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他痛不欲生了。
12
他來的那天,江南正下著纏綿的春雨。
雨絲細密,織成一張灰濛濛的網。
我正在晚香堂的二樓,與慕容珩對弈。
這廝,不愧是閒散王爺。
一年到頭,有一半時間都停留在江南。
是而,他來尋我的日子占了大半。
窗外雨聲淅瀝。
室內薰香裊裊。
窗外,一頂青呢小轎停在街角。
轎簾掀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走了出來。
他沒有撐傘,就那樣站在雨中,仰頭望著我的方向。
我無意間一瞥,便看到雨幕中。
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街對面。
正死死地盯著我所在的窗口。
兩年不見,他清瘦了許多。
一身風塵僕僕,官袍都被雨水打濕,狼狽地貼在身上。
那雙曾讓我沉溺的眼,此刻布滿了血絲。
正一眨不眨地望著我。
我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仿佛只是看到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
我拿起茶杯,對慕容珩淡然一笑:
「王爺,這盤棋,你怕是要輸了。」
13
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巨大的騷動。
我的護衛攔住了他,他卻像瘋了一樣往裡面闖。
很快,凌亂的腳步聲衝上了二樓。
「砰」的一聲,門被撞開。
謝臨川站在門口,渾身濕透,雨水順著他俊朗的臉頰滑落。
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他的目光越過所有人。
直直地釘在我身上,他的眸子裡情緒複雜。
狂喜、悔恨、痛苦、不甘......
種種情緒在他眼中交織。
讓他看起來像個走投無路的困獸。
「挽挽......」
他啞著嗓子,喚我的名字。
下一秒,他瘋了似的朝我衝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滾燙,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我沒有掙扎,甚至沒有皺一下眉。
我只是抬起眼,用一種看陌生人的、帶著一絲探究的眼神。
平靜地看著他。
然後,我輕聲開口,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落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這位大人,請自重。」
他渾身一僵,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仿佛被這句話抽走了所有力氣。
我身邊的護衛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毫不留情地將他架了起來。
他終於開始掙扎,像條離了水的魚,徒勞地伸著手。
嘴裡語無倫次地喊著:
「挽挽!是我!我是臨川啊!你看看我!我是你的夫君啊!」
我坐在原處,端起那杯尚有餘溫的茶,輕輕吹了吹。
看著他被護衛拖拽著,消失在樓梯口。
可笑嗎?
真是太可笑了。
14
謝臨川用盡了所有手段。
他買下了我晚香堂對面最大的一座宅子。
日日站在窗前,就那麼看著。
他送來的金銀珠寶、奇珍異寶,堆滿了我的店鋪門口。
我命人原封不動地扔到街上,任人拾取。
江南的官吏被他逼得輪番上門。
只為替他說情,求我見他一面。
我一概不見。
見我無動於衷。
謝臨川到底還是動用了權勢。
他將我堵在了一處僻靜的別院。
那是我去城外梅園必經的路。
他遣散了所有人,偌大的院子裡,只剩下我和他。
他比上一次見面時更加憔悴,眼窩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一身錦袍穿得鬆鬆垮垮。
他看著我,一步步走近,然後,在我面前三步遠的地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一個曾經何等驕傲的男人,當朝最年輕的內閣學士。
就那樣卑微地跪在塵土裡。
錦袍上沾了泥,發冠也歪了。
他整個人都透著一股搖搖欲墜的頹敗。
「挽挽......」
他仰頭看我,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悔恨與哀求。
「你留下的那封信......我......看過了......」
信,我當年自是留給他了。
不過裡面只有一行字。
重頭戲是裡面夾了一份我早已簽好字的和離書和我臨摹的那份藥方。
那行字,也姑且算得上是一封信吧。
內容是:
「恩斷義絕,夫妻情斷,死生不復相見。」
他避重就輕。
「挽挽,你聽我解釋......」
「我錯了,我知道錯了。你回來,好不好?我把官位辭了,把家產都給你,我們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我給你做牛做馬......只求你,再看我一眼。」
他卑微地,像一條被主人遺棄的狗。
我靜靜地看著他,心裡卻沒有半分波瀾。
我甚至覺得有些好笑。
他以為我想要的,還是他施捨的愛,是他附加的那些權勢財富嗎?
