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抓起旁邊一卷乾淨的布巾,咬在口中。
終於縫完了最後一針。
軍醫叮囑了些注意事項,便收拾東西離開了。
「站住。
「你等下再走。」
宋子期聲音沙啞,用不容置疑命令口吻對我道。
帳內一時只剩下我和他。
「孫時予。」
他念出我的名字。
「將軍有何吩咐?」
我刻意與他拉開距離。
宋子期開口,「我……我不是有意瞞你。
「進入軍營,見到熟悉的旗幟和陣法,我才慢慢想起來。」
我問:「那你為何不告訴我?」
他道:「當時戰事將起,情況複雜,知道我的身份對你並無好處,反而可能引來危險。」
他的理由合情合理。
宋子期忽然問:「那玉佩,你帶在身上嗎?」
我點頭,「帶著。」
宋子期的臉頰竟微微泛起紅暈。
他移開視線,不太自然地咳了一聲,「那玉佩是我宋家世代傳承的定情信物。」
我徹底愣住了,眼睛睜大。
他見我不語,眉頭微微蹙起,「你若不願嫁也沒關係,我可以入贅。」
他愈發認真,「我爹娘不是那般迂腐之人,我自去與他們分說。」
宋子期側過頭等待著我的回應。
我的沉默似乎讓宋子期誤會了。
他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若你實在不願便當我沒有說過。
「玉佩你亦可留下,算是個念想。」
「不、不是,」我話都說不利索了,「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有點突然。」
他緊繃的神色緩和下來,極輕微地勾了一下唇角。
「無妨,你可以慢慢想。
「你只需知道,我今日所言,字字真心,絕無虛假。」
於是我和他的婚事,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定了下來。
出了營帳,我整個人還暈乎乎的。
10
後面的日子過得飛快。
宋子期傷未痊癒便又上了前線。
而我,依舊在後勤忙碌,炊事班和軍醫營兩頭跑。
我再也不嚷嚷著要上陣殺敵了。
老刀叔說得對,平平安安地把飯做好,比什麼都強。
無論燒火做飯,還是救死扶傷,它都是有意義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我漸漸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價值。
戰場不止在前線拼殺,也在每一個支撐著前線的地方。
這場仗斷斷續續打了一年多。
在一個平常的日子,勝利的號角傳遍了四野。
戰爭結束了。
宋子期需即刻回京報捷。
臨行前,他找到我。
「等我。」
他只說了兩個字。
我簡單地收拾了行囊。
和老刀叔一行人告了別,獨自踏上了回家的路。
爹娘早早就在門口等著。
看見我,激動得差點老淚縱橫。
孫念可圍著我轉了好幾圈,嘖嘖稱奇,「姐,你這變化也太大了吧,我都要認不出來了。」
我看著她笑,「你也是。」
變白了,好像還長高了些,眉眼更加精緻。
我們相視一笑,恍然間,有種奇異的錯覺。
我像是曾經的她,她像是曾經的我。
娘拉著我進屋,絮絮叨叨地問我:
「孫安呢,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可是……」
我支支吾吾地回答,「他回家了。」
「那就好,我還以為他……」
娘轉而又關心起我的終身大事,「在軍營里待了那麼久,可有遇上喜歡的人?」
宋子期的臉在我腦中一閃而過。
可他如今是大勝歸朝的將軍,身份更加尊貴。
我們之間只有口頭約定和一枚玉佩。
他還會願意入贅嗎?
情緒便飄忽起來。
我垂下眼,搖了搖頭,「沒有,軍營里都是同袍,不曾有那些心思。」
11
回來第二日,我約了孫念可去醉香樓吃飯。
醉香樓依舊熱鬧喧囂。
剛在臨窗的老位置坐下,就撞見了崔湛和他的幾個狐朋狗友。
崔湛也看見了我們。
眼神一亮,隨即又染上幾分慣有的高傲。
「我當是誰,原來是孫家兩位小姐。」
孫念可低聲在我耳邊快速說道:
「你走後,他參加了科舉,現在也是個舉人了。
「仗著有點名聲,沒少明里暗裡擠兌我們孫家,爹爹為這事氣了好幾次。」
我皺了皺眉。
崔湛嗤笑一聲,「孫時予,一年多不見,模樣大變啊。
「若當年你沒那般善妒,如今你便是風風光光的舉人夫人了。
「可惜,可惜……」
我放下茶杯,糾正他,「崔大人怕是貴人多忘事。
「不是和離,是休夫,是我休了你。」
崔湛臉色一僵,隨即浮上惱怒,「強詞奪理!不可理喻!」
他不再看我,轉而看向孫念可。
語氣緩和了些,「念可,你現在若是退婚還來得及。
「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可以不記前嫌,許你正室之位。」
他頓了頓,又斜睨了我一眼。
「至於你姐,若是誠心悔過,我倒也可以勉為其難收她做個妾室。」
他身旁那三兩好友立刻發出哄堂大笑。
紛紛附和,「崔兄真是仁至義盡!
