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媒婆猛拍大腿就開始扯:
「說的是鄰鎮老陳家的栓子!今年剛滿十八,那條件——嘖嘖,真是沒得挑!」
她掰著手指頭數起來:
「家裡整整三十畝好地,三間大瓦房,院裡還新打了口井!他爹娘說了,等新媳婦過了門,立馬給蓋單獨的小院!」
大伯娘趕緊幫腔:
「可不是嘛!要不是看咱兩家是實在親戚,這肥水能流外人田?頭一個俺就想到咱圓圓了!」
公婆一聽,不好意思地搓手笑。
我當場笑出聲。
都說媒婆的嘴,騙人的鬼。
我看大伯娘的嘴,也差不離了。
「恁笑啥?」
大伯娘拉下臉。
「我笑,真要這麼好,咋不留給恁家招娣?招娣可比圓圓還大三歲咧!」
公婆一聽也不傻樂了。
大伯娘噎住,憋了半天才說:
「那陳栓子買肉時見過圓圓,一眼就相中了!」
我直直盯著她,要笑不笑:
「咦?剛才不是說看兩家親才給介紹?咋又成陳栓子自個兒相中了?」
屋裡頓時靜下來。
這時頌年輕輕一笑,不緊不慢說:
「圓圓還小,咱不急。這好親事,大伯娘留給招娣姐更合適。」
8
公婆這會兒也琢磨過味兒了,悶著頭不吭氣。
大伯娘臉一耷拉。
「呸」地吐了瓜子皮,扯著嗓門就喊:
「中中中!俺好心好意給圓圓說媒,還說出罪來了?!
「前兒個恁搶俺家東西的帳還沒算嘞!中!以後恁家有啥事,可別求到俺門上!」
說完腳一跺,門帘子一甩就走了。
我攆到當院裡回罵:
「謝天謝地謝恁八輩!真要能斷親,我立馬去廟裡磕頭還願!
「一家子拉泡屎都恨不得圪蹴自家茅坑的貨,能有啥好心?要不是看俺爹娘面,早把恁狗牙敲碎完!」
公爹瞅人都走遠了,低聲嘟囔:
「恁大伯娘也是好心……東西拿回來就算了唄……」
說完還瞟我一眼:
「家和萬事興吶!別為點小事,攪得家裡不安生。」
這是嫌我鬧狠了?
這老頭,還真是挨打不記疼!
我越想越憋屈。
一扭身進屋收拾包袱,出來拽住頌年:
「我要回去給俺奶上墳!」
頌年二話不說站起來:
「中,我陪你。」
也不管公婆在後頭咋喊,我倆拎著包袱就出了門。
一到上水村。
幾個半大孩子一見我,嚇得扭頭就跑:
「快跑啊!女魔頭回來啦!」
我訕訕撓頭,沖頌年嘿嘿笑:
「這幫小兔崽子……以前沒少挨我揍。」
說完偷偷瞅他臉色,小聲問:
「你……你不會嫌我太潑了吧?」
頌年停下腳,認真拉住我:
「我佩服還來不及哩。膽大又利索,不像我……」
他說著低下頭,聲音悶悶的。
我趕緊捧住他臉「叭」親一口:
「瞎說!恁長得俊、讀書好、性子軟和、還知道疼媳婦——哪哪都好!」
說完一拍胸脯:
「放心,往後有我,看誰還敢欺負咱!」
他抿嘴一笑,悄悄捏了捏我的手。
9
在上水村住了幾天,俺倆就去瞧俺爹楊秀才。
他一聽我是跟公爹賭氣跑回來的。
抄起掃把就朝我衝過來:
「楊靜姝!恁個姑娘家天天罵街干仗的,像啥樣!」
頌年趕緊攔在我前頭:
「爹,我就稀罕靜姝這脾氣,俺家上下也都疼她哩!」
這話倒不假。
除了公爹偶爾碎嘴子。
婆母和圓圓待我真是沒話說,洗腳水都恨不得端到跟前。
我躲在頌年後頭探頭嚷:
「聽見沒?人家就喜歡這樣的!再說,我這脾氣還不是隨了恁娘!」
「死妮子,沒大沒小!」
俺爹掃把舉得老高,落下來卻輕輕拍在我腳邊。
頌年急著趕緊彎腰看我傷著沒。
卻沒瞅見俺爺倆偷偷擠眉弄眼的怪模樣。
在娘家一住就是大半個月。
頌年也沒閒著。
正好有空就跟俺爹請教,接下來的鄉試該注意些啥。
這一老一少處得倒挺好。
直到這天后晌。
婆母突然提著東西上門了。
她一放下東西,就拉著我和頌年叨叨上了。
她說,俺公爹這輩子,命是真苦。
爹娘走得早,十一二歲就被哥嫂送去學殺豬。
掙的每一文錢,都老老實實上交。
熬到二十歲要成親。
朱老大兩口子卻兩手一攤,說錢早被他平時吃用花完了。
婆母邊說邊抹淚:
「可他每月也就三五天在家,還飢一頓飽一頓的,能花幾個錢?」
更憋屈的是……
公爹竟真信了他哥嫂那套瞎話。
總覺得自己欠了他們天大的恩情,要拚命報答。
婚後還照樣把掙的大頭交給他們,只留一丁點給妻兒。
我忍不住心裡嘀咕:
怪不得朱老大家那三間大瓦房蓋得那麼排場!
