臉上。
「臭婊子,還敢狡辯!」
「連自己親媽的男人都要勾引,你真他娘的不是個東西!」
我媽的辱罵伴隨著巴掌聲,啪啪扇在我的臉上。
我的頭,麻木地左右搖擺著。
像是死了一樣。
每次挨打的時候,我都儘量閉上雙眼,我告訴自己,挨打的不是我,是別人。
這樣,就不會太痛了。
不知道打了多久,我媽打累了。
她氣喘吁吁地甩了甩右手,又用左手反抽了我一下,這才暢快地吐出一口濁氣。
她笑聲朗朗:「小樣兒,我還收拾不了你!」
我知道,她是在為白天的事找機會折磨我。
我媽今年談了個男朋友劉文,是個吊兒郎當的老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