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時,外婆還沒回家,我嘗試自己做飯。
如果媽媽能吃到我做的飯,她應該也會喜歡我吧?
可我還是搞砸了。
外婆回來正好看見鍋里油花四濺,滾燙的熱油在我手臂上留下大片紅痕。
我都被嚇懵了。
明明劉欣做得那麼遊刃有餘,為什麼我不行……
外婆急壞了,喊隔壁的大伯把我送去醫院。
上藥痛得我吱哇亂叫。
外婆罵我傻。
問我幹嘛要進廚房開火,她要是再來得晚點,家都要被我點著了。
我小聲地說:「我也想學做飯,做給爸爸媽媽吃,這樣他們就會經常來看我了……」
「外婆,是不是只要小微懂事一點,聰明一點,爸爸媽媽就會經常回來看我呀?」
外婆有一瞬的失神,她揉了揉我的腦袋:「你這傻孩子,爸爸媽媽也很想你的,他們只是太忙了。」
可外婆騙了我。
我聽見她和爸媽打電話,告訴他們我燙傷了。
卻只得到不痛不癢地回應:「那就去醫院,這孩子怎麼這麼能闖禍!行了媽,我這邊還有事,掛了啊!」
我還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清脆悅耳的「媽媽」。
媽媽匆忙掛了電話。
我問外婆:「外婆,媽媽是有別的女兒了嗎?」
外婆渾濁的眼睛震顫了一下,摟住我的腦袋,像小時候一樣一下一下地拍著我的背。
「怎麼會,小微是外婆唯一的外孫女,也是你爸爸媽媽唯一的女兒。小微乖,我們先把傷養好,爸爸媽媽就回來了。」
7
每周我們最期待的事就是老師給我們放新的一期《交換人生》。
哥哥的生活依舊單調。
砍柴,喂豬,吃飯,睡覺。
和城市裡的劉欣形成鮮明對比。
媽媽特意休了年假,帶劉欣去海邊,去遊樂園,去體驗她從未體驗的所有事物。
媽媽還給劉欣買了許多昂貴的衣服,把她像小公主一樣打扮。
我低頭看了眼自己起了線頭的衣袖,苦澀從心尖蔓延。
媽媽帶她去拍母女寫真,拍趣味大頭貼,還親手做了個陶藝杯子給她。
同桌忍不住感嘆:「城市媽媽真好啊,這一定是劉欣媽媽在天上給她選的新媽媽,她終於不用過得這麼苦了!」
同桌眼裡泛起淚花。
我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可我不是被感動的。
媽媽給劉欣的一切,都不曾給過我。
我甚至有一瞬間懷疑,她真的是我媽媽嗎?
下課後,同學們還在回味。
學校里的孩子差不多都是留守兒童,很能體會劉欣在原生家庭的苦,所以大家都為她在城市爸媽身邊感受到溫暖而開心。
只有我悶悶不樂。
媽媽有新女兒了,她還會想起我嗎?
班裡的小胖家裡有電腦,他早就看完後面的幾期,還給其他同學劇透。
「城市媽媽給劉欣安排進北京最好的外國語學校讀書,劉欣不會說英語,還被同學笑話,城市媽媽親自去為她撐腰。」
「劉欣在學校的最後一天給城市媽媽寫了一封信,特別感人,你們肯定會哭死!」
「哦對了,我看到後續說城市媽媽決定領養劉欣,要把她接到北京生活。」
「劉欣命真好啊,城市家人也很好,家裡沒有女兒,就把劉欣當成公主寵……」
嘭的一聲,小胖被我撞倒在地。
等所有人反應過來時,我已經壓在他身上,死死地揪著他的衣領。
同學們都驚呆了,嘗試拉開我。
「許微你幹嘛?」
小胖也被嚇壞了,大聲哭嚷。
我紅著眼,狠狠地瞪著他:「你胡說,他們有女兒的!我不准你亂說!」
動靜引來老師,用力把我從小胖身上拉開。
小胖哭著要喊家長,很快我們雙方的家長都被叫來。
外婆一來,聽說是我先動的手,想也沒想就拿著老師的戒尺往我身上抽。
「我叫你打人,我叫你打人!讓你來好好讀書你給我到處惹事!你是不是要讓我氣死!」
她罵著罵著,眼淚也掉了下來。
我感覺不到疼似的站在原地,梗著脖子,睜大眼睛不讓眼淚落下來。
老師問我為什麼打人。
我死死咬住唇,怎麼也不肯說。
最後在老師的調解下,外婆給小胖賠了幾百塊醫藥費,還親自壓著我給他鞠躬道歉,這事才算了結。
