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你長得很像我記憶里的一個人。
但又很不一樣。
因為那個人總是嬉皮笑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但你沉默憂鬱,永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我想,你本不該是這樣子的。」
於是在趙嘉栩消失的那段時間裡,我和喬語成為了真正的朋友。
她帶我去商場挑選合身的內衣,替我列印卷子,搜集往年的高考題型供我參考練習。
她告訴我人生除死無大事,曾經以為過不去的坎在歲月面前都是小事一樁。
要學會愛自己,你自己才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最珍貴的存在。
直到多年後我事業有成宴請她,她才告訴我她曾經收到一張沒有落款的紙條,大意是託付她好好照顧我。
她小聲嘀咕:「紙條上的字跡,好像在哪裡見過呢。」
11
返校前,我問趙嘉栩:「你想不想見她?」
趙嘉栩突然純情少男上身,扭扭捏捏地:「我這形象,有點太磕磣了吧?」
我無情打破他的幻想:「現在只有我能看見你了。」
聞言,趙嘉栩嘎巴一下。
從純情少男變成了亖少男。
說實話,趙嘉栩現在透明得像水晶果凍似的。
我總擔心他暴露在陽光下下一秒就會灰飛煙滅。
所以他跟著我出門時,我都要撐著那把能夠完美遮擋日光的大黑傘
他倒是心大:「你乾脆把那防曬噴霧也給我噴一圈。」
這是紫外線的問題嗎!
傍晚,我撐著一把大黑傘站在音樂教室的窗邊。
喬語正在跟學生排練下周的文藝匯演。
她穿著淺綠色的碎花掛脖長裙,高馬尾,化著精緻的淡妝。
我看了看她,又望向身邊的趙嘉栩。
喬語氣質優雅,溫柔美麗。
而我哥嘛。
是個男的。
學生們開始合唱。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趙嘉栩趴在窗口跟著小聲唱:「天之涯,地之間,知交半零落……」
唱著唱著他眼睛有點紅紅的,小聲說:「以前怎麼沒發現這歌這麼好聽。」
等學生都走完了,我才步入教室,將帶來的麻辣兔頭交給喬語。
她眼神亮晶晶的,「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這個?」
因為我有軍師啊。
這話我只敢在心裡說。
我偏頭去看趴在窗戶邊的趙嘉栩,他正雙手托腮歪著頭,露出慈愛的笑容。
出息呢?!
喬語詢問了我最近的學習情況,我都一一作答,在聽到我這次期中考試年級排名進了前十後她欣慰地點了點頭。
其實我的成績一直很好。
只是因為任綿綿不喜我分數高搶她的風頭,所以會的題目我也故意寫錯,把分數控制在中間水平。
正說著話,喬語的手機響了。
她笑靨如花,對我說:「我男朋友給我送了些資料過來,一起過去吧。」
「啊?」我愣了愣,「哦好的。」
校門口,喬語的男友從黑色轎車裡下來,他個子很高,眉目俊朗,屬於在人群里也讓人眼前一亮的長相。
看著他和喬語親密交談的樣子。
我心想,這才是真正的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喬語攬了一下我的肩膀,「這就是我跟你提過新認識的小朋友,可愛吧?」
「你好。」她男友對我笑了笑,又從副駕駛拎出來兩杯奶茶,「剛好,你們倆一人一杯。」
接過奶茶後我這個電燈泡找了個理由便溜走了。
趙嘉栩一聲不吭地走在我前頭。
「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你要是真難受的話我把傘打開,你可以躲進去裡面哭一哭。」我沒有安慰失戀人士的經驗,只能想到什麼說什麼。
他停下腳步,轉身。
我看到了趙嘉栩臉上大大的,發自內心的燦爛笑容:
「看到曾經的朋友成為了厲害的大人,工作順利,愛情甜蜜,我真的很開心。」
他似乎陷入了回憶,眼神眷戀懷念。
那段久遠的青澀的歲月里,他和要好的朋友酣暢淋漓打完籃球後,也曾躺在草坪上暢想過自己的未來。
