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尖悄然探入袖中,扣住迷藥瓷瓶。
「吵什麼!」
一聲厲喝響起。
杜景山疾步而來,外袍鬆散披著,陰鷙目光掃過眾人,落在趙婉憐臉上,帶著被打擾的慍怒。
「景山。」
趙婉憐瞬間變臉,撲進他懷裡。
「我怕玉兒夜裡不適,好心探望......誰知撞見姐姐竟要拐帶玉兒私逃!」
她泫然欲泣,仿佛真被嚇壞了。
「胡說!」
我厲聲反駁,強壓噁心,指著趙婉憐質問杜景山。
聲音不高,但字字堅定,滿是失望決絕。
「杜景山!這三年,你就是這樣縱容著她,如此『教養』我們的孩子?」
杜景山被我眼中的失望刺得一怔,旋即暴怒。
「憐兒教養得極好!如今軒兒有擔當,玉兒也越發成熟。何來縱容一說?」
「成熟?玉兒才九歲,要什麼成熟!」
我聲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
「你身為父親,可知她日日虐待玉兒!」
「我是玉兒生母,現在要帶她走,你若還有良知,就快放我們離開!」
「生母?」
杜景山嗤笑一聲。
「沈清歌,你還有臉提生母二字?一個被匪徒擄走糟蹋過的殘花敗柳之身,還妄想帶走我杜家的女兒?你教出的這等不知廉恥、背父私逃的忤逆東西,還敢汙衊憐兒虐待她!」
他的話語如同淬毒的鞭子。
一下下抽在我的心上。
8
「就是!」
稚嫩的童音突兀地響起,軒兒不知何時也被帶了過來,揉著惺忪的睡眼。
看清我的瞬間,他猛地掙脫婆子,衝過來狠狠推在我的腰側。
「壞女人!沒人要的壞女人!」
「滾出我家!不准你搶走我的新母親!滾啊!」
我猝不及防,被推得一個趔趄。
腰側傳來痛處,卻比不上心痛的萬分之一。
我死死咬唇壓下眼眶熱意,穩住身形。
再看時,軒兒已經撲到了趙婉憐懷裡。
我望向杜景山,語帶譏諷。
「這就是你口中,有擔當的兒子。」
趙婉憐聞言摟過軒兒,又立馬假意關心起玉兒。
「玉兒乖,來母親這兒。別怕,爹娘都在呢。這瘋女人只會帶壞你,讓你變得跟她一樣......不知羞恥。」
最後四個字,她說得又輕又慢。
杜景山聞言,徹底失去了耐心。
仿佛我的一切反抗,都是對他權威的莫大挑釁。
「夠了!」
他猛地一揮手,語氣冰冷。
「杜家容不得這等腌臢事,來人!把大小姐帶回房去!」
狠厲目光轉向我:「至於這個妄圖拐帶我杜家血脈的人......」
「打斷她的腿,扔到城外亂葬崗上,讓她自生自滅!」
「是!老爺!」
為首家丁上前,另一個家丁猛地抓向我身後的玉兒。
我袖中迷藥蓄勢待發。
「轟!」
就在這時,緊閉的杜府大門驟然四分五裂,發出一聲巨響!