「享齊人之福,佳話,佳話啊!」
我真是瞎了眼。
當年雪地里,究竟是怎麼看出他有什麼傲骨。
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罷了。
孫念可氣得臉色通紅,攥緊拳頭。
可她確實拿崔湛沒辦法。
孫家再有錢,也只是商賈,士農工商,階級分明。
孫念可恨恨地罵了句晦,拉著我要走。
我輕輕按住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我站起身,地將崔湛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
臉上帶上了笑意,「崔舉人,別來無恙,這一年過得可好?」
崔湛一愣,以為我回心轉意。
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還用你說?」
我繼續慢條斯理地說道:
「吃喝用度可還像從前在孫府時一樣,全靠女子供養?」
我故意加重了「供養」二字。
然後故作驚訝地捂嘴,恍然大悟般……
「瞧我,真是失言。
「崔舉人清風傲骨,最重名節,怎會再靠女人。」
我上前半步,仔細看了看他那身行頭。
「看崔舉人這身料子,還是當初我給準備的吧?
「腰封都勾絲了,過得如此清貧……
「定是靠自己本事掙來的錦繡前程。
「是我失言,誤會你了。
「不過崔舉人如今代表朝廷顏面,還需多注重些儀表才是。
「若是銀錢不湊手……」
我適時停住,留下無限的遐想空間。
周圍已經有人發出低低的竊笑聲。
崔湛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氣得嘴唇哆嗦。
他那些朋友的笑聲也早已戛然而止,表情尷尬不已。
孫念可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隨即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沖我偷偷豎了個大拇指。
崔湛被我揭了老底,臉上掛不住。
臉上閃過一絲怨念,「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一年多去幹什麼了。
「什麼去鄉下養病?你是懷了野種躲去生子了吧。」
孫念可騰地站起來就要衝過去。
「你胡說八道什麼!」
崔湛像是抓住了什麼把柄,頗為得意。
「我胡說?她若不是在外頭偷人,何必躲到鄉下去?
「也就你們孫家還遮著掩著,真當別人都是傻子嗎?」
醉香樓里頓時一片譁然,崔湛那群朋友紛紛附和:
「我就說嘛,怎麼變化這麼大,原來是當了娘了。
「崔兄,你真是受苦了,竟被這种放盪的女子蒙蔽許久!
「心疼崔兄,白白擔了這污名。」
崔湛上下嘴皮一碰,就給我潑上這盆髒水。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怒火,「口說無憑,崔大人可有證據?」
崔湛冷笑,「滿城風雨皆是證據。
「還有你那個來路不明的男僕。
「你與他朝夕相處,同進同出,誰知道你們有沒有苟且之事。
「我看你那野種說不定就是他的。」
許多人看向我的目光已經帶上了懷疑和鄙夷。
我轉向那些還在指指點點的人,朗聲道:
「沒有證據,那就是道聽途說嘍?