「活著真好啊,你說對不對?」
他笑著拍了拍我的腦袋,透明的掌心徑直穿過我的頭髮。
這下真難受的人變成我了。
12
趙嘉栩似乎意識到了他的魂體在變得越來越淡的這個事實。
所以他爭分奪秒地想為我做更多的事情。
他教我扎馬步,學習一些簡單的防身術。
「你哥我可是少兒武術比賽的第五名。」趙嘉栩比出一個自認為帥氣的姿勢,「左勾拳,右勾拳,呀喝!」
「可爸爸告訴我你沒了門牙的那張照片就是在武術比賽時不小心被對手打掉的。」
「這不重要。」他繼續對空氣進行無差別攻擊。
我弱弱提醒:「你輕點用力,我怕你等下把自己打散了。」
他抽空也會給我做心理輔導。
「楊枝甘露椰奶好喝吧?」
我點頭。
「重慶火鍋香不香?」
我豎起大拇指。
「烤肉,串串香,滷水拼盤,麥麥脆汁雞,蒜香排骨臭豆腐……媽呀把我自己都給說饞了。」
他咽了咽口水,一本正經地下結論:「只有活著,才能好好享受美食。」
當我學習的時候他倒是安靜得很識趣。
我問他怎麼不話癆了,他笑眯眯地:「記得明年高考出分了,把你的成績單列印一份燒給你哥,我要在地府炫耀一圈。」
我後悔讓他說話了。
到了周末,趙嘉栩說學習要勞逸結合,知識才能暢通無阻,於是約我去爬山。
在 C 市讀書兩年了,我都不知道有這麼個風景秀麗的地方。
我爬得氣喘吁吁,卻還固執地撐著那把黑傘。
但趙嘉栩從來不是聽話的人。
他經常走著走著就脫離黑傘範圍,東看看西瞧瞧。
我只好念出緊箍咒:「趙光。」
成功撤回一個趙嘉栩。
不遠處幾個退休的大爺大媽正長槍短炮記錄山頂的風光,趙嘉栩背著雙手溜達過去湊熱鬧。
沒一會兒回來跟我說:「左二那個老頭拍得最好。」
看我滿臉不快,他再次強調太陽不讓他灰飛煙滅。
到了該走的時候,他自然會離開。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燦爛的陽光照耀下,我幾乎要看不清他了。
山頂有人兜售礦泉水,口乾舌燥的我忍痛花 6 塊錢買了一瓶怡寶。
掃碼付錢,一抬頭的功夫,趙嘉栩又沒了影。
我慌了:「趙嘉栩你去哪裡了?」
他的聲音近在咫尺,帶著疑惑:「我就在這裡啊。」
可我的眼前空無一物。
心瞬間沉到谷底。
我這才發現我已經看不到他了,只能靠聲音辨別趙嘉栩與我的距離。
「哥哥?」
「哎,我在。」
「我們拍張合照吧。」
我鼓起勇氣喊住一個路過的阿姨,遞過手機讓她幫我拍照,她爽快地應允了。
她讓我站在樹下,嘗試著調整角度距離後她提出建議:「小姑娘,你那把黑傘收起來噻?」
我搖搖頭:「太陽太曬啦。」
她又讓我把傘柄傾斜下角度靠在肩膀上,說這樣拍出來會好看些。
我還是搖頭。
她笑著調侃:「現在的小姑娘犟得喲。」
我撐著那把黑傘,筆直地站在了左邊,留出右邊一大片位置,仿佛那裡也站了一個人。
對著鏡頭,我忍住想哭的衝動,淺淺一笑。
「321,茄子!」
晴空萬里,清風拂面而來,滿山的青翠輕晃枝葉。
一切都是生機盎然的模樣。
我聽到了趙嘉栩爽朗的笑聲。
「今天天氣真好啊。」
「親愛的妹妹,替哥哥多看看這美好的人世間吧。」
(全文完)
趙光番外
我沒想過我會死。
明明我才十六歲而已。
可是在突如其來的災難面前,誰都不會成為例外。
當我再有意識的時候,首先聽到的是爸爸媽媽撕心裂肺的嚎啕。
接著我的屍體映入眼帘。
我最引以為傲的帥氣臉龐已經被砸得慘不忍睹,跟爸媽一樣,我也是靠著那頭紅艷艷的爆炸頭才認出自己來的。
雖然那頭髮上也沾滿了灰塵和泥土。
哭完後,爸爸找了根繩子把我牢牢捆在他背上,他和媽媽決定帶我回家。
上一次被爸爸背在身上,好像已經是小學時候的事了。
我半夜發燒,媽媽打著手電筒,爸爸背著我去村裡的診所看醫生。
而這是最後一次。
即便爸爸平時在工地習慣了乾重活,背著一個 1 米 77 身材結實的年輕人也累得夠嗆,氣喘吁吁。
但他無論如何都不讓別人搭把手。
看著爸媽行屍走肉般的背影,飄在後頭的我忍不住流淚。
可惜他們費盡千辛萬苦趕回的家,也已經變成廢墟。
爸爸和媽媽搬進了臨時安置房,但他們的臉上再也沒有了笑容。
媽媽時常翻看從家裡挖出來的那本相冊,默默垂淚。
