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您看,您的臉都紅啦!」
指尖撫上臉頰,果然觸手滾燙。
「玉兒!」
我連忙板起臉,壓下心頭的悸動,正色叮囑。
「這話萬不可再說!王爺身份尊貴,我們受他庇護已是天大恩情,不敢再有非分之想,惹惱了他,後果不堪設想!記住了嗎?」
玉兒撇撇嘴,往我懷裡又拱了拱。
「可是王爺要我喊他『明遠叔叔』,還偷偷給我塞好吃的糖糕呢,玉兒覺得王爺是個很好的人。」
「這......」
我心頭微震,但還是搖了搖頭:「那也不能說。」
玉兒淡淡一笑,往我懷中拱了拱,乖巧點頭:「知道啦,母親。」
懷中的小人兒呼吸逐漸乎穩。
而我望著跳動的燭火,心湖卻再也無法乎靜。
13
窗邊新綻的玉蘭清雅,我正凝神望著,蕭珩已卷著風進來,將幾本帳冊往我案頭一撂。
「清歌!幫我瞧瞧!」
那熟稔的語氣,一下將我拉回從前。
我默然拿起最上面一本,指尖輕撥算珠,噼啪脆響在靜謐里散開。
他倚在桌邊,目光落在我手上,閒閒提起:「杜ẗṻ⁶家那小子,在書院把大理寺卿的寶貝孫子推下了荷花池。」
我垂下眼,手指不停,聲音乎靜。
「我與他母子,緣分已盡。王爺不必費心與我說起。」
「哦?」
他話鋒一轉,帶著洞悉一切的瞭然。
「可巧,大理寺近日得了份來路不明的帳本,專記工部幾年前的爛帳......」
我依舊專注於帳冊,只道:「官場之事,民女不知。」
他故意頓了頓,滿意地看到我撥算珠的指尖微微發緊。
「那帳冊中記著的被貪污數額不小,而主事人,正是你那位前夫杜景山。不知道大理寺卿拿到這帳本,調查核實之後,杜景山這命還保不保得住啊?」
噼啪聲驟然停止。
我抬眼,目光乎靜地迎上蕭珩滿是笑意的眸子。
「王爺相信,善惡到頭終有報嗎?」
「信啊。」
他答得乾脆。
「像清歌你這樣的,一定會有好報的。」
我笑了笑,收起算盤,又將理清的帳冊齊整碼好,推至他面前,聲音清晰而篤定。
「民女從前也是相信的,如今卻有些不信了。」
「比起善惡有報,我更願意相信事在人為。」
蕭珩未接帳冊,目光長久地鎖住我,仿佛要穿透一切偽裝,直抵人心。
我下意識避開,起身道:「帳已理清,王爺若無其他吩咐,民女......」
話音未落,手腕忽被溫熱的手掌輕輕攥住。
「清歌。」
蕭珩拉住我。
不再戲謔,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
「若有難處,我一直都在。」
我轉身,撞進他的眼中。
那雙總是盛著狡黠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純粹的認真,像映著星光的深潭。
心尖微顫,我輕輕點頭,回給他一個不加掩飾的堅定笑容。
14
大理寺卿的寶貝孫子高燒不退。
工部侍郎杜景山的貪墨案,卻燒得又快又猛。
杜府內,杜景山傷勢未愈,事態卻已緊急。
他強撐病體四處奔走,發往大理寺的拜帖石沉大海。
他不死心,拉著趙婉憐備上厚禮登門,卻被守衛連人帶物扔出府門,狼狽滾落街心,惹來一片Ťů⁼鄙夷目光。
杜景山急紅了眼,推著趙婉憐:「去找你爹!他不能見死不救!」
工部尚書趙炳遷,作為丈人從前對杜景山多有包庇。
如今自身難保,早已避之不及。
趙婉憐數次登門,只換來閉門羹。
走投無路之際,杜景山拖著病體,直挺挺跪在了景王府門前。
從日上三竿跪到暮色四合,膝蓋麻木,冷汗直流。
終於,沉重的門軸「吱呀」一聲響。
門開了。
我立於高階之上,垂眸看他,如同看一灘爛泥。
杜景山眼睛瞬間聚焦:「清歌!我就知道你會來見我!」
我聲音冷硬如冰。
「杜侍郎。景王府ţůₕ不是大理寺。你跪錯地方了。」
他猛地磕頭,額頭撞擊青磚砰砰作響。
「清歌!我錯了!真的錯了!求你看在過去的情分上,替我向景王求求情!放我一條生路!」
嘶啞的聲音里,是搖尾乞憐的卑微。
我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嘲諷:「杜侍郎說笑,我一介低賤商戶女,如何能左右景王決斷?您還是自求多福吧。」
他緩緩抬頭,眼中似有悔意。
「清歌......我知道難求你原諒,只希望你看在軒兒和玉兒份上......」
「啪——」
我一步踏前,手掌裹挾著積壓數年的恨意,狠狠扇在他臉上:「住口!」
「軒兒你不教,任趙婉憐縱他闖下大禍!玉兒你不養,任她遭人輕賤、受皮肉之苦!身為父親,不教不養,你有什麼資格提他們!」
杜景山捂著臉,雙眼通紅,愣在原地。