回家的路上,夕陽染紅了半邊天,像是誰無端端流下的一片血淚。
我對外婆說:「外婆,我不是故意打小胖的。是他說,爸爸媽媽沒女兒,所以把劉欣當成了他們唯一的女兒。可爸爸媽媽明明已經有我了……」
這時心裡湧來一陣沒來由的恐慌,眼淚也不聽話了,吧嗒吧嗒地落在手背上。
我問外婆:「爸爸媽媽是不是有新女兒了,他們是不是,是不是不要小微了?」
8
第二天,外婆給我請了假,我們坐了整整一天半的火車才到北京。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臨西來到大城市。
北京和電視里一樣恢宏氣派,到處都是車水馬龍的繁華景象。
外婆和我都沒坐過地鐵,問了好多人,才找到爸媽的家。
他們的家在高大的樓房裡,電話打不通,我們也沒有鑰匙,沒法進門,只能在門口等到他們下班回來。
見到我們的瞬間,爸媽都露出驚愕的神情。
還沒等他們開口,和電視里一模一樣的小女孩從他們身後探出頭來,怯生生地問:「爸爸媽媽,她們是誰呀?」
我感受到外婆牽著我的那隻手微微發顫。
「你們到底還認不認小微這個女兒了?」
爸媽把劉欣推進屋,卻完全沒要請我們進去的樣子。
「媽,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小微當然是我們的女兒呀!」
外婆質問:「那剛剛那個女娃是怎麼回事?你把她接來住,把我們小微丟老家,是什麼意思?」
媽媽解釋道:「媽,本來想晚點再和你們說的,既然你們都找上門來了,我就說了。我們已經打算領養欣欣,等手續辦下來了,她也是我們的女兒了。」
說完,媽媽朝著我俯下身,笑著問我:「小微,以後欣欣就是你妹妹了。她過得很苦的,爸爸媽媽就是可憐她。」
外婆還想爭論,我輕輕拉住外婆的手。
「外婆,我們回家吧。」
大城市一點也不好,到處都那麼陌生。
還是臨西好,有外婆,有小黃,這就夠了。
回臨西的路上,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風景,眼淚也不爭氣地落下。
外婆瞧見我不停發抖的肩膀,溫暖的懷抱包裹住我。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他們而哭。
9
自從那次去了北京,外婆的身體急轉直下。
忙於學業的我什麼也不知道,而她也總是對我說小病而已不礙事。
所以直到中考完我才得知她已病入膏肓。
外婆臨終前,爸媽一家匆匆趕來。
哥哥和劉欣對外婆印象不深,沉默地站在一旁。
外婆喊我到床前,緊緊拉著我的手,渾濁的眼睛裡淌出淚花。
「小微,你是外婆最疼愛的外孫女,也是外婆唯一的外孫女。我親手把你養大,把你捧在心尖尖寵。你也陪著我老人家這麼多年,讓我不再孤單。」
「外婆把一切都留給你,不會讓旁人拿走一分。」
「可外婆唯一擔心的,就是我走了,我們家小微會不會受委屈了也不敢說,那可怎麼辦啊……」
說完,她轉頭看向爸媽一家,幾乎是咬著牙說:「你們要是敢對小微有一點不好,我死都不會瞑目的!」
媽媽愣住了,哭著說:「媽,怎麼會啊?小微是我親女兒,我怎麼會對她不好!我和她爸爸,還有初言、初昕,和小微是一家人呀,我們一定會對她好的!」
「最好是這樣!」
外婆咳嗽兩聲,咳出血來。
她讓其他人都出去,只留下我陪她。
我問外婆要不要喊醫生,我不想看她這麼難受。
她粗糙的雙手摟住我,像兒時一樣輕輕拍著我的背。
可她好像沒什麼力氣了,語速也慢慢的:「小微,還記得外婆第一次見到你,你才巴掌大點,黑不溜秋的。那時外婆就想,一定要把你好好養大,養得白白胖胖的。誰知道你這孩子這麼挑食,到現在也不長個……」
「唉,沒事,小個子也好,小巧玲瓏的,討人喜歡。外婆一直都想陪我們家小微長大,想看你讀高中,讀大學,或許還能讀博士碩士,等賺錢了就把我從臨西接出去,我們一起去大城市生活。」