我想替她擦去眼淚,可我的手卻一次次地穿過她的臉龐。
爸爸白天出去幹活,晚上就沉默地蹲在屋外頭抽煙。
只有一回,住隔壁的王叔罵他兒子不聽話這種情況還到處亂跑,罵完不解氣,作勢就要揍孩子。
我爸在旁邊勸阻,說著說著突然就情緒奔潰了:
「我最後悔的就是在我么兒走的前一天還跟他吵架,罵他不務正業染的什麼鬼頭髮,現在想跟他道個歉都沒有機會了……」
當時我就蹲在爸爸旁邊,仰起頭,發現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已經帶著濕潤的閃光。
直到媽媽懷上了妹妹,這個家才像從廢墟中艱難冒出了新芽,孕育著新的希望。
妹妹出生那一天,我在爸爸媽媽臉上看到了久違的燦爛笑容。
他們給妹妹起名叫趙銘悅,希望她快樂就好。
我伸出手指逗弄著襁褓里安睡的小嬰兒,語氣酸溜溜的:「小傢伙,爸媽給你起的名字真好聽,不像你哥,叫趙光多老土啊。」
沉睡的嬰兒似乎有所察覺,皺了皺眉頭。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驚喜地發現妹妹看得到我。
這對於一個被世界屏蔽了一年多的孤魂野鬼來說, 無異於得到一顆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
媽媽睡著了或者臥室無人時,我便自動接過了哄娃帶娃的任務。
我趴在搖籃邊上的誇誇:「妹妹你好可愛呀~」
說著就忍不住上手,這肉嘟嘟的臉頰, 藕節似的手臂和大腿, 摸起來肯定手感很好。
太可惜啦!
有時候妹妹看到我的動作, 也會張開手指想要抓住我, 結果撲了個空。
看著她疑惑不解的神情,我的心中湧上苦澀。
我伸出雙手做出想要抱起她的動作, 嘆氣道:「真可惜鬼魂沒有實體抱不了你, 要不然哥哥就把你親親抱抱舉高高,讓你感受一下 180 以上的新鮮空氣!」
妹妹抬起肉乎乎的小手, 嘴裡咿咿呀呀的,好像在說你別傷心了。
我的心情又一下子雨過天晴。
在我身上已經停滯的時間汩汩流向了妹妹。
從翻身抬頭到會坐會爬再到咿呀學語,妹妹的成長給家裡帶來了很多的歡聲笑語。
只是她的體質很差,隔三岔五就會感冒發燒,讓爸爸媽媽很是犯愁。
有一回爸媽帶著她剛從醫院回來,恰好撞見住隔壁的阿婆。
阿婆皺眉:「這都第幾回了,趙老二你要不要找個人看看,會不會是有什麼不幹凈的東西跟著……」
爸爸媽媽沒當一回事,我卻聽進去了。
在人間逗留了快三年, 我也是時候該走了。
那天天氣很好, 媽媽在廚房煮飯, 爸爸在院子裡修自行車。
電視里播放著歡快的兒歌, 妹妹坐在爬爬墊上玩玩具,我坐在她身旁, 輕聲細語地哄她:
「來,跟著我念, 哥哥。」
「粑粑, 麻麻。」
我糾正她:「不對不對,是哥哥。」
妹妹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我:「咕咕?」
她咯咯笑起來,引得廚房裡的媽媽也探出了腦袋, 「咱家閨女今天這麼開心呀?」
來回教了幾十遍後我挫敗地選擇放棄。
「好啦, 咕咕就咕咕吧,反正你哥也要走啦!」
我作勢要摸她的腦袋,妹妹也很有眼色地地把頭湊近了我。
我擺出嚴肅的樣子:「你要好好長大,不管哥哥去了多遠的地方, 我都會一直保護你的, 曉得不?」
說完我便站起身, 滿懷留戀地環顧著家裡的每一個角落, 當然也包括烏髮里已經摻雜著銀絲的父母。
我握緊雙拳, 強壓下不舍, 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去。
妹妹似乎意識到我要走了,扔下手裡的玩具就要爬過來追我, 被剛好進門的爸爸一把抱了起來。
「悅兒不能爬出去哦, 院子髒髒的。」
妹妹嚎啕大哭起來:「咕,咕咕!」
媽媽走出廚房,從爸爸手裡接過妹妹:「哦喲, 怎麼哭得這麼傷心呀?乖,媽媽抱你。」
走出大門時我還是沒忍住回了頭,眼含淚花地看向矗立在原地的一家三口。
再見了爸爸媽媽。
再見了親愛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