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第十次把包好的藥材塞我手裡時,我正為了話本里男主角該不該納妾而煩惱。
「夏夏,去看看陸時歸吧,好歹相識一場。」
我撇撇嘴。
陸時歸,我那倒霉的前未婚夫。
一年前還是風光無限的太醫院判,如今是人人唾棄的罪人。
「爹,婚約都解除了,我去算怎麼回事?」
「就當,就當是去看看我們家以前養的狗。」
我拗不過他,只好提著藥包,不情不願地去了城郊的破山神廟。
廟裡酒氣衝天。
陸時歸倒在草堆里,衣衫髒污,俊朗的臉上滿是胡茬,哪裡還有半點從前的清雅。
他見是我,自嘲地笑了一聲,啞著嗓子說:「來看我笑話?蘇小姐,污濁你眼睛了。」
我把藥包扔下,轉身就想走。
想了想,又回頭幫他拉起來,「我缺個鋤地的花農,你跟我走。」
1
陸時歸大概是懵了。
他被我拽著胳膊,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渾濁的眼睛裡滿是錯愕,仿佛沒聽懂我在說什麼。
「你說什麼?」他的聲音像破鑼,又干又澀。
「我說,」我耐著性子,一字一頓重複,「我家後院那片地空著也是空著,缺個花農。管吃管住,月錢……一兩銀子。干不幹?」
一兩銀子,京城裡刷盤子的都比這多。
我就是故意的。
當年蘇陸兩家訂婚,他陸時「歸」,我蘇半「夏」,名字合在一起是味藥材,取「時歸半夏,天作之合」之意。
京城裡人人都說我蘇半夏走了大運,攀上了陸家這棵高枝。
可如今,高枝斷了。
我要是還像以前那樣對他,指不定別人怎麼編排我,說我蘇半夏賊心不死,上趕著倒貼罪臣。我懶得應付那些閒言碎語。
不如就把他當個下人,堵住所有人的嘴。
陸時歸盯著我,眼神複雜得像一團亂麻。有屈辱,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種……死寂的平靜。
良久,他低低地笑了一聲,像是認命了。
「好。」
我鬆開手,轉身就走,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跟上。」
走出破廟,陽光刺眼。
我眯了眯眼,聽見身後傳來凌亂又遲滯的腳步聲。
我沒坐馬車,就這麼領著一個衣衫襤褸、酒氣熏天的「花農」,慢悠悠地穿過半個城區。
路上行人紛紛側目,對著我們指指點點。
「那不是百草堂的蘇小姐嗎?她後面跟的那個乞丐是誰?」
「天哪,那不是陸時歸嗎!就是那個庸醫,給貴妃開錯藥的那個!」
「蘇小姐心真善,看他可憐,這是要施捨他點吃的?」
「我看未必,指不定是舊情難忘……」
我充耳不聞,腳步不快不慢,徑直回了家。
丫鬟翠兒在門口看見我們,嚇得手裡的瓜子都掉了。
「小姐!您……您怎麼把、把他給帶回來了?」翠兒的表情跟見了鬼似的。
「嚷嚷什麼,」我不耐煩地揮揮手,「新來的花農,帶他去後院那個柴房,找身舊衣服給他換上。」
說完,我便徑上一路回了自己的小院,拿起看到一半的話本,抓起一把蜜餞塞進嘴裡。
甜味在舌尖化開,剛才那些煩人的議論聲才算徹底從我腦子裡滾了出去。
至於陸時歸,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我蘇半夏,可不是什麼普度眾生的活菩薩。
2
我以為陸時歸最多待三天就會自己走人。
畢竟,從天之驕子到階下之囚,再到被人像撿流浪狗一樣撿回去當花農,這種落差沒幾個人受得了。
沒想到,他竟然真的留下了。
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趿拉著鞋去後院溜達。
遠遠就看見一個人影,正拿著鋤頭,在後院那片荒了許久的地里一下一下地翻著土。
他換上了下人的粗布衣,頭髮束了起來,臉也洗乾淨了,雖然依舊消瘦憔悴,但那股子清雋的輪廓還在。
只是渾身上下都籠罩著一股生人勿近的陰鬱之氣。
