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收走了瓷碗的碎片。
謝臨川將我抱到榻上。
俯身同我鼻尖相貼:
「挽挽說的秘密,能告訴夫君了嗎?」
我心底酸澀一片。
「再等等,再等等......」
5
幾日後,謝臨川正為我描眉。
閒聊間,
我稱府中來了個娘家的遠親。
是個略通醫理的老嬤嬤,幫我瞧了瞧身子。
我狀似無意地提起:
「那位嬤嬤說,我這補藥的方子......似乎有些不妥,太過霸道了些。」
他正在為我描眉的手頓了一下。
只是一瞬,快到幾乎無法察覺。
隨即,他放下眉筆。
伸手攬過我的腰,將我圈在懷裡。
「傻挽挽,民間的赤腳大夫,懂些什麼。這方子是宮裡的御醫開的,最是溫和不過,聽話,你安心喝便是。」
他看著我的眼睛,目光坦蕩,語氣溫柔。
「等養好了身子,我們就生一個像你一樣漂亮的小姑娘。」
從前怎麼沒瞧出。
他最厲害的,不是朝堂上的錦繡文章。
而是對著我,撒了三年滴水不漏的謊。
6
我沒ťûⁿ有聲張。
只藉口說想念教我彈琵琶的師傅。
回一趟從前的住處瞧瞧。
每隔一月我都要去上一次。
謝臨川是知曉這件事的。
他並未起疑。
趁此間隙。
我偷偷臨摹了一份藥方,去了城中最負盛名的回春堂。
坐診的老國手鬚髮皆白,只看了一眼藥方。
便驚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指著藥方,手都在抖:
「夫人,這......這是誰給您開的虎狼之藥!此藥陰狠歹毒至極,女子久服,氣血耗損,胞宮酷寒,會......會徹底斷了生機啊!」
他頓了頓,看著我慘白的臉,不忍地補充道:
「至於您說的喜脈之兆,不過是氣血兩虛,經脈紊亂所致的假象罷了。恕老夫直言,您的身子......此生,再難有孕。」
7
走出回春堂,天色灰濛。
回府的路上,我坐在馬車裡。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我忽而不知該去往何處。
馬車行至長街,我無意間掀開帘子。
遠遠地,我看見了謝臨川。
他正與幾位同僚站在一棵垂柳下談笑風生。
夕陽的餘暉灑在他身上,將他本就出眾的樣貌襯得愈發溫潤如玉。
一陣風過,將他們的對話清晰地送入我的耳中。
一位同僚打趣地問他:
「臨川兄,你當真要讓一個賤籍之女,誕下謝家的子嗣?」
我看見謝臨川執扇的手頓了頓。
隨即,他淡然一笑。
那笑容,是我從未見過的涼薄與疏離。
他的聲音,如玉石相擊,清越。
卻也冰冷刺骨。
「不過是權宜之計,玩物罷了,怎會當真。」
原來,我只是一個玩物。
我曾以為他眼中的星光是為我而亮。
原來那不過是看我如同看戲般戲謔的光。
馬車緩緩駛過,他沒有看見我。
我放下車簾,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心中最後一點自欺欺人的餘燼,被這句話徹底吹散。
只剩下滔天的恨意。
和無盡的冰涼。
8
心死之後,便是決絕。
我不再是那個沉浸在愛意里、天真愚蠢的蘇挽。
從那天起,我開始扮演一個更加完美的謝夫人。
溫柔體貼,Ţűₖ對他言聽計從。
他愈發愛憐我,賞賜的金銀珠寶流水似的送進我的院子。
我照單全收,轉頭就讓從前在教坊司結識的姐妹。
幫我悄悄變賣成最實在的銀票。
我的確身份低微。
所以如今同他撕破臉只會令我毫無退路。
我只能靜待時機。
我不再喝那碗藥,每次都趁他不備,倒進窗外的花盆裡。
那盆他最愛的蘭花,不出半月,就枯死了。
他惋惜不已,我卻只是笑笑。
我待他更加溫柔。
日日在他睡前為他親手做上一碗參茶,安神好眠。
他總是笑著飲下。
「挽挽愈發溫柔了,叫為夫如何不憐惜你?」
他那之後又問過我幾次到底是何秘密。
我次次笑而不語。
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次次藉口回去探望師傅時,總會悄悄去到回春堂,讓大夫為我調理身子。
以毒攻毒,雖痛苦萬分。
卻也讓我慢慢恢復了些氣力。
有了氣力,日子總要過下去。
我一直在等待時機。
轉機出現在一次外出țű₊採買藥材。
我的馬車在街角與一輛極其奢華的馬車險些相撞。
車簾掀開,露出一張俊美卻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臉。
「喲,這不是謝大人的掌中珠麼?」
是閒散王爺,慕容珩。
我認得他,他曾是教坊司的常客。
出手闊綽,卻從不為難我們這些伶人。
我曾在他亡母忌日時。
為他彈過一曲他母親生前最愛的《長相思》。
他當時賞了我一袋金瓜子,我卻並未收下。
這點微末的善意,竟成了我如今的生機。
他顯然也記得我。
他跳下馬車,搖著扇子,一雙桃花眼饒有興致地打量我:
「謝夫人這是要去哪兒?」
不知為何,我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
「去為自己,求一條生路。」
他愣住了,隨即大笑起來,笑聲里滿是瞭然和嘲諷。
「有趣,有趣。謝臨川那個偽君子,本王早就看他不順眼了。說吧,想怎麼個『求生』法?」
我沒想到,半開玩笑的一句話,竟成了我逃離謝府的生路。
9
半月後,是我的生辰。
謝臨川包下了整艘畫舫,要與我泛舟游湖,共賞月色。
湖心之上,月色溶溶。
他貼心地為我斟酒,眼含笑意:
「挽挽,生辰歡喜。」
「今日可以告訴夫君是何秘密了嗎?」
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俊臉,心中一片平靜。
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也是,今日自是該告訴他。
起身時,我故意將一支白梅簪遺落在桌上。
那是他送我的第一件禮物,他說我像寒冬的梅花,堅韌不屈。
如今,我將這堅韌還給他。
我走到船舷邊,回頭對他粲然一笑。
「臨川,謝謝你。」
謝謝你三年的虛情假意。
讓我看清了人心Ţų₅。
謝謝你一碗碗的絕嗣湯。
讓我徹底死心。
「秘密就是,我們......再也不見。」
下一秒,我縱身一躍,跳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身後傳來他撕心裂肺的呼喊。
他可真是演了三年的戲,竟將自己陷入戲中了嗎?