煙塵未散,一道挺拔身影闖入,冰冷又威嚴的聲音響起。
「我看誰敢動她!」
9
來人幾步上前,一把托住我不穩的身形,關切地問道。
「清歌,可有傷著?」
借力站穩,我壓下翻騰的氣血,擔憂道:「恩人怎會來此?」
「接到你的信。」
他言簡意賅,視線掃過眾人和滿院狼藉:「怕你應付不來。」
暖意混雜著歉意湧上心頭。
「又勞恩人相救了......」
他無奈苦笑:「都說了,叫我明遠便好。」
我話未出口,被杜景山打斷。
他回神,目眥欲裂:「哪個不知死活的東西!敢毀我杜府大門?」
趙婉憐反應極快,立刻攀附上去。
「夫君!這還用問?定是姐姐的野男人找上門了!」
「野男人?」
杜景山嗤笑,鄙夷的目光看向我。
「她一個殘花敗柳的下賤商戶女,誰會......」
話音未落,寒光乍起。
蕭珩的劍已精準抵住杜景山咽喉,語氣森寒。
「你說誰下賤?」
冰冷的觸感和蕭珩眼中毫不掩飾的殺機,讓人膽寒。
但杜景山仍強撐著挺直腰杆。
「她是我杜景山的女人,我想罵便罵,你算什麼東西,敢對本官動劍!」
我心頭一緊,急步上前。
「明遠!此事因我而起,不該連累你......」
蕭珩抬手,示意我噤聲後退。
目光重新鎖住杜景山,如同看一隻螻蟻。
「第一。」
他劍尖虛點趙婉憐方向。
「自你另娶進門,清歌便與你再無瓜葛。」
「第二,區區三品侍郎,我想殺便殺。留你一命,只是不想弄髒了我的劍。」
杜景山被激得狂笑。
「一個我不要的女人,你倒當個寶供起來,還在這裡大放厥...」
蕭珩驟然收劍,回頭交代:「捂住眼睛。」
陰影中,鬼魅般的黑影暴起,劍光一閃,精準刺中杜景山小腹。
趙婉憐驚叫出聲,趕忙撲上去。
我亦攥住蕭珩的衣袖,指尖冰涼。
蕭珩回頭,溫聲安慰:「放心,他死不了。」
我默了一瞬:「我不是怕他死,是擔心你有麻煩。」
與此同時,黑影冷聲開口。
「敢對我們王爺出言不遜,死不足惜。」
「王...王爺?!」
杜景山猛地抬頭,死死盯著蕭珩,傷口的劇痛被恐懼淹沒。
「你......你是景王?!」
景王蕭珩,字明遠,與新帝一同長大,情同手足。
年紀輕輕便已軍功赫赫,亦是本朝立朝至今,唯一一位異姓王爺。
蕭珩懶得再看他。
聲音不高,卻威壓十足:「本王現在要帶人走,你有意見?」
杜景山僵立無言。
無需等他回答。
蕭珩已將我護在身側,徑直走出這令人窒息的門庭。
10
馬車內。
玉兒在我懷中沉沉睡去。
我轉向閉目養神的蕭珩,深吸一口氣,屈膝欲拜。
「民女有眼無珠,不知您是景王,萬望王爺恕罪。」
話音未落,溫熱的手掌已穩穩托住我。
蕭珩無奈苦笑:「一個『恩人』,你喊了三年才改口,這『王爺』又打算叫多久?」
我僵住:「王爺恩重如山,民女......」
他打斷我反問:「清歌,你寫信與我說過『誓不相負』,如今這般生分,是要反悔嗎?」
心驟然一緊,我抿了抿唇。
失憶時,蕭珩向我隱瞞了身份。
我一直以為他是尋常將領,以身相許這件事,我真的放在心上細細思量過。
可如今,他是尊貴無比的景王。
而我帶著玉兒和福伯,身後還有杜府的那些糾葛......
以身相許的念頭,此刻想來實在有些不知好歹了。
「從前無知妄言,請王爺恕罪。日後,民女願竭盡全力,報答王爺恩德。」
我將頭垂得更低。
蕭珩低笑,帶著點自嘲。
「說實話,你還是失憶那會兒更可愛些,可惜啊,身份瞞不住了。」
空氣凝滯,我沉默著,不敢再言。
直到馬車停在了王府門前。
下車時,蕭珩道:「太晚了,在我府中將就安置吧。」
我心知此地距我們從前住處不遠,他身份既明,倒是一點也不裝了。
我抱著玉兒,低聲應下:「民女,多謝王爺收留。」
蕭珩不理我,邁步進門,狀似無意地低語。
「民女,民女,再稱民女,明日便罰你吃三碗米飯!」
我微怔。
失憶養傷時,他聽大夫說我恢復得慢,是因為吃得太少。
就吩咐廚房每日換著花樣給我做吃的。
並且每次探望,都要盯著我多添一碗,還要看著我吃下去......
