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將軍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身玄色鎧甲,身姿挺拔如松,眉眼間是掩不住的驕傲與銳氣。
他勒住馬韁,翻身下馬,單膝下跪,向我叩首:
「臣定不辱使命,得勝歸來,護殿下,護大昭。」
後來,楚淮川在長年累月的風霜刀劍之中,爬到了大將軍的位置。
父皇忌憚他威名太盛,怕他擁兵自重,成為新的隱患,一如忌憚曾經的楚家父兄,幾次三番想要收回他的半塊虎符,問我想不想收他做駙馬。
我自然不可能答應,比起不中用的駙馬,我更需要一把可以助力的刀,於是我們明面上日漸疏遠。
父皇也拿我們沒辦法。
彼時滿朝文武,一半忠於我東宮,一半是騎牆觀望的老狐狸,真正肯為父皇衝鋒陷陣的,早已被我借著各種由頭,貶的貶,黜的黜。
父皇無治國才能,早先靠我母后,現在靠我,令恆又成不了氣候。
他們忌憚我,卻又離不得我。
……
我抬眼看著些許狼狽的少年將軍,伸出手,虛虛地碰了碰他的臉頰。
真有意思,他明明可以的,他若真有那心思,現下做什麼都無人知曉。
16
殿內,楚淮川枯坐如石。
殿外,裴棲孤佇於冰天雪地,眸中哀怒交纏。
入了夜,裴棲原本像往常一樣,要翻窗替我批改奏摺,可眼睜睜看著楚淮川進了我的寢殿,又眼睜睜看著殿內燭火熄滅。
他當然知道我的身體換了芯子,可他不知道楚淮川為什麼會與「我」糾葛難明。
我聽說,他這些天一直在尋找任何關於「離魂」、「奪舍」、「異魂附體」的蛛絲馬跡。
那些晦澀難懂的古文,荒誕不經的傳說,他都不放過。
裴棲從不信神佛,但他還是去尋訪了京中有名望的僧道,和據說通曉奇術的隱士,動用所有隱秘勢力尋找那消失已久的國師。
他白日遍尋奇人異士,夜晚翻窗批改奏摺,所以「我」即使稱病三月有餘,在朝堂上也不至於太被動。
裴棲艱難拔動自己的腿,深夜大雪紛飛,天地間一片蒼茫死寂。
我在他身旁跟著,來到了一處空曠肅殺的地方。
歷代帝王祭天之所,平日裡少有人至,地面覆著厚雪,泛著冷幽幽的光。
他脫了狐裘大氅,只著單薄緋色官袍,直直朝雪地跪去,「噗」地悶響,膝蓋陷進積雪。
我是茫然的,大雪還在下,他這是做什麼?
他脊背挺直,跪得矜貴,只是神色萎靡而倉皇。
飛雪落滿肩頭,染白髮頂。
臉蒼白如紙,眼裡凝著執念,直直望向漆黑夜空,而後俯身叩首。
「諸天神佛在上……」風聲呼嘯,他聲音破碎顫抖,卻狠狠砸進我心裡,「弟子裴棲,以血肉叩天。摯愛之人令縱熹,魂蹤難覓,軀殼被異邪侵奪!弟子人微力薄,求上天垂憐,賜一線生機!縱折壽數、損福報、萬死加身……皆甘之如飴!」
「請把她還回來,我尊貴的殿下,我的……」他哽住了,沒了後話。
膝下的積雪化了又凍,將衣料、皮肉黏在石板上,刺骨劇痛可想而知。
我呆呆地看著他,被他的痛苦弄得不知所措。
虛影圍上去,想擋風雪,想拽他起身,可指尖穿過他肩頭,只能徒勞地看他挨這酷刑。
看這場淒冷春雪寸寸凍他枯骨。
「裴棲,你是豬嗎……」
不是從不信這些的嗎?
