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茶盞磕到桌子上的聲音響起,不輕不重。
「抬起頭來。」
賢貴妃的聲音很輕。
可落到耳朵里卻自有一番威嚴。
我直起身子,緩緩抬頭。
兩道眸光撞到一起。
賢貴妃滿臉震驚,眼底卻帶著三分不屑。
唯獨沒有絲毫的懷疑和慌亂。
也是。
在她心底,孟州山裡的那對父女早就埋在了那年的大雪裡。
一個容貌和她有八分像的奴婢罷了。
怎配和她扯上半分關係。
我亦如是。
經年已過,我亦不能將眼前這位珠翠環繞的貴妃娘娘,與當年布衣荊釵的娘親聯繫在一起。
心反而平靜了下來。
賢貴妃撥了撥手上的護甲,審視的目光忽明忽暗。
「你是崔家的人?」
「回娘娘,奴婢是大夫人特地買來伺候貴人的。」
我故意在「大夫人」這三個字上提高了音調。
果然,賢貴妃的臉色黯了黯,一臉嘲諷:「她倒是有心。」
她好像又想到了什麼,擰著眉問我:「你是何時進的崔府?」
「回娘娘,奴婢是三年前被大夫人買回來的。」
我斂著眸,不再多言。
賢貴妃的臉色更差了。
崔貴人是在一年前的瓊花宴上入選的,而我卻是在三年前就進了崔府。
這便意味著,崔家一早就打定主意要送女入宮了。
賢貴妃母家敗落,朝堂上唯一的倚仗便是崔家。
眾人也皆知,崔家與賢貴妃母子倆那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休戚與共。
可崔家卻還存了別的心思。
這如何能讓她不惱火。
賢貴妃鳳眸微動,眼底漸漸浮起殺意。
她想警告崔家,首當其衝的自然是我這個礙眼的贗品。
「你既是特意買來伺候崔貴人的,卻日日不司其職,崔貴人小產,你難辭其咎。」
賢貴妃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仿佛在看螻蟻一般。
「黃泉路遠,不如你就跟著下去伺候那可憐的小皇子吧。」
「既贖了罪,也全了情分。」
她的話輕飄飄的,卻隨意決定了我的生死。
我自然不依。
「奴婢生死事小,卻不敢傷了娘娘與大夫人的情義。」
話音剛落。
便聽賢貴妃冷哼一聲:「真是笑話。」
「本宮何曾與她有過情義。」
她冷笑著睨了我一眼,滿是嘲諷:「不愧是趙氏那個眼皮子淺的培養出來的,果真是貪生怕死。」
賢貴妃拂了拂手。
一旁的許嬤嬤馬上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喊了兩個小太監把我拖下去。
我自不會坐以待斃,於是扯著嗓子喊道:「貴妃娘娘,可還記得二十年前的秋圍狩獵?」
賢貴妃臉色驟變。
忙讓人鬆開我。
而後,她將所有人都遣了出去,包括許嬤嬤。
獨獨留下了我。
「什麼二十年前?你究竟知道些什麼?」
她的聲音顫顫的。
眸底的冷然越發可怖,看的人心慌。
我卻不怵。
嘴角反而噙著淡笑:「奴婢什麼也不知道。」
「只是大夫人特意叮囑過,若是在宮中遇險,便去找貴妃娘娘。」
「她說,憑著二十年前崔家為娘娘做的事,娘娘自會庇佑奴婢的。」
聞言,賢貴妃臉色愈發陰沉。
「好啊——趙氏這個賤人——」
她咬著牙,忿忿地剜了我一眼:「給本宮等著。」
「本宮倒要看看,趙氏那個賤人能護你到幾時。」
賢貴妃氣的破門而出。
我卻心情大好。
十五年我都等了,還會在乎多等幾日嗎。
10
賢貴妃的人前前後後審了幾天也沒結果,最後只發落了幾個照顧不力的宮人。
崔貴人氣的哭了好幾回,卻也無能為力。只盼著崔夫人趕緊進宮,好拿個主意。
可她盼啊盼,非但沒有盼來崔夫人,反而等來了崔家獲罪抄家的消息。
崔貴人一下慌了神,還是我拿著銀子,從一個御前行走的小太監那裡弄清了前因後果。
原來是幾日前,三皇子寧越在朝堂上當眾狀告崔家買兇行謀逆之事。
而事情的起因便是二十年前的皇家秋圍。
那年,聖上在圍場狩獵之時,突然與眾人走散,身邊唯有當時還是柳妃的賢貴妃。
二人在回程途中突然遭到了幾個黑衣人的刺殺,聖上拚死突圍,而柳妃為了救聖上,死死地抱住了刺客的腿...
