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案牽連朝中數名官員,涉及地方漕運、鹽鐵等要務,干係重大。」
「只能將他先收押在大理寺,待核驗完人證物證,再由聖上處決。」
「放心,從宋府搜出的帳本里,單是明面上記載的賄資,便已逾數百萬兩,他難逃一死。」
李珩一口氣說了一大堆,緩了緩神,才又正色道:
「說起來,有一事,還需你幫忙。」
我點了點頭。
「巧了,我也有一事,只能你去做。」
李珩一直都在查臨安五年的謀逆之案,這也是我曾贈予他帳本的原因。
那上面,記錄了諸多官員貪墨軍餉的細則。
李珩循著帳本順藤摸瓜,揪出了那位兵部掌管軍械的武庫司郎中魏封。
這魏郎中是個不怕死的路數,直接招供了六十餘名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員,名單列得密密麻麻。
這裡面真假摻半,他就是篤定李珩要顧及朝堂各方勢力,短時間內根本不能逐一查證。
以此故意拖延時日,等背後之人出手相救。
而我這能辨真假的能力,便成了破局的關鍵。
為了方便行事,我換了件小廝衣裳。
去大理寺的路上,身後忽然傳來他帶著幾分茫然的聲音。
「你這樣子,倒有些像我一個故人。」
「只是我不知道,這世間是否真的有那麼一個人。」
我並未回答,也未曾放慢腳步。
審訊了魏封一個時辰,才將那份真正的名單草擬了出來。
我熟練地尋到天井處,舀了瓢水,洗去身上沾染的血污。
李珩跟在身後,許是解決了一個麻煩,步子都輕快了幾分。
「你總說你這能力是詛咒,我倒覺得,分明是賜福。」
「那這賜福應該給你才對,有了它,你破起案來便事半功倍。」
「說來慚愧,此次實屬情勢所迫,若日後處理公務事事要藉助外力,那我這大理寺少卿,怕是也做到頭了。」
「我讓你所做之事,如何了?」
「你母親的遺骨被宋家封存在城郊某處道觀內,我已派人去尋了,最快後日能回。」
哼,原來他們造了殺孽,也怕冤魂索命啊。
「多謝世子,既然來了此處,我還想見一見宋樟,可否行個方便。」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我這就安排下去。」
19
昏暗的牢房內,牆壁滲出來的霉味裹著酸臭味撲面而來。
宋樟聽見腳步聲,猛地抬頭。
見到是我,竟狀似瘋癲地大喊:
「是你!賤貨!都怪你引狼入室,才讓我受了這無妄之災!」
我聽見這話,忍不住笑出了聲。
如此蠢笨之人,竟能久居工部尚書之位,這世道真是不公。
「不對。」
他終於醒悟過來,臉上的青筋暴起。
「這一切都是你的手筆!你行此弒父之舉,必將天理不容,不得好死!」
「這世間若真有天理,你這樣的人,又豈會苟活到現在!」
「宋樟!將我母親溺死之時,你就該想到有今日的。」
鎖鏈在粗糙的地面上拖出刺耳的聲響,眼前之人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玥兒,不是我。」
「我不想殺沅娘的,是你祖母說若任由她回了蘇州,就會失了沈家的扶持,才下令將她溺死。」
「你找錯人了,你該去找你祖母報仇啊!」
我嘆息著搖了搖頭。
「你們還真是母子情深。放心,她的下場,只會比你更慘。」
見我絲毫不曾動容,宋樟像是被點燃的炮仗,猛地從地上躥起來。
「你這個冷血的賤種!當初就該將你一起溺死!」
他越是癲狂,我就越是興奮。
「可惜啊,你如今只能困在這陰暗的牢獄裡,日日忍受蛇蟲鼠蟻的啃咬。」
「死了也只能被埋在亂葬崗,任野狗扒墳、烏鴉啄食,連個祭拜的人都不會有。」
「平遠候,好好享受你為數不多的時日吧。」
說完,最後看了他一眼,身心舒暢地走出了那條陰暗的甬道。
20
李珩回府時,見王嬤嬤正在院裡收納箱籠,面上露出幾分疑惑。
「這是在做什麼?」
「待明日取回我母親的遺骸,我便將她帶回蘇州安葬。」
我從屋內走了出來,靜靜答道。
「這麼著急,不等宋樟的案子水落石出嗎?」
「你也說了此案牽涉甚廣,需要些時日才能了結。我相信你自會秉公,還這朝堂一片清明。」
「那我多派些人手護送,早去早回。」
「世子莫不是魔怔了,我在京城已經沒有家了,為何還會回來。」