「你可以教外婆用手機、用電腦,還可以再帶我去坐地鐵,還有飛機,外婆這輩子還沒坐過飛機呢。我真希望,自己能活到那個時候……」
「我們家小微沒了我,該怎麼辦啊……」
我趴在她身邊,眼淚早已浸濕床單。
我不知道外婆是何時沒再說話的,也不知道她的雙手是何時垂落的。
只聽見旁邊的機器傳來一道刺耳綿長的聲音,外婆的生命驟然變成一道直線。
外面的家人們哭著跑進來,整個病房充斥著哀鳴。
外婆的葬禮上我沒有哭。
她的遺囑清晰說明,把所有遺產都給我。
媽媽罵著外婆狠心,說她居然偷偷攢了這麼多錢,卻只想著給我。
我搶過遺囑,冷冷地看著她:「這麼多年你們才回來過幾次,外婆生病的時候你們又在哪裡,現在她死了你卻在責怪她偏心?你把許初昕帶在身邊的時候,想過在這的我和外婆嗎?你自己就不狠心嗎?」
她被我罵得愣住了,最後哭倒在爸爸懷裡。
我跪在外婆靈前,守了三天三夜,傷心過度昏了過去。
醒來媽媽已經為我收拾好行李。
她說已經幫我打點好了高中,以後她會把我接去北京一起生活。
離開臨西時正是梅雨季,雨滴打在窗上。
我想起和外婆還有小黃一起躲在屋檐下看雨。
對,還有小黃!
我拚命拍打車門,想要下車,被媽媽死死抱住。
「媽媽,我要小黃,我要小黃!」
「傻孩子,那條土狗有什麼好要的,等去了北京媽媽給你買漂亮的寵物狗好不好?」
我哭著搖頭,大聲地說「它們再可愛都不是小黃,我只要小黃」。
他們沒有給我下車的機會,我趴在玻璃上看遠處有個小黃點越來越小,直至消失不見。
外婆走了,小黃被我丟了。
這是人生給我上的第三堂離別課。
我麻木地坐下,也麻木地做他們眼中乖巧的女兒。
10
我睜開眼,護士姐姐驚喜地說:「小妹妹,你醒啦!」
懵懂地看著病房裡的景象,我才想起來,我貌似經歷了地震,被困在廢墟下。
護士姐姐問我有沒有什麼不舒服,我搖搖頭。
見我一直盯著門口發獃,她在門口小聲地問醫生:「5 號床小妹妹的家屬呢?」
「聽說她爸媽先帶另一個女兒回家了,說是有急事。」
「那就能丟下這個妹妹不管嗎,怎麼會有這麼不負責任的爸媽啊?那小妹妹怎麼回去?」
「她爸媽留了住址,會有人護送回去。」
護士姐姐都無語了,回來才對我說:「妹妹,你爸媽他們有事耽擱了,馬上就會來接你啦!」
我茫然地搖搖頭:「姐姐,我沒有爸爸媽媽。」
「怎麼會?」護士姐姐著急地翻出相冊,指著照片上的一家人對我說,「妹妹,這是你的爸媽、哥哥,還有妹妹呀?」
我看著照片上略顯陌生的臉,皺了皺眉,腦袋也痛了起來。
護士姐姐疑惑地喊來醫生,檢查了一下我的狀態,又看了看我的腦 CT。
最後確診我為創傷性應激障礙的選擇性遺忘。
護士姐姐失落地耷拉下腦袋:「怎麼會這樣呢?」
出院後,是警方的志願者護送我回家。
準備出發時,我看著上面陌生的地址,說:「我的家不在這裡。」
我拿出自己的身份證,指著上面的地址:「這才是我的家,我家在臨西。」
他們把我送到臨西,我踏上這片熟悉而陌生的土地。
沿著溪流,一路往山里走,就能走到我和外婆的家。
路上遇到許多村裡的老人,他們剛開始還沒認出我,直到我準確地喊出他們每一個人,才反應過來。
「小微怎麼回臨西啦?幾年沒見頭髮都剪短了?」
從小我就被外婆養了一頭及腰長發,她還說等我結婚時,要給我梳頭。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髮齊眉,三梳梳到……算了,我只求我們家小微一輩子幸福就好。」
可還沒到我結婚,頭髮就因為受傷剪成了齊耳短髮,想養回去,多難啊。
我回到家,習慣性地喊了聲「外婆」,卻無人回應。
院子裡空蕩蕩的,屋裡也落滿灰塵。
我坐在門口的小竹椅上,等著外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