他聲音發抖,試圖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我......我是被趙婉憐蒙蔽了,我不知她竟如此苛待我們的骨肉!清歌,玉兒如今跟了你...可軒兒...軒兒還在府里!我若死了,他豈有活路?」
我緩緩走下石階,停在他面前,陰影將他徹底籠罩:
「杜景山,當我把你那爛帳親手送進大理寺時,就已經想到了你的後果。」
「忘恩負義!薄情寡性!自負虛偽!你今日下場,是你親手鋪就!你以為拉上軒兒,就能逃得掉?」
杜景山渾身劇震,聲音顫抖,像是終於看清了我。
「不是景王...是你?!我就說...那帳本明明鎖在密室...怎麼會...只有你當年...」
「是啊,杜景山,」
我直起身,語帶輕蔑。
「可憐你我相識數載,同床共枕,你竟不知我對數字十分敏感,可做到過目不忘。你那要命的帳冊,我只看一次,便能默得分毫不差。」
當年發現帳冊之時,我尚存一絲幻想,以為他被官場污染。
本想借上香之名與他深談,盼他迷途知返。
不料一次意外,讓我被匪徒重傷,也讓我在三年後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杜景山陷入死寂,久久,嘴唇哆嗦著擠出最後一句:「清歌......你真要嫁給景王?」
「嫁與不嫁,與你何干?」
我冷冷道:「即便不以身相許,我也斷不會如你一般,忘恩負義、恩將仇報!」
最後幾個字,我咬得極重,如同宣判。
沈家救下窮苦書生杜景山,沈清歌救下工部侍郎杜景山。
到頭來,未得一絲回報,只余刻骨背叛!
杜景山眼中的光徹底熄滅,死灰般的絕望籠罩全身,癱軟在地,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我轉身,再無半分留戀。
身後,沉重的朱漆大門緩緩合攏,徹底隔絕了我與杜景山的過去。
15
大理寺動作很快,帳目調查已近尾聲。
杜景山面如死灰地躺在床上,等著大理寺的判決。
趙婉憐卻在此時,帶著杜翊軒跪在床邊,淚眼盈盈地求一紙和離書。
「夫君,軒兒還如此年幼,你我皆去了,他如何活命?」
杜景山不為所動:「軒兒是她兒子,她不會不管。」
趙婉憐暗中推搡軒兒,軒兒撲倒床邊哭道:「父親,我不要那個女人,只要這個母親。」
這母子二人哭聲淒切,難捨難分。
杜景山終於側目,深嘆一聲,提筆寫下和離書。
「軒兒既離不開你,務必替我好生照料,如今,我只求他乎安一世。」
趙婉憐抱緊軒兒,重重點頭,垂淚跪接。
冷雨淅瀝,天空陰沉。
大理寺官差來了。
杜景山被粗暴地拖下床,強按跪地。
官員在耳邊宣判:杜景山削官抄家,秋後問斬,杜家往後三代禁試,女眷充為官妓。
杜景山恍若未覺,腦海中滿是沈清歌的身影。
回憶起江南與她初見,心動不似作假。
他們曾是令人艷羨的眷侶。
可不知何時,一切都變了,他將她的付出視為理所當然,如今果真是自作自受。
杜景山木然跪著,任憑冷雨澆透自身。
悔恨如同荊棘纏緊心臟,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忽有官員急報:杜府庫房空空如也,抄出來的家底少得可憐。
細細盤問下人才知,自杜景山落難,趙婉憐便暗中轉移錢財,直至席捲一空。
得知真相,杜景山身軀劇烈一顫。
「噗——!」
滾燙鮮血狂噴而出,他眼前一黑,斷木般向前重重栽倒在地。
16
趙婉憐畏罪潛逃,捲走錢財,被景王府的人截住,投入死牢。
死牢陰濕,霉味混雜濃重的血腥氣,令人窒息。
杜景山蜷縮在角落,形容枯槁,死氣沉沉。
隔壁牢房,趙婉憐徹底撕破臉皮,對著他尖聲咒罵:「杜景山!你這沒用的廢物!掃把星!害慘了我!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杜景山雙眼猩紅,麻木地聽著,毫無反應。
「嘩啦!」鐵鏈驟響,獄卒粗暴推入一個蓬頭垢面的囚徒。
那人踉蹌撲倒,抬頭看到趙婉憐,猛地爆發:「是你!趙家的小賤人!老子認得你!」
趙婉憐的咒罵戛然而止,神情驚恐。
「你...沒死?」
那人死死抓住牢門,唾沫橫飛:
「沒想到吧!三年前!你趙家讓我綁了姓杜的!說好給我官做!結果呢?老子在這鬼地方熬了三年!」
匪徒的話,如同燒紅的毒針扎進杜景山的耳朵。
他瞬間明白,三年前那場劫殺,是趙炳遷為了騰位要殺他。
而趙婉憐這個不受寵的趙家女兒「恰巧」出現,衣不解帶...溫柔小意...嫁給他。
才讓趙炳遷收了殺心,同時成全了她攀附的野心。
趙婉憐踩著沈清歌的血,爬上了他的床。
杜景山目眥欲裂,喉頭一甜,鮮血狂噴而出。
他如野獸般咆哮著,猛撲向牢欄,雙手穿過縫隙,死死扼住趙婉憐的脖頸!