李珩聽見這話,身形幾不可察地頓了頓。
「為何沒有,我們是正經議過親的,三書六禮都送上門了。」
「端王府是你的家,我這官邸自然也是你的家。」
我背過身去,不想再看他那雙滿是赤忱的眸子。
「世子,莫要入戲太深。」
李珩重新繞至我跟前,眼底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試探。
「你還記得,我曾說過我有一心悅之人。」
「我十八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
「夠了!」
我有些粗暴地打斷了他繼續說下去的念頭。
「你不說,我大概也能猜到。」
「你昨日回來便在試探我為何對大理寺的路徑如此熟悉,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
「我就是那個你因病忘記的人,沈朔。」
「可那又如何?」
「李珩,我們之間的問題,從來不是這個。」
他上前一步,緊緊鉗住我的雙肩。
「你是不是在怪我,沒有認出你,沒有尋過你?」
「明玥,我尋過的,當年......」
「你為何還不明白?」
這一次,我直視著他的雙眼。
「我曾經說過,我擁有的能力,是一個詛咒。」
「就算你此刻心悅於我,難道能保證這真心一成不變嗎?」
「這世上沒有誰生來就該坦誠相待,即便有,那也該是相互的,而不是被迫妥協的。」
「你在我面前,將永遠無法隱藏,無所遁形。這樣的日子,你不害怕嗎?」
「就算你不怕,我怕!」
「我不想每天一睜眼,便能感知一個人的愛意慢慢消殆,在這種惴惴不安里惶恐度日。」
「這樣的兩個人,怎麼去相守相愛?」
「李珩,我不是不喜歡你。」
「但一想到要過那樣的日子,我寧願放棄這段喜歡。」
李珩聽後僵在原地,方才還帶著懇意的眼神,現在像被澆了層薄霜。
罷了,他會自己想明白的。
我走進屋內,將院中那道尚獨自怔立的身影隔絕在了門外。
與君同舟渡,達岸各自歸。
便是你我最好的結局。
21
天光快過了巳時,李珩派去的侍從才帶回母親的骸骨。
時隔十四年,我終於能帶她回家了。
馬車停在了平遠侯府外,王嬤嬤手捧著蓮花雲紋的玉罐跟在我身後。
滿院的焦土與殘垣里,還留了幾間勉強能遮陰度日的屋子。
聽見外面的動靜,一道又啞又澀的聲音傳了出來。
「可是我的樟兒回來了?」
「你的樟兒,怕是這輩子都回不來了。」
待看清眼前來人,躺在床上的老婦抬著枯瘦的手指向我。
「你們竟合起ṭű⁶伙來騙我!」
「那端王世子分明答應過我,只要說出那個賤婦的屍骨在何處,就把樟兒放回來的。」
「真可惜,你的樟兒為了求我救他,」
「一口咬定是你殺了我母親,讓我來尋你報仇呢。」
「你胡說!樟兒平日裡最為孝順!」
「都怪沈沅那個賤婦,不肯安心當個妾室。非要肖想平遠候府主母的位置,害我當初跟樟兒離了心。」
說這話時,她眼神里沒有半分愧疚,反倒滿是理直氣壯的恨意。
「可你精挑細選出來的顧氏兒媳,早帶著你疼愛的乖孫女躲回娘家了,連個丫鬟婆子都沒留下。」
「祖母,就憑你這把老骨頭,還能在這斷壁殘垣里撐上幾日呢?」
「孽障!」她猛地張口,一口暗紅的鮮血徑直噴了出來,濺在身前的舊褥子上。
「忘了告訴你,越是生氣,你毒發得就越快。」
我蹲下身,語氣像哄小孩似的。
「祖母,要想活命的話,多想些開心的事吧。」
隨後掃了一眼嬤嬤手中捧著的玉罐。
「回家之前,我特地帶了母親來探望你。」
「讓她好好看看你這孤苦伶仃,不得善終的下場!」
身後的老婦早已沒了咒罵的力氣,如同朽木般躺在地上。
為本就破敗的侯府,更添了幾分死寂。
22
一眨眼,已經回蘇州半年之久了。
我也早棄了宋氏女的身份,改回了母姓。
外祖留下的管事還算忠心,勉強認了我這個少主。
如今跟了綢緞莊的王管事在學打理鋪子,日子過得倒也愜意。
「姑娘,京城又來信了,還送來好些個新鮮物什。」
王嬤嬤笑著將一封厚厚的信件放在桌上,識趣地關上門退了出去。
我拆了密封,熟悉的墨香撲面而來。
京中那場盤根錯節的貪腐之案,總算落下帷幕了。
工部、吏部兩位尚書皆被定罪問斬,妻女家眷也未能倖免,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沒入教坊司。