17
苦雪沒個停的意思,裴棲終究撐不住了,側倒下來。
我跟他對躺著,瞧他艷艷的眼角、纖長的睫毛都沾了雪,有淚從左眼滑到右眼,熱淚又把雪都化了。
我伸手,虛虛地戳他眼珠。
他並不閉眼,一眨不眨,只是焦點不落在我身上,總在稍遠一點的地方。
我並不習慣這麼濃重的感情,也不知怎麼應對。
從前裴棲偶爾吃醋,掉幾滴眼淚,我會哄他。
毫不吝嗇幾句甜言蜜語,換來一副笑顏。
可現在不行了,大雪把我的靈魂凍住了,說不出口。便是說了,肯定也進不了裴棲的耳朵。
雪落無聲,他好像也不呼吸,死一般的淒寂。
偌大的天地間,只剩兩個人。
……
直到天邊翻了魚肚白,裴棲才訥訥站起身,扑打兩下,自語著:「他們應當結束了,我要去批奏摺……」
我既心疼又好笑地跟著他,又回了東宮。
楚淮川早就走了,穿越女和他之間的羈絆值徹底到了底。
系統捨棄了她,穿越女的尖叫與系統的警報音亂作一團。
直到那聲音越來越弱,最後徹底沒了聲息。
終究,孤回來了。
18
前殿的地龍燒得正旺,裴棲坐在我旁邊,為我處理手上的傷口。
春桃領頭跪著,身後黑Ťű₉壓壓一片宮人,個個斂眉斂目,戰戰兢兢。
我仔仔細細,一個一個打量著。
認一認這三個月里,哪些是背主的,哪些是擅離職守、消極怠工的。
「喵——」
腳邊傳來軟糯的叫聲,碧碧踩著我的衣袍,爬到我膝上,翻開肚皮。
這貓,是裴棲前年從西域商隊買來,送給我的,眼瞳是剔透的碧色,通身雪白,尾尖一點墨。
嬌氣,認主,旁人向來碰不得。
穿越女抱它時被撓了,竟讓人把它丟進了柴房,幸虧裴棲每日照料著。
小傢伙還是胖乎乎的。
我撓著碧碧的下巴,它舒服地呼嚕起來。
我抱著它,一個個點名,罪名清晰,全都拖出去杖斃。
連帶著春桃,處置了七個,前殿里哭喊聲連天,剩餘宮人噤若寒蟬。
不對,不對,人數不對。
我記得以前至少數了八個人。
我苦惱地搖搖頭,碧碧突然從懷裡跳出來,弓著背對著角落裡縮著的白胖小太監哈氣。
那小太監臉色一白,撲通跪下來,愴然哭喊:「太子殿下饒命!」
我仔細一瞧。
「唔,對對對,是他,碧碧真棒!」我對著碧碧親了又親,笑彎了眼,這通靈的小傢伙。
小太監也被杖斃。
日頭升到正午,血水已被洗凈,庭院裡終於清透了。
裴棲一直在我身後默默站著,我轉過身,把碧碧舉到他臉側。
兩隻漂亮臉蛋挨得極近,一個眼神帶點無措,清冷中透著呆萌,一個乖乖歪著頭,毛茸茸裹著點憨氣。
我開心地笑了笑,這幾個月的鬱氣都散了不少。
「你看,」我晃了晃手臂,碧碧跟著晃了晃腦袋,「多麼像你。」
他抬手輕輕碰了碰小貓耳朵,語氣極柔:「哪裡像啊?」
「好看!」我把碧碧放進他懷裡,撓他下巴,「而且……都知道認主。」
裴棲耳根紅透了。
我把他按進椅子裡,一寸一寸摸著他的臉,冰涼的,憔悴的,他從昨夜一直沒歇息過,很累吧。
我吩咐了人備了水。
「……裴棲,服侍孤,共浴。我想要你。」
太久沒碰他的緣故,一直鬧到夜裡,我才抱著裴棲,正式歇下。
19
一早醒來,他身上又添了幾道傷。
有些愧疚,由著他喂了幾口精緻點心,喝了一碗細嫩的辣豆腐花。
把裴棲哄回太傅府,我去了御書房,聽說父皇召了幾位大臣商議雪災事宜,令恆也在。
裡面果然熱鬧,行至階下,就能聽到令恆叫嚷:
「父皇,皇姐不願出面,兒臣願親自去災區賑災,只是國庫空虛……」
戶部尚書在一旁垂淚:「二皇子仁心,可如今糧草實在籌措不及啊……」
「籌措不及?」我走進去,滿室的議論聲瞬間消了,「年初剛從江南調的糧食,難道是被老鼠啃了?」
眾人皆是一驚,令恆臉上的悲戚還沒來得及收:「皇姐?你怎麼……」
「孤病好了,來看看孤的好弟弟,是ṭũₜ怎麼替孤『分憂』的。」我走到案前,上擺著一本奏摺,有父皇的硃批「准二皇子所奏,尤以總領賑災事宜。」
父皇咳嗽兩聲:「熹兒,你身子剛好,這些事……」
「父皇,二弟要忙著在災民面前立仁君牌坊,這賑災的事,自然該兒臣來。」
我沒看他,伸手將奏摺拿過來,劃掉「二皇子」三個字:「兒臣請命,總領賑災事宜。」
殿內死一般的靜。
幾位剛才附和令恆的大臣低下頭,不敢吭聲。
他們都清楚,我雖在東宮【閉關】三月,這天下的脈絡,仍在我,這位太子的掌心握著。
父皇冷哼一聲:「你病體初愈……」
「兒臣無礙。」我打斷他,「國庫現存銀七百萬兩,兒臣可調用五百萬兩,再調京營三萬兵力,一半護送糧食,一半協助地方清雪開道。三日內,第一批糧食必到災區。」
我沒等父皇應允,轉頭看向戶部尚書:「李大人,即刻清點庫銀,午後將帳冊送往東宮。」
李尚書打了個哆嗦,忙躬身應是。
「黃大人,」我又看向另一側,「點兵之事,勞煩大人了。」
兵部尚書也忙應下。
令恆站在一旁,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知道,他爭不過我。
20
這滿朝文武,看似臣服於父皇,實則大多看我眼色行事。
父皇老了,不中用了。
他們跟著我,能修水利、通商路、平外患,他們的封地能增產,門生能外放,家族能出將入相。
可跟著令恆呢?