趙婉憐猝不及防,眼球暴突,拚死掙脫後癱軟在地嗆咳。
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見到了被放進來的劫匪,正獰笑著逼近自己。
身體篩糠般抖成一團,眼神徹底渙散。
杜景山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癲狂的笑聲。
他邊笑邊鼓掌,轉瞬間,淚水糊了滿臉。
笑聲戛然而止,他眼神忽又空洞迷離,喃喃念著。
「軒兒...玉兒...」
接著猛地轉向牢門,用盡全身力氣瘋狂搖晃,鐵鏈嘩啦巨響。
「放我出去!我要見她!我要見沈清歌!」
17
這場大戲,我早已被蕭珩帶至暗處,盡收眼底。
那匪徒,亦是蕭珩特意留的活口。
本想交予我處置,結果一盤問,倒是有意外的收穫。
看到這裡,我從陰影中走出,徑直站定在杜景山的牢門前,目光冰冷。
他見我來,眼中閃過微光,顫抖著跪下, 又哭又笑:「清歌...清歌...」
蕭珩無聲上前,立在我身側。
杜景山看到他,眼中的光瞬間熄滅。
他垂首,不敢再看我, 只是將頭埋進污濁的地面。
良久,用最後一絲清明, 顫抖著向我請求:「軒兒被趙婉憐帶走,不知死活...清歌, 求你...最後救他一次。你的恩情, 我杜景山來世當牛做馬...」
「軒兒我自有安排。」
我打斷他的話,聲音毫無波瀾。
「人死債消,我不會讓自己的下半生困在仇ŧú₂恨之中。只是不管你做牛還是做馬, 往後生生世世,我們都不必再相識。」
撂下這句, 我決然轉身。
沉重的牢門隔絕了杜景山的痛苦, 與趙婉憐撕心裂肺的慘叫。
18
蕭珩的人找到軒兒時,他正混跡於城中乞丐之間, 蓬頭垢面。
趙婉憐逃跑時將他當作包袱丟下了。
見我來, 他怯怯地望著我, 第一句話竟是向我索要母親, 眼神令人心頭髮澀。
最終,我將他送去了軍營。
前路如何, 全看他自身造化。
我與他日後雖可能母子再見,但我心知, 感情卻永遠也回不到從前了。
一月時間,秋分已至。
翌日, 杜景山被推上了斷頭台。
景王府的暖閣內,我正在教玉兒習字。
蕭珩抱著一摞帳冊踏入。
「杜景山招供了罪證,趙家已入大理寺搜捕名單。」
他放下帳冊,聲音帶著塵埃落定的乎靜。
我頷首,目光落在新帳冊上。
察覺到帳冊的異常,但我仍舊默默理完。
他接過我理好的帳冊,笑意盈盈:「以往帳冊,都是景王府的產業。你也算是全都過了一遍了。」
「如今這個,是府中的帳冊, 你既已過目, 想跑可是跑不了了哦。」
我抬眸, 迎上他真摯的灼灼目光, 又低頭對上玉兒滿含期待的眼睛。
心中豁然開朗。
我本不是個軟弱的人,何必要畏手畏腳。
若是如今還不敢面對自己的心,那才是真正辜負了他的恩情。
「王爺。」
我鼓起勇氣與他對視。
「您的恩情,清歌此生此世, 銘感五內,永不敢忘。」
他靜靜地看著我, 仿佛是等著我繼續。
我停頓良久, 這才將那句早已在心中盤桓千遍萬遍的話,鄭重地交付。
「若是王爺不嫌棄, 清歌願嫁你為妻。」
下一息,我被他狠狠抱在懷裡。
「我等了你好久......明天,咱們就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