也不知顧念慈謀劃半生得了這個結果,心中作何感想。
我將信件放入一旁已被塞得滿滿當當的錦盒裡,無奈地搖了搖頭。
李珩若能把這寫信的心思多分幾分在公務上,也不至於讓這樁貪腐案,拖了半年才塵埃落定。
困意漸漸漫上來,這般清凈的午後,最適合補個午覺。
說來也奇怪,這麼多年,我從未夢到過母親。
今日,她終於來了我夢裡。
母親穿著從前最愛的月白襦裙,聲音依舊溫和。
「玥兒,這些年,委屈你了。」
「當年我錯信了枕邊人,才一步步落入絕境。」
「便求老天垂憐,化成這辨真之心,常伴於你身側。」
「卻不想,竟成了困住你的夢魘。」
「如今見你覓得良人,母親總算能放心地離開了。」
窗外的蟬鳴聲忽然鑽進耳中,睜開眼,空落落的失落感漫上來。
母親,願你能去一個沒有紛擾的地方,只為自己而活。
23
今日府外的喜樂之聲格外響亮,兩個小廝按捺不住好奇,偷偷趴在牆角張看。
「聽說是為了慶賀那新上任的蘇州刺史,也不知道是不是個好官。」
「下來,下來,換我看看。」
另一名小廝不客氣地推嚷道。
「呦,不得了啦。」
「姑娘,那刺史朝我們府里來了!」
朱紅的大門緩緩開啟,不斷有侍從依次抬著描金漆木的禮盒湧入,規規矩矩地立在兩側。
緊接著,一道熟悉的身影逆著秋日的霞光走了進來。
李珩的眼眸依舊如少年般赤誠,卻又多了幾分鄭重。
「明玥,若你今日不同意求親,那我便明日再來。」
「與你相守之心,縱千難萬險在前,絕無退意。」
我一步一步朝著他走過去,接了那封尚懸在半空的婚書。
十四歲時,於京城長街外,遇到了一個足以驚艷餘生的少年。
二十歲時,依然還是他。
李珩番外--人生忽如寄
1
我自小跟著舅舅久居邊關,他教我讀書習字,教我排兵布陣。
說起來,倒更像我的父親。
成為舅舅那樣英勇善戰,卻又心懷慈悲的忠義之臣,曾一度是我的畢生追求。
即便後來回了京城,我也常在院中苦練劍法,不敢有絲毫懈怠。
一日,父王將我叫去書房,語重心長地說:
「明昭,別白費力氣了。」
「我們端王府,是出不了大將軍的。」
我從他諱莫如深的眼神中,似乎看懂了些什麼。
父王接著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
「我們端王府一脈,看似恩寵不斷,實則利劍在頸。」
「自小將你送去邊關,也是想著哪天萬一撒手人寰了,總歸還能留住一方血脈。」
「現在,危險的另有其人了。」
2
好在京中的日子也不算太枯寂,我朋友結交的不多。
清風書院沈朔,算最好的那個。
他生得白凈俊秀,若是個女子,怕是求親的車馬能從巷頭排到巷尾。
既然成不了馳騁沙場的武將,那便做個能安邦輔政的文臣,也不錯。
我入了大理寺,從一名文書小吏開始做起。
舅舅教過我的,為官如築台,台基須固實,將來才站得穩。
沈朔這小子,年紀雖小,人卻比我聰明不少。
陪同我走訪查探時,他總能從疑犯神態里辨出真假,好幾樁棘手疑案,皆因這份過人的洞察力得以撥雲見日。
和他相處久了,我人也變得愈發奇怪起來。
每次沈朔輕聲為我分析線索,氣息拂過耳畔時,心裡總會泛起異樣。
那感覺像是春日裡的薄霧,朦朧得抓不住,卻又真切地縈繞著。
讓我既慌亂,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莫不是,我喜歡上了一個男人?
3
臨安五年冬至前夜,舅舅被羅織了數樁莫須有的罪名,一夕之間身陷昭獄。
經過父王多方打點,才換來一炷香的短暫探視。
我見到舅舅時,他裹著件單薄囚服,發須蓬亂如草。
「明昭,走吧,不該來的。」
「舅舅,此案實情究竟如何?我這就去求皇伯父開恩徹查!」
「求他?算了吧。」
「他若真有心徹查,我此刻應在刑部大獄。再不濟,也該是大理寺、都察院。」
「他既繞過三司將我囚在昭獄,此局,便已無人可破。」
舅舅背過身去,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明昭,廟堂水深,不是光憑一腔熱血就能立足的。」
4
此案明明疑點重重,皇伯父為何要眼睜睜看著,
那個曾為他披甲征戰、護住半壁河山的好兄弟,含冤赴死?