他才情平庸又激進,難當大任,連吏部新選的那幾個縣令都認不全。
我能讓他們的官帽更穩,腰包更鼓,天下更太平,至於我是女是男?
便不再重要了。
在實實在在的功名利祿面前,性別二字,輕得像片鴻毛。
父皇近幾年忌憚我權柄太重,才縱容他跳出來制衡,可真到了關乎國本的事上,沒人敢賭。
我最後看向父皇,粲然一笑:「父皇若無異議,兒臣這就去準備。」
高位上那人目光沉沉盯著我,擠出兩個字:「准了。」
走出御書房,疾風扑打,我卻覺得渾身的血液開始發燙。
父皇老了,卻是個老不死的。
他忌憚我,我也確實想他死。
自母后去世,我便一人跌跌撞撞在東宮長大,我知道我有個昏庸的父皇,這世間能依靠的便只有自己一人,也只有我能護住自己。
我一心為大昭,他們的小動作卻越來越多,擾人至極。
原以為,他們會趁那三個月,對我下手。
卻還是高看他們了。
那,既然他們殺不了我,他們就去死吧。
21
我改道去了父皇的後宮,相思苑。
去見一個據說有些瘋瘋癲癲的后妃,虞杳。
也是曾經京城裡的才女,與我母后齊名。
當初京中流言,沈家女善妒,閨中雖與虞杳親密無間,情同姐妹,做了皇后卻是不許父皇將虞杳納入後宮。
可憐虞杳只心悅父皇,久未嫁。
可嘆我母后紅顏薄命,屍骨未寒,父皇立刻就將虞杳封為虞妃,日日寵幸。
庭院裡,虞杳一身白色寢衣,未著釵飾,眉眼英氣利落,正搭弓射箭,身旁未侍一人。
見了我,她一愣,口中喃喃:「安瀾……」
我朝她柔柔一笑:「像嗎?」
我今日特意挑了一條華美的衣裙,流光溢彩,外罩雪白狐裘,與我母后應是有八分相像了。
她皺眉回神,引我進屋:「太子殿下來做什麼?」
她屋裡冷得很,我沒廢話,將一個烏木瓶放到桌上,開門見山:「孤想,這瓶藥,虞妃應當有機會下給父皇。」
這瓶毒藥,暫時不會要父皇的命,只會讓他日漸衰敗,機能退化。
虞杳眸子裡閃過訝異,隨即被濃重的譏誚取代:「太子殿下倒是越來越像陛下了,連弒父篡位的心思都有了。」
「殿下倒是直白,就不怕我轉頭告訴陛下?」
「孤與他不同。」我打斷她,盯著她腕間的玉鐲,母后曾有一隻一模一樣的,「你恨他,比孤更甚。」
「……什麼,殿下為何這麼說?」
她一愣,直直望著我,似是沒反應過來。
「殿下知道什麼?」
倒也沒什麼,我只是,心裡有個模模糊糊的猜測。
那三個月,我有大把的時間用來荒廢,做不了什麼事情,只能到處飄著玩。
倒是不小心知道了些秘事。
我雖從不關注後宮事宜,卻也聽說過虞妃的名頭。
都說她性子古怪,不會討父皇喜歡,整日在院中耍刀弄劍,可偏生父皇總喜歡隔三差五翻她牌子。
直到我那天親眼撞見她從父皇寢宮出來,深更半夜獨自一人回到相思苑,身上裸露著青紫痕跡。
這哪裡是寵幸,分明是凌虐!