我緩緩蹲下身,與他平視,聲音平靜得像在談論今日賺了多少銀兩。
「謝大人,你知道那碗『補藥』,藥性有多烈嗎?」
他猛地一震,瞳孔驟縮。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訴他:
「我找了天下最好的大夫,也尋遍了古籍偏方。他們都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看到他臉上的血色,一瞬間褪得乾乾淨淨。
我忽然就笑了,很輕的一聲。
那笑聲在空曠的院子裡顯得格外清晰。
「你看,你曾經最不想要的東西,如今,我也給不起了。」
「不......不會的......」
「挽挽,當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哽咽著,終於說出了那個我早已不感興趣的真相。
「是我母親......是她,她以你的性命要挾我。」
「她說,樂籍之女,絕不可誕下謝家長孫。若你敢有孕,便是你一屍兩命之日。我怕護不住你......我只能......只能用那個法子,先保住你的命......那藥方是我做給母親看的,絕非我本意啊!」
我聽完,卻只覺得荒謬。
我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忍不住笑出了聲。
「所以......」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個跳樑小丑。
「用一碗碗的毒藥來保護我?毀掉我的身子,斷絕我做母親的可能,來保護我?」
「在你的選擇里,要麼我死,要麼被你親手灌下毒藥,慢慢被你毒害,最終失去做母親的資格。」
「既然如此,你當初為何非要娶我,將我捲入這場無妄之災里!」
我上前一步,俯視著他那張充滿乞求和痛苦的臉。
「謝臨川,你管這叫保護?」
「或者,你管這叫報恩?」
我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將他最後的辯解和偽裝剝得乾乾淨淨。
他像是被這句話徹底擊碎了,喃喃自語,眼神渙散。
「我是因為......我愛你啊......」
「會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
「有沒有辦法,你該最清楚的,不是嗎?」
「若知曉後面之事,我絕不會在那個雪夜救下你。」
他最看重的後嗣。
被他從他聲稱最愛的人身上。
永遠地奪走了。
他整個人癱軟下去,伏在地上,發出絕望的嗚咽。
我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座別院。
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謝臨川。
他沒有再來江南。
15
一個月後,慕容珩再度回到江南之時,帶來了一個消息。
謝臨川回京後,散盡家財, 辭去所有官職。
將自己關在了府中。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裡,京城謝府掛滿了紅綢, 仿佛一場遲來的婚宴。
他穿著大婚時的那身紅衣。
獨自一人去了城郊, 去了那座為我立的、空無一物的衣冠冢前。
他命人熬了十倍劑量的「絕嗣湯」。
在那座他親手為我打造的墳塋前。
將那碗濃黑的、曾被他哄我喂了三年的藥,一飲而盡。
他想要用同樣的方式, 感受我的痛苦。
可就算加了百倍劑量又如何, 總歸他不是女子。
那種痛苦, 他終究無法感同身受。
可他還是死了。
不是因為那加大劑量的湯藥。
而是死於我兩年前為他日日端上的參茶里。
裡面早就被我加上了慢性毒藥,深入肺腑。
那藥方是我特意花了大價錢尋來的。
毒在謝臨川不知不覺間被他喝了進去。
那藥性很緩慢。
兩年後才會慢慢毒發, 過程很痛苦,便是驗屍也驗不出來。
當初我親手為自己報的仇,此刻終於結了果。
死訊傳到江南時,我正在自己的梅園裡。
修剪一株新開的紅梅。
我接過慕容珩遞來的信, 是謝臨川的血書。
也是最後一封。
我沒有看, 直接將它扔進了手邊的火盆里。
信紙在火焰中捲曲, 化為灰燼,就像那段不堪的過往, 終於塵埃落定。
江南的梅花開了,滿園清香。
「你會覺得遺憾嗎?」
「你......當真一點都不恨了?」
慕容珩站在我身邊,輕聲問。
我搖了搖頭,看著滿園傲雪的梅花。
堅韌,不屈。
這曾是謝臨川賦予我的形容。
如今,
卻是我自己活成的模樣。
我輕聲說。
「談不上恨。」
「只是覺得, 不值得。」
為他耗費的三年青春, 為他流過的眼淚,為他空懷的希望。
以及這副再也無法孕育的身體。
所有的一切, 用一句「不值得」來概括。
最是恰當。
14
謝臨川死後不久, 京城謝府派人送來了一口沉重的紅木箱子。
說是謝老夫人對我這些年的「補償」。
我讓來人打開。
裡面珠光寶氣, 晃得人眼暈。
大部分都是謝臨川從前送我的那些我沒來得及變賣的那些金銀珠寶。
除此之外,裡面有個小木盒子。
我示意打開, 裡面放著一枚同心結和一個我以為再也見不到的物件。
我笑了笑, 托慕容珩把箱子原封不動地退Ŧų⁰了回去。
只留下了一樣東西。
是小木盒子裡那隻我用了三年的黑漆藥Ṭů₎碗。
來人面面相覷, 不知所措。
我當著他們的面, 走到院中,從牆角挖了一捧濕潤的泥土。
將那隻碗填了進去。
然後, 將我前幾日從山野里挖來的一株不起眼的野生梅花樹苗。
小心翼翼地栽了進去。
我的圓滿, 再與子嗣無關。
我終於同自己和解。
謝老夫人若知曉謝臨川真正的死因。
只怕恨不得將我剝皮抽筋。
哪還會有為我千里迢迢送來金銀之舉呢。
她並非後悔從前那般對我。
只怕自己的兒子在下頭無法安心罷了。
不過, 那都與我無關了。
又是一年冬天,我在鋪子門口看到了縮在牆角瑟瑟發抖的一個孩子。
那般孤苦無依。
我收養了她。
她有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像極了山間的溪流。
我為她取名,蘇安。
平安的安。
她笑著撲進我懷裡。
軟軟地叫我:「阿娘。」
江南的梅花又開了。
安兒在梅樹下追逐著蝴蝶, 咯咯的笑聲傳出很遠。
我坐在廊下,為她縫製新年的小襖。
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歲月靜好,人間安穩。
這, 便是我想要的全部。
15
慕容珩後來同我閒聊。
問我可曾愛過謝臨川。
我想了很久,到底沒說出個所以然。
過去的那幾年......
就像一場夢, 夢醒了,也就忘了。
至於那場夢是美夢還是噩夢。
誰還記得呢。
我的人生或許有永久的缺憾。
但我終於能為自己活一次。
至於謝臨川是誰?
我端起酒杯。
看著碗中盪起的層層水圈。
恍惚間,覺得這個名字。
已經有些記不清了。
管他是誰。
我的人生肆意而活。
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