翠兒端著點心盤子過來,撇著嘴小聲跟我嘀咕:「小姐,他一句話也不說,跟個悶葫蘆似的。早上就喝了碗粥,然後就一直在這兒幹活,跟自己有仇一樣。」
我「唔」了一聲,沒搭話。
接下來的幾天,陸時歸就像個透明人。
他天不亮就起,天黑透了才回柴房。除了吃飯,幾乎所有時間都泡在那塊地里。
他沒問我要花種,也沒說要種什麼,只是沉默地翻土、犁地、澆水,把那片地伺候得比我的臉還乾淨。
我爹來看過一次,隔著老遠,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我知道,我爹是念舊情。陸時歸的父親曾是他的至交好友,兩人一同從江南小鎮來到京城打拚。可惜陸伯父早逝,只留下這麼一個兒子。
我爹怕是覺得,陸時歸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他有責任拉一把。
可我卻覺得,人只能自救。
這天下午,我午睡醒來,覺得有些口渴。翠兒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只好自己去廚房找水喝。
路過後院時,我腳步一頓。
陸時歸不在地里。
我有些好奇,繞到柴房門口,想看看他在幹嘛。
柴房的門虛掩著,裡面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我悄悄湊過去,從門縫裡往裡看。
只見陸時歸背對著我,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擺弄著一排瓶瓶罐罐。那些罐子都不是我們家的,黑乎乎的,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
他從一個罐子裡捻起一點黑色的粉末,放在鼻尖輕輕嗅了嗅,眉頭緊鎖,神情專注得仿佛正在做什麼絕世研究。
那眼神,冷靜、銳利,帶著一絲探究的寒光。
和我前幾天在破廟裡看到的那個爛醉如泥、眼神渙散的男人,判若兩人。
我心裡咯噔一下,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涌了上來。
一個心如死灰的廢人,會有這樣的眼神嗎?
3
自那天起,我就多了個愛好——觀察我的新花農。
我發現,他根本不像一個正經的花農。
他從外面帶回來的不止那些瓶瓶罐罐,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植物。有些我認識,是藥材,但藥性都偏陰寒,甚至帶毒,比如斷腸草、烏頭。有些我壓根就沒在百草堂見過。
他把那些植物種在我家後院最不起眼的角落裡,用幾塊破木板圍起來,寶貝得跟什麼似的。
翠兒抱怨過兩次,說那些花草長得奇形怪狀,看著瘮人。
我沒讓她動,只說:「讓他種,種死了算我的。」
陸時歸的生活極其規律。白天翻地,侍弄他那些「寶貝」。晚上,他就會把自己關在柴房裡。
我偷偷去看過幾次。
他點一盞昏暗的油燈,把那些曬乾的毒草磨成粉,或者熬成汁,然後用抓來的老鼠、麻雀做實驗。
他手法熟練,神情冷漠。看著那些小動物在他手下抽搐、死亡,眼睛都不眨一下。
記錄結果時,他的筆跡龍飛鳳舞,依舊是當年那個名動京城的天才少年郎的筆跡,只是內容,卻讓人毛骨悚骨悚然。
「烏頭毒,三錢,入血封喉,一刻斃命。」
「斷腸草,輔以……可延緩毒發一個時辰,死狀如常病。」
我捂住嘴,悄悄退開,後背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是在種花,他是在研究毒藥。
一個被廢去行醫資格的前太醫院判,躲在一個藥材鋪的後院裡,偷偷研究各種見不得光的毒藥。
這事兒怎麼想,怎麼不對勁。
我開始失眠,話本也看不進去了。腦子裡反反覆復都是陸時歸那雙冷靜到可怕的眼睛。
他到底想幹什麼?報復社會?還是……另有圖謀?