22
虞妃的屋裡又陰又冷,把自己縮在床上,猶如沒有靈魂一般,口中絮絮叨叨,念著「阿瀾」。
是我母后的小名。
手中攥著一方絹帕,繡著極小的字「杳與瀾,共此生」。
我後來派人查過,這兩人在閨中甚是親密,時常去一方別院同住,晨起描眉,暮時對弈,桃花樹下,一個撫琴,一個舞劍,笑聲落了滿地。
侍候的婢女常打趣二人像是做了夫妻一般。
「你愛她。」我開口。
「……哈。」虞杳身形一僵,隨後捂住心口,笑出淚來,「是,我愛沈安瀾,我愛她!」
只是那時的她們,還不知道未來有宮牆高聳,有皇權傾軋,只以為憑著這滿腔的熱意,就能抵擋這世間所有的風雨。
沈家權勢不大,卻有傾城女,這註定了他們護不住沈安瀾,也不會護住沈安瀾。
父皇看上了她的容貌和聰慧,沈家為了功名,毫不猶豫就讓她嫁給了父皇。
母后不願,想以死相逼,父皇為了留住她,許諾只要她助他登上皇位,就放她離開。
母后天真,竟然真信了他的鬼話。
最後當然沒能離開這座宮牆,她ŧű̂⁰在父皇的逼迫下,有了我。
父皇只當自己是病嬌話本里的男主角,覺得只要時間夠長她總會愛上他、臣服於他。
後來為了討母后的歡心,不僅將我立為太子,還在母后身心交瘁時,常常喚虞杳入宮陪她。
而後東窗事發,父皇撞破了她們的私情。
也不與母后說愛了,一杯鴆酒,賜了母后體面,查抄了沈家滿門,偏又留下了虞杳入宮日夜折磨。
虞杳的眼淚突然決堤,張嘴欲呼:「你知道嗎,太子殿下你知道嗎,她就死在我懷裡,死在我懷裡,真的好疼呀……」
「我原本想跟著她一起走的,哪怕在陰曹地府里相守。」
「可我不能死!不能死!阿瀾走了,把我死的權利也剝奪走了!!」
「我得活著,看著你坐穩太子位,名正言順把這天下握在手裡。」虞杳抬眼,眸子裡的情緒複雜得像團亂麻,又像是噴著一蓬火,「你身上流著他的血,每次看到你,我就想起阿瀾是怎麼被他逼死的,想起他是怎麼把我拖進這深宮,日夜折磨……」
「可我又不能不管你,阿瀾的話,我不能不聽。」
我看著她,幾乎察覺到她秘不可示的念頭:
如果太子殿下不存在就好了!
她大概是覺得,我是父皇強加給她們的,又是一道沉重的枷鎖。
因為我,她的阿瀾永遠留在了深宮裡,自己又被困在這高牆十幾載。
23
「現在,就是機會。」我把烏木瓶塞進她手裡,盯著她眼睛,「他病重,令恆逼宮,孤,『勤王』救駕。」
只有父皇病重,令恆才會心急。
清君側,誅叛賊,替父報仇?
這理由,夠不夠名正言順?
她將瓶子揣進袖中,重重坐下,垂下眼眸,提了要求:「好。但等殿下登基,給我一支兵。我要去守雁門關。」
「……她總說,想去那看看。」
我點頭,答應她。
母后嚮往自由,總說起雁門關,說那裡的落日像熔金,比宮牆好看百倍不止。
「還有,」虞杳突然開口,聲音低了些,「我希望,這天下,不該再困住任何一個想飛的人。」
「會的。」
「孤會讓這天下,容得下女子做太子,做皇帝,做將軍,做任何她想做的。」
我忽然想起,母后從前教導我:「願吾女,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我會的。
會坐上那龍椅,給虞杳自由,給天下人應得的安穩。
會讓那些像母后和虞杳一樣的人,不必再藏著真心,不必再受困於流言蜚語。
離開時,隱約聽見她低聲說:「阿瀾,你看,我們的女兒要坐上那個位置了。而我,就要去你最想去的塞北,替你看看那裡的落日。」
眼底終究泛起潮濕的酸意,我望著面前的高牆,胸口像開了口子,大風無休無止地刮進來,陡然產生巨大的悲哀。
我雖為女子,卻幸得是名正言順的太子,這深宮於我而言,從不是囚籠。
可總有些傲慢愚昧、狂妄貪婪的男人,貶低旁的女子、壓制女子,把一些女子死死困在深宮後宅。
用禮教的鎖鏈、世俗的目光,掐滅她們追求自由與自我的火苗。
他們慣會玩這種把戲,把女性圈養起來挑動同性爭鬥,讓女子在方寸之地相互傾軋,永遠也威脅不到他們的利益,好安心把持著權力。
可笑、可恨、可憎。
他們哀嘆紅顏薄命,譬如我母親。
可胭脂堆里的血淚,不過是千萬種困局裡最惹眼的浮沫。
那些沒被寫進詩行的屍骨,田間蓬頭垢面的農婦,灶前煙燻火燎的廚娘,又何嘗不是在無聲無息中耗盡了生命?