10
「那後來咋分家了?」
這話一出口。
婆母臉唰一下就沉了。
平常那麼軟和的一個人,竟也恨得咬緊了牙:
「為啥?他兩口子趁俺坐月子,竟然想把圓圓偷摸抱去賣了!」
我心頭一驚:
「還有這種缺德事兒?」
這麼一聽。
那公爹到現在還想著跟他哥嫂一家親,真叫人不知道說啥好。
婆母拍拍我手安慰:
「好在頌年不像他爹,你又是個能撐事的,往後日子差不了。」
哼!
頌年要是敢學他爹,看我不把他腿敲斷!
一抬頭。
正撞見頌年剛好在瞧我,眼神溫柔得能掐出水。
臊得我臉上發燙,趕緊把頭扭一邊去。
怪羞人的。
頌年清了清嗓子,問道:
「娘,恁今天來有啥事不?」
婆母搓著手,支吾半天才開口:
「俺是想問問……恁啥時候回去?陳栓子最近老纏著圓圓……」
原來我們前腳剛離開。
大伯娘後腳就領著陳栓子上了門。
那賴皮成天在咱家附近打轉兒,張嘴就說是朱老二家沒過門的女婿。
圓圓為躲他,去了豬肉鋪幫忙。
他竟然厚著臉皮,又攆到那兒蹭!
公婆實在沒轍了,只好來找我討主意。
我「噌」地站起來:
「敢纏圓圓?看俺不揍折他的狗腿!」
婆母慌忙拽住我:
「別、別……他也沒幹啥出格的,攆走都中。咱……咱別惹事。」
我聽得直想笑:
人家都騎咱脖子上拉屎了,還管他臭不臭?
我一屁股墩兒又坐回去:
「那中。頌年正問俺爹秋闈的事呢,再等等不急。」
11
見我再也不提回去這茬。
她急得直瞅頌年,眼巴巴指望他幫句話。
可頌年就跟沒看見似的,光點頭說:
「是還得幾天!」
婆母嘴張了又合,話卡在喉嚨眼兒里,一句也倒不出來。
也甭怪我心狠。
當爹娘的自己下不去狠手斷根兒。
我這沒血緣的嫂子,忙前忙後充啥惡人?
正說著話,俺爹背著手遛彎回來了。
一進門就笑呵呵:
「喲,親家母來啦?」
瞅見桌上大包小包的,還客氣一句:
「來都來了,一家人還帶啥東西?」
說完扭頭就瞪我:
「正好恁婆來了,吃完飯都一塊回去!」
婆母趕緊接話:
「對對!俺就是專門來接靜姝回家的!」
我撇撇嘴沒吱聲。
冷不丁腦袋上「咚」挨了一記:
「嫁出去的閨女帶著女婿成天賴在娘家,像啥話!趕緊回恁家去!」
說罷他掄起牆角的掃把又要揍我。
婆母慌忙攔在前頭:
「親家,別打孩子,有話好好說!」
俺爹一看有人護,更來勁了:
「等恁婆走了,老子再抽你!」
我從婆母身後伸出頭:
「那我這就跟俺婆回去!」
屋裡一下子靜了。
迎上婆母又驚又喜的眼神,我沒好氣地擺擺手:
「中中中,俺收拾東西去!」
一轉過身,我使勁抿住嘴——
憋笑憋得我臉抽筋。
說到底。
圓圓還是個半大孩子,我哪能真放得下心。
12
頌年跟我進了裡屋。
他從後頭摟住我的腰,嗓門壓得低低的:
「委屈你了。」
我扭過身戳他胸口:
「光說句委屈就完啦?恁打算咋補償?」
他貼到我耳朵邊,呵著熱氣笑:
「等回家……」
喘氣兒撓得我耳根發軟,哪還憋得住火!