我決定試探他一下。
這天,我藉口院子裡的桂花樹長了蟲,讓管家去請個專門的園丁來看看。
我故意讓管家把那園丁領到後院,當著陸時歸的面,指著他種的那些毒草問:
「陳伯,您見多識廣,看看這些是什麼?我們家花農種的,說是能開出頂漂亮的花兒來。」
那姓陳的老園丁湊過去一瞧,當即嚇得臉色發白,連連後退。
「蘇小姐!這、這可使不得啊!這都是劇毒之物!特別是那幾株,叫「鬼見愁」,人碰一下都得爛手,這要是養在家裡,是要出人命的啊!」
我故作驚訝地「啊」了一聲,轉向陸時歸,皺眉道:「陸時歸,這是怎麼回事?我讓你來種花,你給我種這些要人命的東西?」
一瞬間,後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陸時歸身上。
他站在那兒,手裡還拿著鋤頭,泥點濺在褲腳上。陽光下,他的臉色比陳園丁還白。
他沉默地看著我,眼神里翻湧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以為他會辯解,或者驚慌。
但他沒有。
他只是死死地盯著我,良久,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你不信我。」
不是問句,是陳述。
那語氣里的失望和冰冷,像一根針,猝不及防地扎進了我心裡。
4
我被他那一眼看得心頭一窒,竟有些狼狽地移開了視線。
「我信不信你不重要,」我穩了穩心神,聲音冷了幾分,「重要的是,這些東西不能留在我家院子裡。今天之內,全都給我清了。」
我話說得決絕,沒給他留半點餘地。
說完,我就轉身走了,留下身後一片死寂。
翠兒追上來,小聲說:「小姐,您是不是太……他看著怪可憐的。」
「可憐?」我冷笑一聲,「等他哪天不小心把你毒死了,你就不覺得他可憐了。」
話是這麼說,可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陸時歸那句「你不信我」,像魔咒一樣在我腦子裡盤旋。
是啊,我不信他。
從他被定罪的那天起,我就不信他了。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陸家被抄,他被押著遊街,從百草堂門口過。
我站在二樓的窗邊,看著他穿著囚服,戴著枷鎖,頭髮凌亂,昔日的光風霽月蕩然無存。
周圍的百姓朝他扔爛菜葉,罵他是「庸醫」、「殺人犯」。
他全程沒有抬頭,脊背卻挺得筆直。
直到經過我們藥鋪門口時,他腳步一頓,猛地抬起頭,視線精準地和我對上。
隔著熙攘的人群,他的眼神灼熱、急切,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
可我,卻在他看過來的一瞬間,默默地拉上了窗簾。
我害怕,也失望。
我認識的陸時歸,嚴謹、自律、對醫術近乎痴迷。他說過,醫者仁心,人命大過天。
我怎麼也無法相信,他會犯下「用錯藥」這種低級又致命的錯誤。
可證據確鑿,貴妃確實因他而死,他也親口認了罪。
所以,當他看向我時,我退縮了。
那天下午,陸時歸真的把他那些寶貝疙瘩全都清理了。
我沒去看,是聽翠兒說的。
她說他一盆一盆地搬,一棵一棵地拔,最後在後院的空地上燒成了灰。火光映著他的臉,面無表情,像一尊沒有感情的石像。
處理完一切後,他找到我,說要離開。
「這些天的飯錢和住錢,我會想辦法還你。」他低著頭,聲音嘶啞。
我正在看一本新淘來的話本,頭也沒抬,懶洋洋地說:「不急。工錢還沒結呢。你幫我把後院的地翻完了再走。」
他愣住了。
我翻了一頁書,淡淡道:「怎麼,活兒干一半就想跑?天底下沒這個道理。」
他沉默了許久,最終還是沒走。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點。他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花農,每天在後院翻地。只是那片被他精心伺候過的土地,如今空空如也,看著格外荒涼。
我以為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
直到三天後,京城裡出事了。
城西的貧民區,一夜之間,有十幾戶人家同時上吐下瀉,高燒不退。
起初,大家都以為是普通的吃壞了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