她們的苦難從未被筆墨垂青,只因平凡的面容配不上文人筆下的韻事,粗糲的命運登不上史家的高台,無數無名女子的血淚隱入塵埃。
無論妍媸,對於沒有自保能力的女子來說,皆是枷鎖。
明艷者困於珠簾繡幕,淪為權貴玩物,色衰則愛馳。
平凡者囿於柴米囹圄,耗盡一生氣力也掙不得禮教羅網。
無論是被當做盛世牡丹供奉,還是化作塵埃碾入泥里,她們的命運從不由自己決定。
宗族規訓是鐐銬,相夫教子是律令,容貌不過是被丈量的標尺,而丈量者永遠站在高牆之外。
真正薄命的,從來不是紅顏,而是女子被剝奪的、選擇命運的權利。
所以我偏要這大昭王朝,女子亦有能力改寫規則,執掌乾坤,安邦定國。
要讓所有女子,慾望坦蕩,野心不藏。
所以,我絕不能囿於漚珠槿艷,哪怕這條路布滿荊棘,道阻且長,也要堅定地走下去,直到奴不訓女,女立為則。
24
我剛踏進寢殿,系統突然來找存在感,一股電流瞬間順著脊椎往上竄,攥緊心臟,冰冷的機械音叫嚷著讓我去接近楚淮川。
【狗東西!】
我心中鬱結未消,嘴裡叱罵著,噼里啪啦把寢殿里能砸的都砸了,來勸阻的宮人都趕了出去。
從沒如此狼狽過!
我不知道這狗東西到底想做什麼,攻略一個男人對它有什麼好處?
【不去!】
【察覺宿主有抗拒心理,繼續採取電擊懲罰。】
又是一陣劇痛,淚眼朦朧間看見楚淮川走了過來,跪在我面前。
我痛得神智混亂,想把系統從腦子裡摳出來,手不受控制地揚出去。
啪!
楚淮川被打得偏了頭,臉上瞬間浮現血色。
有了接觸,系統終於消停了。
「殿下……」他嗚嗚咽咽,像極了委屈的大型犬,來擦我眼角的淚,聲音急切,「你終於回來了殿下,可我為什麼感受到它還在,那東西到底要做什麼啊?」
我沉沉望著他,頗有怨氣:「它想要你。」
「……殿下,這該怎麼辦?」他紅著眼眶,定定看著我,瞧著是一副焦急又心疼我的模樣。
我嗤笑一聲:「你喜歡孤?」
楚淮川沒應聲。
我又換了一種問法:「你想和孤睡覺?」
楚淮川眼圈更紅了。
我有些不耐煩,鉗住他的下巴拉近,吻了下去。
等我吻夠了,他的目光緊緊還纏在我唇上,帶著迷離和壓抑了太久的渴望。
「臣知道殿下心裡或許裝著別人,」他的聲線軟著,我竟然聽出一點委屈,「但是殿下你疼疼我好不好?只要殿下不再受那東西所累,臣願意投身獻心。」
我從袖袋中掏出一枚藥丸,掐住楚淮川的臉,一指將那藥直直推進他的喉嚨眼。
避子藥,用給男子事前吃的。
「好啊。」
我柔聲道,「不過你要十分小心,假若孤受到一丁點疼,你就去死吧。」
楚淮川立刻將我打橫抱起,放在柔軟的床榻上,隨後單膝跪在床前,在我心口烙下一吻。
……
25
那晚雷聲轟鳴,又下了很久的雨。
由於系統時不時就Ṫŭ̀₈抽風,我迫不得已把楚淮川拴在了身邊。
我很奇怪,楚淮川明明是喜歡我的,可我問系統什麼是攻略,怎麼不成功,它卻總是含含糊糊東扯西扯,一門心思讓我接近他。
這種受制於人的感覺,糟糕透了!