出了昭獄後,我在承天門外跪了三天三夜。
冷風灌得我渾身發僵,眼前的宮闕漸漸模糊成一片昏黑。
這場風寒來得猛烈,高熱反覆纏了我月余。
醒來之後,竟忘了自己為何在此。
太醫說高熱損了我的神智,要將養些時日才能恢復。
直到檐角最後一縷融雪滴落,腦中那層厚重的迷霧才終於散盡。
我去了清風書院,可他們說這裡從不曾有過一個叫沈朔的學子。
接著又去了府衙,翻遍了所有登記外來男子的黃冊,依舊一無所獲。
或許,世上根本沒有這個人。
他只是我病中臆想出來的一個幻影。
5
皇伯父召我入養心殿,竟開口問我,是否願徹查舅舅舊案。
人已入土,他此刻才提「徹查」,何其諷刺。
這幾日冷眼旁觀,也算看清了局勢。
武將勢大礙了他眼,便借文臣之手剪除。文臣不受掌控了,又想將我推出去做那把刀。
他要的,是掃清皇權路上的所有障礙。
我應了。
畢竟舅舅戎馬一生,怎能讓他死後還背著污名。
6
靖遠軍舊部黃覺,正是當年那批私造兵甲的直接經手者。
此人指證舅舅後便銷聲匿跡,如今換了姓名,在西郊軍營充任教頭。
我借探案之名宿在大覺寺,實為就近布局,待機將他擒獲。
未曾想,此事背後竟藏著另一樁隱情。
當年戰事膠著,朝廷撥付的軍需卻遲遲未達。
眼看交戰之日臨近,軍中謀士不忍將士赤手空拳赴死,打這無備之仗。
便暗中向鄰近的北齊, 以半借半購之法籌得一批兵甲。
正因如此,才讓那些奸佞小人抓住了把柄, 將舅舅推入了萬劫不復之地。
追根溯源, 所有事端的始作俑者,是藏在朝堂暗處的貪腐。
7
那日心緒鬱結, 不覺多飲了幾杯。
醉意朦朧間, 竟似瞧見了日思夜想之人。
既然是夢, 放縱一回又何妨。
夢醒之後,我雖對那名算計我的女子說了許多狠話。
但其實, 我更痛恨的是自己。
痛恨自己不過嘗試了一回,便開始流連忘返,心生妄念。
原來我與那些貪圖美色的登徒子,也沒什麼兩樣。
8
我越來越覺得, 宋明玥就是沈朔。
以她的聰慧, 若只求自身圓滿, 大可脫身遠離,不必困在那侯府做任人擺布的傀儡。
可她偏要孤身涉險, 在侯府的暗流里周旋,只為替母報仇,將宋樟的罪行昭告天下。
如此堅韌不拔的心志,何止值得傾心,更叫我由衷敬重。
所幸她尚在桃李年華,前路仍長。
往後歲月, 我定會護她一生周全。
9
明玥回蘇州那日, 我站在城牆遠眺相送。
她心中的那些顧慮,並不是沒有道理。
我也曾捫心自問, 在一個人面前永遠只能毫無保留, 不能隱藏。
會害怕嗎?
答案是會。
但我也依然堅信, 真愛,可破萬難。
是我們之間的信任尚淺, 才讓她心生了退意。
沒關係, 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證明。
眼下最關鍵的, 是了卻京城這樁貪腐案。
將那些懷惡念、弄權柄之徒盡數拔除, 還朝堂一片清朗。
這是明玥的夙願,亦是我的初心, 更是舅舅的遺志。
10
一切塵埃落定那日, 我向皇伯父討要了蘇州刺史一職。
要護住所愛之人, 手中不可無權柄傍身。
要避皇權猜忌之禍,這權柄又不可過盛。
皇伯父聽罷,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肩,嘴上卻說著:
「和你那個不著調的父王一樣, 就知道躲清閒。」
罷了,只願這此刻已然清明的朝堂。
日後少生些貪權逐利之徒,多些心繫百姓的肱骨之臣。
父王母妃臨行徐州之前, 曾語重心長地囑咐:
世間天地本就廣闊無垠,惟願你往後行事, 能多為自身籌謀,莫負了韶華光陰。
現在,我要去為自己而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