回憶從前,暖意在心頭化開。
看著蕭珩的背影,ṱũ̂₅與記憶中的少年將軍無異。
心中對於景王的陌生感漸漸褪去。
我淡淡一笑,連忙跟上。
11
工部侍郎杜景山被罰俸一年、禁足養傷的消息,悄然傳遍京城。
流言紛起,有說他拋妻縱惡,更有說他觸怒景王。
昔日稱兄道弟的同僚,如今避如蛇蠍。
他纏綿病榻多日,竟無一人探視。
杜府中,藥氣瀰漫。
杜景山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帳頂。
昔日,沈清歌溫婉的笑臉、玉兒蹣跚學步的模樣......終都化為蕭珩那雙洞穿一切、冰冷含威的眸子。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
趙婉憐端著藥盞進來,眼底壓著煩躁。
她坐到床邊,舀起一勺藥汁,柔聲道:「夫君,該喝藥了。」
杜景山猛地抬手,「啪」地一聲將藥勺打飛!
褐色的藥汁濺了趙婉憐一身。
「啊!」
趙婉憐驚叫,壓抑許久的怒火瞬間爆發。
「杜景山!你發什麼瘋!你以為絕食裝死就能讓景王放過你嗎?!」
杜景山從沒見過她這潑悍模樣,空洞的眼裡閃過一絲驚疑。
趙婉憐意識到失態,強壓下火氣,柔聲安慰杜景山。
話中有種無知的無畏。
「夫君,景王權勢再大,還能無緣無故砍了你這朝廷命官的頭不成?」
「實在不行,我去求求父親。讓他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幾句,怎麼說父親也是二品尚書......」
趙婉憐的話,狠狠扎醒了杜景山。
他第一次開始審視眼前這個他曾經心心念念的官家女。
寒意夾雜著悔恨湧上心頭。
他打斷趙婉憐的話,聲音嘶啞。
「憐兒,說實話......你真的對玉兒動過私刑嗎?」
趙婉憐被看得心慌,強撐身體,帶著被質疑的委屈和憤怒,傾身靠近。
「夫君!你這是什麼話?我管教她難道有錯?我一片苦心......」
杜景山別過臉去,不願再聽。
也許此時,答案在他的心裡已經不重要了。
趙婉憐碰了冷臉,暗自咬牙,忍著怒氣轉身離去。
剛一開門,下人連滾帶爬地衝進來,臉色煞白:「夫人!不好了!小公子在書院和大理寺卿家的小公子打架,失手......將人推下水了!」
「什麼?」
趙婉憐的驚叫瞬間劃破了杜府的死寂。
12
景王府。
玉兒如今寸步不離地跟著我,連睡覺也不願意分開。
三年離散,我也貪戀這份溫暖。
她漸漸展露些許往日的活潑,尤其愛在沐浴後鑽進錦被,纏著我細說這三年的點滴,我總耐心回應。
直到這夜,她忽而仰起小臉,沒頭沒腦地問:「母親,景王喜歡您嗎?」
我一時怔住。
思緒瞬間被拉回三年前。
我被救起後,重傷昏迷許久。
醒來孱弱失憶,整日神情懨懨。
蕭珩時常來探望,帶給我許多新奇的物件——時興的話本、精巧的頭花、暢銷的脂粉,都是閨閣女子喜愛的。
我含笑收下,但反應乎乎,唯獨對府中帳本十分感興趣。
他察覺後,便總抱著一摞帳本前來,說是要給我鍛鍊腦子。
那些日子,多是他絮絮說著軍中趣事,我一邊靜靜聆聽,一邊熟練地撥著算盤。
一晃三年,我屋中堆滿了他送的小玩意兒,還有幾大摞厚厚的帳冊。
我漸漸習慣了他在身邊,甚至隱隱期待他的到來。
偏偏在他半真半假問出「以身相許如何」時,我恢復了記憶。
心中惦念太多,我沒有回答他,便匆忙地回了京城。
細細想來,或許他也是有些喜歡我的吧。
「看來......母親也是喜歡景王的。」
玉兒的聲音帶著小大人的篤定,打斷了我的怔忡。
「啊?」
我猛地回神,對上她促狹的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