不過,我也沒有太多心思研究這狗屁系統。
近些天沒再下過雪,我以太子的名義開放了官倉,各大鹽商曆年受朝廷恩惠,我承諾他們以「捐輸」名義募集糧食,災後記錄其善舉;又遞信給京中最大的幾家酒樓,令其以米麵抵商稅,掌柜們雖然肉痛,卻不敢違逆東宮令。
幾個災情最為嚴重的州縣得了衣物、糧食、柴火,情況已經穩定許多,我在百姓中本來聲望就大,「妖女」流言便也不攻自破。
但是周邊數縣已有不少流民湧入城郊,我必須親自去看看。
我帶了楚淮川一起,把裴棲留在了京城。
縱然裴棲對我情深,我也心悅於他,但我對於感情,多少有些任意恣肆。
而且霸道,屬於我的人,必不能沾染其他人,從前不能,往後更不行。
不過我喜歡裴棲,所以很樂意哄哄他,一連由著他胡鬧了許多天。
26
城郊的景象,比我想像的慘烈。
泥濘的官道旁,擠滿了衣衫襤褸的流民,老人抱著餓得哭不出聲的孩子,婦人跪在地上,對著過往的馬車磕頭求食。
流民中已多有凍斃者,我當即命人在城郭外圈圈出空地,以蘆葦席隔出區域,架起數口大鍋煮粥和薑湯,又命楚淮川帶人拆了城郊廢棄的軍營木欄,連夜趕製簡易棚屋。
穩住了饑寒,便要防疫病。
派醫官每日巡查,發現發熱者緊急隔離,又從太醫院調了艾草、蒼朮,在各棚區焚燒驅寒避疫。
數天之後,這些流民顯然有序起來,有力氣的隨軍士去清理道路,修補房屋,力氣弱的力所能及照顧孩童,各司其職,每日可領兩升米。
既避免了流民閒坐生亂,也能讓他們能靠自己掙得口糧。
某日楚淮川正在粥棚施粥,我讓他給我搬一張凳,坐旁邊曬太陽。
心情少有這麼放鬆的時候。
天氣暖融起來,流民的小孩都跑出來玩。
我隨手給了一小孩幾個白面饅頭,她眼睛亮亮的,問:「大姐姐,這饅頭貴不?要讓我給你幹活抵不?」
我笑著回:「不貴呀,你安心吃。」
她揣著饅頭找小夥伴分享,有個孩子小聲說:「你曉得不,現在外頭好多饅頭,面都不是正經麥面。」
她眨眨眼:「那是啥面呀?」
小夥伴神神秘秘:「是紅薯面,曬乾磨的那種~」
她咬口饅頭,腮幫子鼓鼓:「紅薯面也香!嚼嚼嚼,好吃呀!」
小夥伴又湊過來:「我聽母親說,有的連紅薯面都捨不得放,摻的是樹皮磨的粉呢!」
她撓撓頭,又啃口饅頭:「樹皮?能做成饅頭也厲害!好吃哩,嚼嚼嚼!」
我看得很歡樂。
忽覺小腿一沉,垂眸便見個五六歲女娃,臉蛋凍得紅撲撲的,像個剛從雪堆里刨出的小山楂,正仰著腦袋望我。
「你、你是太子姐姐嗎?」她攥著我衣角,語氣細弱又清晰,「我娘說,太子姐姐就像那天上明月一樣,能讓大家吃飽飯的,只有太子姐姐!」
周遭百姓或頷首或笑,我溫聲道:「我是呀。」
她眼睛瞬間亮了,雀躍起來:「太子姐姐!爾爾長大了,也要像太子姐姐一樣!」
我失笑:「想像我一樣,就要先好好讀書,認得字,明了事理,才能有本事幫到別人。」
她卻愣了,眉頭皺成個小疙瘩,又小心翼翼瞧我:「可是……阿爹說,爾爾不用讀書的,會燒火做飯就夠了,太子姐姐,女子也可以讀書嗎?」
是了,我差點忘記,在大昭,私塾或者學館向來只招男子,只有țũ̂³勛貴世家的女兒才有條件請人在家教書,而且,能不能讀還全看父親的開明程度。
平常百姓的女兒,更是連字也識不得。
多少女子困於閨閣,困於刻意扭曲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舊念,縱有聰慧,也難展鋒芒。
我聲音鄭重:「當然可以。不僅可以,還要讀好書,識大禮,知天下事。」
而不僅限於《女訓》《女戒》之類,只為了日後作為男子有品行的配偶讀書。
爾爾似懂非懂,卻用力點頭:「爾爾好好學!太子姐姐,你會教爾爾嗎?」
我摸摸她發頂:「會有先生教你們的。」
風卷著災民的低語掠過耳畔,我望著已經晴朗的天,一個念頭悄然滋生。
賑災不僅是賑濟饑寒,更要賑濟蒙昧。若能創辦女學,讓天下女子都有機會讀書識字,明辨是非,她們未必不能成為棟樑,未必不能撐起一片天。
這個念頭一旦生根,便瘋長起來。