湖水刺骨,卻也像一場洗禮。
將我身上屬於「謝夫人」的一切都沖刷乾淨。
黑暗中,一雙手將我撈起。
迅速拖上了一艘早已等候在暗處的小船。
慕容珩的人接應了我,將我送往千里之外的江南。
後來我聽說,謝臨川的愛妻在生辰這日不幸失足落水,屍骨無存。
謝大人悲痛欲絕,在湖邊尋了三天三夜......
最後只在船上找到了夫人留下的一支白梅簪。
他為我辦了一場風光無限的葬禮。
葬禮上,他長跪不起,悲痛欲絕。
賺足了滿京城的同情與唏噓,成了人人稱頌的深情典範。
他甚至在我的衣冠冢前長跪不起,雨水打濕了他的官袍,那落寞悲傷的背影,被傳為一時佳話。
而我,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水鄉。
為我的新生,點了一支慶賀的香。
我死過一次了,在我親手跳下那片湖的時候。
如今活著的,是新生的蘇洛。
蘇挽被困在了湖底,再也出不來。
10
慕容珩為人義氣。
將我那段時日變賣的銀票一一捎給了我。
是而我的日子過得不算太差。
休整了半月後。
我在江南最繁華的街上開了一家香料鋪。
取名「晚香堂」。
我娘去世前曾是遠近聞名的調香師。
她陪伴我的七八年里。
我受她薰陶,加上我對藥理和香料的獨特理解。
調出來的香竟別有一番天地。
我的生意越做越大,成了江南小有名氣的女商人。
身邊再無情愛糾葛。
只有日日忙碌貼心的下屬和越積越厚的銀票。
這日子,可比當什麼謝夫人要爽快多了。
11
我「死」後的第二年。
江南的雨季格外漫長。
晚香堂的生意卻並未因此清減。
反而因這連綿的陰雨,讓安神助眠的香料賣得極好。
我坐在二樓的窗邊,看著樓下人來人往。
手中捏著一枚黑玉棋子,遲遲未落。
對面,慕容珩搖著他那把萬年不變的玉骨扇。
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
「蘇大掌柜,又在聽京城傳來的『佳話』了?」
我懶懶地抬了抬眼皮。
還能有什麼佳話。
無非是說。
新晉的內閣學士謝臨川,權傾朝野,卻至今孑然一身。
京城裡關於他的傳聞,總會斷斷續續地飄進江南。
說他府中陳設一如往昔,亡妻住過的院子。
連一根草木都未曾動過。
還說他拒了太后親賜的婚事。
言明此生再不續弦。
說他夜夜抱著亡妻遺落的那支白梅簪入睡。
形容憔悴,情深不壽。
他成了全天下最深情的男人,一個活著的牌坊。
滿京城都在傳頌他的深情,說他是當世罕見的痴情種子。
每每聽到這些,我只是笑笑。
我活著,就是對他那場深情表演最大的諷刺。
我將棋子啪地一聲落在棋盤上。
堵死了他的生路。
「王爺,該你了。」
京城裡的那個「我」,不過是他謝臨川用以粉飾自己、博取名聲的工具罷了。
我至今仍舊想不明白。
當初厭惡我至深卻還同我演了三年的戲。
這救命之恩,就這般沉重?
再說,這救命之恩沒人規定必須以身相許吧。
若早知同他這般境遇。
那我當初還不如徑直越過失血的他。
我是真的悔了。
「對了。」
慕容珩像是忽然想起什麼。
「你那款『晚來香』,如今在京城可是千金難求。聽說有位江南的富商,為了巴結謝大學士,特地獻上了一盒。」
我的指尖微微一頓。
晚來香是我某次失眠時,憑著記憶調出來的。
那是我從前,專門為謝臨川調製的安神香。
配方同當初為他調製的那味安神香一模一樣。
兩年過去,時機正好。
那香方,是我當年親手為他調製的。
如今,是我拋下的餌。
我巴不得這香能被他發現。
我知道,他聞到的一瞬間,就會認出來。
果然,沒過多久,慕容珩便帶來消息。
「京里有人在查晚香堂,動靜不小。」
他一邊落子,一邊雲淡風輕地說。
「是謝臨川的人。」
我執黑子的手頓也未頓,應聲落子。
吃掉他一大片白棋。
「讓他查。」
我的一切都擺在明面上。
兩年前憑空出現在江南,精通醫理香料,出手闊綽,不喜見客。
線索環環相扣,每一條都指向那個他親手埋葬。
又在夢裡千百遍肖想的人。
我等著他來。
等著他親眼來看ṱúₕ。
他所以為的深情,有多可笑。
我倒想看看,當他親手揭開自己編織的謊言時。
會是怎樣一副光景。
他害我此生再無法有孕,若他再娶得佳人,過得風光安生......
那我心裡便過不去。
我便靜看他演兩年的戲,時日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