嗐,不是我沒出息。
都怪這男人太招人!
剛到院門口,公爹就趿拉著鞋趕上來。
接過去我手裡的包袱,笑得有點不自在:
「回來啦……」
我繃住臉點頭。
心裡明鏡似的——
這小老頭,是擱這兒跟我賠不是哩!
……
「啥?恁說陳栓子有狂症?!」
公婆嚇得一哆嗦,差點從凳子上出溜下來。
陳栓子同村的堂叔,是俺奶村裡毛蛋兒的表舅姥爺。
在上水村那幾天,我可沒閒著。
一把糖瓜子,就把陳栓子的老底摸了個門兒清。
大伯娘也就一句沒瞎說:
這陳栓子確實長得人高馬大、家底厚實。
可他卻是個腦子有病的!
他脾氣暴戾愛打人,犯起病來連親爹都打。
前頭倆媳婦,一個被他活活打死,一個打成了殘廢。
最後仗著家裡有錢,賠了些銀子就算了事。
婆母頭一回跟公爹急了眼。
掄起拳頭就捶他後背:
「俺早說恁嫂沒安好心!她連賣親侄女那黑心事兒都乾得出來,就你個信球,還以為她能給圓圓說啥好親!
「圓圓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豁出這條老命,我也得拉恁哥嫂一塊兒下地獄!」
公爹埋著頭任她捶,一聲不吭。
等婆母打沒勁了。
他突然「噌」地站起來,朝我深深一揖:
「妮兒,是爹老糊塗……可圓圓她……」
話沒說完,眼淚就啪嗒啪嗒往下掉。
頌年趕忙拉我躲開,有些惱了:
「爹!恁這不是折靜姝的壽嗎?」
公爹訕訕:
「俺……俺急昏頭了……」
我滿不在乎地一咧嘴:
「爹,我就一個事兒:從今兒起,家裡大事小事都得聽我的,中不?」
公爹愣了下,咬牙一跺腳:
「中!往後這家,恁來當!」
我立馬把袖子一擼:
朱老大!陳栓子!
這回不把恁收拾得跪地喊娘,恁都不知道馬王爺三隻眼朝哪瞪!
13
也不知是不是聽見啥信兒了,陳栓子一連好幾天都沒影兒。
可為了安全起見。
這幾天圓圓哪都沒敢去,就在家貓著。
我自然也一步不離地守著。
偏巧這天,公婆剛出攤兒,我就發現他倆忘拿零錢匣子了。
正好圓圓又要去外頭河邊洗衣裳。
我尋思路不遠,就揣上匣子自己出了門。
剛進家門——
就見劉嬸子呼哧帶喘地跑過來,沖我喊:
「頌年家的,不好啦!俺剛瞧見恁大伯跟陳栓子硬拖著圓圓,進他們院了!」
我頭皮嗡的一麻!
這還得了?!
門也顧不得鎖了,拽起劉嬸胳膊就往外沖。
頌年去考鄉試沒在家,公婆又不在跟前。
我可是在他們面前拍過胸脯,打過包票的——
說破天,今兒個也不能讓圓圓掉一根汗毛!
剛衝到朱老大家院門口。
就聽見屋裡頭圓圓哭喊得撕心裂肺!
我心頭咯噔一下。
這才發覺來得太急,手頭連根棍子都沒有。
正急得轉圈找傢伙,旁邊的劉嬸子猛地塞過來一把砍柴斧:
「給!狗日的朱老大,連親侄女都禍害,俺早看他不順眼了!」
她眼睛瞪得鋥亮,說完扭頭就跑:
「妮兒恁頂住!俺這就去喊人!」
我攥緊斧頭把,渾身血往頭上涌。
抬腳「哐」一聲踹開大門,扯嗓就罵:
「陳栓子!恁敢動俺妹一指頭,老子把你剁成餡包餃子!」
可衝進去一瞧——
圓圓正騎在朱老大身上,邊哭邊掄巴掌:
「讓恁幫外人欺負俺!俺打死你個黑心爛肺的!」
再仔細一瞅:
好傢夥!
朱老大臉都讓她扇腫了,這回真成天蓬元帥了。
我忍不住「噗」一聲笑出來:
這丫頭平時悶不吭聲的,下手還挺狠!
剛想拉她起來,床後頭「噌」地竄出個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