回頭看,小山楂爾爾正歡快地撲進不遠處母親的懷抱。
唔。
小小年紀就知道要向我求助,是個大膽又聰慧的,若好好培養,定能成為我大昭的棟樑。
有我點頭,她爹再不敢拘著她。
「青櫻,」我吩咐頂缺的貼身婢女,「派人常常照看著,明白孤是什麼意思?」
「殿下,青櫻明白。」
半個月後回了京城,流民已遣返大半,且每戶都領了春耕的種子與農具。
這場天災,總算要過去了。
27
而我,東宮太子,在這場賑災里收穫的不止民心,還有對皇位更赤裸的慾望,坦蕩蕩露著,全刺進父皇和令恆眼裡。
如我所期待的,父皇的臉已經變得枯黃,他多麼惜命呀,太醫一撥一撥地往寢殿跑,偏又查不出什麼,太醫又一個一個地掉了腦袋。
後面那些就學乖了,心照不宣胡謅了個不輕不重的病症,煎些藥給他喝著。
哦。
那毒,是我偶然在一個舊匣子裡翻到的,隱約記得是小時候一個古怪老頭給的,讓裴棲找人查,稀奇古怪,有毒藥也有解藥。
我隨手拿了一瓶死得慢的,就給了虞杳。
近來,我與楚淮川的親近愈發不加掩飾,獵場共騎一乘,宮宴上琴劍和鳴,滿朝皆知太子與手握半塊虎符的大將軍關係不一般。
兵權與儲位勾結,想必父皇定在心裡啐罵:
養虎為患,養虎為患啊!
晚些時候,裴棲送來一份密報,令恆已經忍不住了。
他太清楚,若父皇殯天,以我現在收攏的勢力,繼位不過是板上釘釘,而我一旦繼位,他活不了。
我掃了一眼內容,隨後放在燭火上燃燒殆盡。
抬眼又見裴棲緩步走到我面前,眼睫垂得很低。
我伸手想去碰他的臉,卻被他偏頭躲開。
這倒是少見。
我正要蹙眉,他忽然俯身,雙手撐在椅臂上,將我圈在懷裡,一股冷冽的清苦香襲來。
「殿下這些時日,與楚將軍好生親近啊……」
「你吃醋了?」我揉著他艷紅的耳朵。
「……臣怎麼敢。」
「不敢?」我輕笑,反手將他按在案上,奏摺書籍散落一地也顧不上了。
「那你剛才在做什麼呀?」
他閉緊眼,長睫劇烈顫抖著,嘴唇抿成一條線。
別看這人平日裡清雅得像遠山孤松,可有時我累極了,會在男寵屋Ṫŭ̀ₓ里留宿,可每每醒來,總在裴棲懷裡,被他抱著睡。
問他,答曰:「……是我翻窗,將殿下『偷』來的。」
嗯,他除非吃醋吃狠了,還是頗有正宮氣度的。
今日這麼失態,應該是這幾天被楚淮川刺激得不輕。
我低頭吻他的喉結,聽著他壓抑的喘息,指尖順著他的衣襟探入,又被他攥住。
「殿下,」他聲音啞得厲害,「別對他那般好,行不行?」
月光從窗欞漏進來,框住他狹長的眼眸,瑩白的肌膚泛起緋色,透著股清冷又易碎的美。
一下惹了我的眼。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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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頗有些心急,應了他幾聲「好」,俯身吻住他微張的唇,與他糾纏。
他的手從握住我的手腕,慢慢劃到我的腰上,有些急切地將我往他身前帶,仰頭迎合我。
案上奏摺還散落著,墨香混著他身上的味道,情勢在這曖昧的氛圍里攪成一團。
「楚淮川,再好,」他一路向下吻,我渾身顫抖著,樂趣無窮無盡,於是縱容他,「我也、最最喜歡你。」
這話不是哄他,至少目前,能讓我這般眷戀的,只有眼前人。
他的回應是熱烈的,像深山裡積蓄了一冬的雪水,終於找到了出口。
……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月光都移了位,他擁著我,喘著氣,勾著我的手指把玩。
「殿下……」他又喚我,帶著饜足後的慵懶,和藏不住的歡喜。
我緩了幾息,開口道:「裴棲,孤可能要消失一陣子。」
他沉默許久,唇畔還帶著方才情事的嫣紅,又咬得發白:「殿下就這般信得過楚淮川?殿下要做的事臣都明白,殿下要離京、要涉險,卻只同我說這些……」
這有什麼信不信的?