「崔大人空口白牙,毀我清白。
「看來我只能到官府去,請青天大老爺明斷。」
這世道對女子本就苛刻。
我深知,在這種事情上,女子更是百口莫辯,自證清白艱難無比。
崔湛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好啊,我倒要看看,官府是信我這有功名在身的舉人,還是信你這聲名狼藉的棄婦。」
「官府?那必須得去。」
這聲音……
我猛地回頭。
只見宋子期一身玄色暗紋袍,正緩步走上樓來。
「我方才似乎聽到,有人在質疑孫姑娘的清白。」
崔湛看清來人是「孫安」後,鬆了口氣。
「我當是誰,原來是個下賤的奴僕。
「這裡哪有你一個下人說話的份?」
崔湛身邊一個有點見識的書生猛變臉色,偷偷拉扯崔湛的衣袖。
「崔、崔兄,別說了,他好像是……」
崔湛不耐煩地甩開了他,不屑道:
「他能是什麼?」
宋子期不再看他,微微側頭,「去請本地知府。」
那隨從抱拳領命,迅速離去。
崔湛見狀,認定了宋子期在虛張聲勢,「裝得還挺像那麼回事。
「孫時予,你為了撐場面,倒是捨得給你這姘頭下本錢!」
我沒說話,只是看崔湛如看跳樑小丑。
沒多久,本地的知府帶著幾名衙役匆匆趕來。
一看到宋子期,立刻快步上前,「下官不知宋將軍駕臨,有失遠迎,還望將軍恕罪!」
這一下,再無質疑。
12
宋子期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此次大軍得勝,陛下論功行賞,孫姑娘亦在嘉獎名單之上。
「本將軍今日前來,正是為傳達陛下恩旨。
「卻不想,竟撞見有人在此汙衊功臣清白。」
崔湛被他一番話砸懵了,「休要在此胡言亂語,什麼嘉獎,什麼恩旨。」
知府聽完,冷汗都下來了。
轉身對著面如死灰的崔湛,厲聲道:
「來人,將這個大放厥詞的小人拿下!」
崔湛徹底慌了,涕淚橫流,「大人!大人饒命!學生不知啊!
「學生只是聽信謠言!」
知府怒斥,「聽信謠言便可隨意構陷他人?
「讀書人的風骨和氣節,就是讓你用在搬弄是非上?
「污人清白,重責三十大板,監禁三個月,至於你的功名,本官自會稟明學政!」
衙役上前, 毫不客氣地將崔湛拖了下去。
一場鬧劇, 終於以崔湛徹底身敗名裂而告終。
宋子期這才看向我, 眼神柔和了些許,「沒事了。」
我搖搖頭,「多謝將軍解圍。」
他輕聲道,「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走在回孫府的路上,我和他一時都有些沉默。
我猶豫了一下, 還是開口:
「陛下嘉獎, 我受之有愧,我在軍中做的, 不過是微末小事。」
宋子期安靜地聽著,然後緩緩道:
「他們的功勞,朝廷自有封賞,但你不同。
「我向陛下陳情時, 特意說明了你是女子之身。」
我微微一怔。
他停下腳步, 認真地看著我。
「你所付出的,並不比任何男子少, 甚至因為性別, 你需要克服更多的困難和非議。
「陛下深感震動,允諾會考慮接納更多女子為國效力。
「日後若再有女子想走出閨閣,或許都能因你今日之路, 少幾分阻礙。
「這或許比單純獲得嘉獎更重要。」
原來, 我所做的還有這樣一層意義。
我從未想過這些。
以前,爹娘只有我一個女兒, 從不拘束我。
我只是按著自己心中想的去做。
宋子期說他來這裡還有一件事。
我心頭一跳,莫名有些預感, 「什麼事?」
他道:「來完成約定。」
我帶他去見了爹娘。
廳堂里, 爹娘端坐其上。
宋子期身姿挺拔, 言簡意賅地表明了來意。
爹娘錯愕,待看清宋子期眼底的認真, 含笑點了點頭。
婚事便這般定了下來。
宋子期軍務在身, 於是約定好由我過些時日親自去京城娶他。
13
出發去往京城那日, 天光晴好。
馬車一個顛簸, 緩緩停了下來。
外面傳來⼀陣騷動和呵斥聲。
「怎麼回事?」我微微蹙眉。
隨行的侍衛低聲回稟,「小姐, 前方有⼈攔車。」
我尚未開口, ⼀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進來。
「時予!孫時予!是我啊!求你……求你見見我!」
輕輕掀開車簾⼀⻆。
只⻅崔湛正被兩名侍衛死死架住,卻仍掙扎著想要撲向馬⻋。
我早聽說他被⾰除功名後,昔⽇好友全都離去。
⾃己⼜⼼比天高, 不肯做正經營⽣。
後來與賭坊扯上了關係。
他嚎啕著,往日那點清⾼蕩然⽆存。
「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
「我如今功名、前程、錢財什麼都沒了!
「你再幫我⼀次!就最後⼀次!
「看在我們過去三年的情分上,我知道你心腸最軟了,時予!求你!」
他如今幡然醒悟, 並⾮認識到錯誤, 而是⾛投無路了。
我放下⻋簾,隔絕了那令人厭煩的聲響。
「⽆關之人, 不必理會,⾛吧。」
侍衛⼀腳將崔湛踹開。
⻢車重新啟動。
宋子期還在等我,我的前路清晰而明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