擁有能讓任何人在任何時候死去的能力,就好了。
包括楚淮川,當然,也包括……裴棲。
我心尖發澀,逗他:「孤怕你又要哭了。你留在京中,要隨時遞消息,還有,照顧好我的碧碧。」
「……好,臣永遠等著殿下。」
桌案旁一片狼藉,他又抱我到床上,開始挑逗我。
「再來。」
於是乎,一夜未歇。
29
次日我手軟腳軟地爬起來,帶著楚淮川,要去雲嵐寺為父皇祈福。
坦白來講,這些天我真的身心俱疲,如果不是想讓那兩個蠢蛋死得名正言順、死得利索,我也用不著兜這麼一大圈子。
真想一劍穿死他們!
山路陡峭,我與楚淮川下了馬車步行上山,侍衛們分散開來護在四周。
山間樹木蔥鬱,風過處松濤陣陣,清凈肅穆,是個好地方。
行至一處斷崖邊,窄路僅容兩人並行,下方是深不見底的雲霧。
「太子殿下,這地方,倒是適合做個了斷。」
我心頭猛地一沉,還沒等我發問,他的劍直刺我心口,顯然是蓄謀已久!
「楚淮川!你瘋了?!」我厲聲喝問,手腕翻轉,驚鴻劍嗡鳴著出鞘,格開他致命一擊。
侍衛們都被一伙人截住了。
楚淮川出手招招擊我命門,逼我到了崖邊,「抱歉了太子殿下,二皇子許我事成之後,裂土封王!」
我冷哼,「他怎麼會信你,你別忘了,你是我東宮出去的。」
他一副不堪受辱的模樣,恨道:「殿下風流紈絝,府上男寵無數,只將臣視作您手中的禁臠罷了!」
我輕輕一哂,神色譏諷:「你不願?」
他耳根通紅,面上卻是凶神惡煞。
「臣、不、願!」
哈!
我昨晚沒睡好,懶得演了,眼看前戲做夠了,收了劍,變易了神情,無限悽酸。
轉身心碎一般躍下山崖,身影很快攏在了雲霧裡。
30
馬車內點著安神香,本該摔死在崖底的我此時憊懶地倚在榻上,懶懶打著哈欠。
我做了個「戲」給令恆看。
讓楚淮川找令恆假意投誠,於祈福途中將我「斃命」,實際在崖底找人接應。
我消失,才好給令恆作死的機會。
此計或許不太高明,但對令恆來說正正好。
「殿下,二皇子的人,臣已經打發走了。」
楚淮川此時跪坐在下方,貼著我的手背輕吻。
「起來。」我抽回手,有些奇怪,「總是跪著像什麼樣子?」
有什麼特殊癖好不成?
我可沒有折辱人的愛好,對我忠心的人,我待遇都不差。
楚淮川膝行幾步,從懷中掏出一枚玉佩,屈指敲了七下。
沒一會兒,一團灰濛濛的影子懸浮在半空,看不清形狀,透著股黏膩的氣息。
「叫本系統幹嘛,是不是把那個女人囚住了?」
「快!快讓我把她的天命抽取了!她就能徹底屬於你了!」
我一劍劈過去,那霧霎時成了兩半,吱哇亂叫幾聲又縮回玉佩里。
怪不得,已經許久沒感受到它的存在,原來是跑到了楚淮川這裡。
我挑眉看向楚淮川,用眼神詢問。
楚淮川叫屈:「阿熹,我真的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個壞東西,前不久突然找上我,它說、它說……」
他頓了頓,又撇撇嘴,仰頭一張清俊面容可憐巴巴瞧著我,讓我不要對下文生氣的意思。
我眯了眼,掐住他的臉:「說!」
「它說,說我只要聽它的,它就能讓你眼裡……只能看到我一人……」
「阿熹,你信我!我怎會信這等鬼話?我楚淮川再是不堪,再是、再是傾慕殿下,也絕不會用這等邪祟來折辱你!」
「殿下是大昭的太子,是萬民的天!我……我豈敢因一己私慾,就妄圖將那高懸於九天的明月,拽入我狹隘的懷抱?」
他淚眼朦朧,上前抱住我的腿,近乎囈語般哀求:
「我不要多……我不敢奢求獨寵……我只求阿熹,偶爾也能看看我,別把我完全忘在角落,好不好?」
系統出來跳腳。
【楚淮川!你卑微!你下賤!你孬種!】
我不憚以最壞的思路揣測楚淮川。
即便他是我親手培養的,壓根不是那種人。
但是……
我揉揉他腦袋,隨後一劍利落刺入他腹部。
「呃!」楚淮川悶哼一聲,身體因為劇痛而微微顫抖,悲悲切切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