最後,聖上成功突圍,可柳妃卻失了蹤跡。
直到五年後,柳妃突然歸來,自此寵冠六宮,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賢貴妃。
當年這件事鬧的很大。
聖上震怒,命大理寺嚴查。
可不管怎麼查,也尋不到黑衣人和柳妃的半點蹤跡。
聖駕不宜在圍場久留。
最後,只能由時任大理寺少卿的崔大人留下繼續勘查。
結果卻是不了了之。
後來,柳妃歸來,聖上也問過此事。
可柳妃只說自己為保名節,跳下了山崖,雖被人所救,卻也失了記憶。
聖上便也沒再追究了。
可二十年後,三皇子卻突然找到了證據,原來那些所謂的黑衣人竟是崔大人安排的。
崔大人自然不認,直喊汙衊:「三皇子不擇手段排除異己,如此大逆不道之罪,老臣沒做過,絕不會認。」
「若三皇子非要栽贓,還請讓那些黑衣人出來,和老臣當面對質。」
黑衣人自然沒有。
可三皇子也不是吃素的,他笑眯眯地看著崔大人,直言有更重要的證人。
崔大人泰然自若,滿身從容。
直到崔大夫人趙氏緩緩走進大殿。
「ţű̂₍臣婦要告發,崔蹇買兇行刺。」
崔大人手一抖,終於慌了。
11
崔大人有說夢話的習慣。
這個秘密除了趙氏,無人知曉。
世人皆以為崔大人對夫人情根深種,哪怕崔夫人膝下唯有一女,也決不納妾,不收通房。
可只有崔夫人自己清楚,她的夫君不愛她,他愛的另有其人。
這個人便是父母雙亡,從小養在崔府的表小姐柳嫣然。
崔大人乃家中嫡長子,要頂立門戶。崔家父母自然不肯讓他娶一個毫無倚仗的孤女為妻。
為了斷他念想,他們將柳氏送進宮裡,又迅速定下了世家女趙氏。
崔大人為此消沉了很久,可也改變不了結果。
只得與趙氏成婚。
可他心裡惦記著旁人,遲遲不肯與趙氏圓房。
沒辦法,趙氏只能偷偷在茶里下了藥。
那次之後,崔大人再也沒有進過她的房門。
索性她運氣不錯,那一次竟懷了身孕。
瓜熟蒂落。
雖是個女孩,但也足以慰藉她的心靈。
她本以為有了孩子,崔大人或許會原諒她,可最終她也沒等來她的夫君。
直到有一天,她去暖閣送裘衣,卻聽到午睡的崔大人夢囈。
嘴裡不停地喊著「嫣然」。
崔夫人手上的裘衣落了一地。
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後來,圍場遇刺,柳妃失蹤。
崔夫人覺得壓在自己身上的石頭終於搬開了。
她滿心歡喜地想和崔大人重修舊好,可推開房門的瞬間,她的呼吸都快停滯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的夫君為了替柳嫣然邀寵,竟然買了死士行刺聖駕。
為的就是讓柳嫣然護駕有功,青雲直上——
崔夫人的心徹底死了。
她再也不盼著什麼夫妻恩愛,她只求柳嫣然這個賤人能死無葬身之地。
但事與願違。
不過五年的時間,那柳氏不僅活著回來了,還如願以償地登上了高位,恩寵不斷。
崔夫人無時無刻不想揭穿柳氏,可她不敢,因為事情一旦暴露,倒霉的不僅是柳氏,更是崔家滿門。
她不怕死,可她的女兒何其無辜。
崔夫人越想越恨,卻無計可施,只能變著法子給柳氏找不痛快。
她不僅買了個酷似柳氏的丫頭,還攛掇著二房將女兒送進宮爭寵。
她倒想看看,若崔家女生下皇子,崔家還會不會為柳氏和六皇子肝腦塗地。
可她還沒等到柳氏吃癟,卻等來了三皇子的人。
12
趙氏雖恨崔大人和柳氏,但也不是糊塗的。
她自然不會和三皇子的人多說什麼。
直到那人說,二十年前的刺客並沒有全被滅口,有一ṭűⁿ條漏網之魚已被他們找到。
她才慌了神。
當年之事如此隱秘,除了他們三人,便只有參與刺殺的死士知道了。
三皇子的人既然知道了真相,那便說明他們是真的找到了人。
趙氏素來膽小。
她也不想為崔家和柳氏陪葬。
她思慮再三,答應合作,卻也提了一個條件。
那便是保她和女兒安然無虞。
得到保證後,才毅然決定親自告發。
有了趙氏的證詞,崔大人百口莫辯。
只是他絕口否認賢貴妃柳氏參與其中,直言是自己想要護駕之功,才設下此局。
被拖下去的那一刻,嘴裡還在喊著:「罪臣一人做事一人當,貴妃娘娘毫不知情啊...」
聖上震怒。
當場就下令抄了崔家。
崔大人被判斬刑,至於崔家其他人,除了趙氏母女外,通通流放漠北。
崔大人至死都在維護著賢貴妃,賢貴妃自然也不會認。
她摟著六皇子哭的梨花帶雨。
「請聖上明鑑。」
「若嬪妾也是主謀,當年救了聖上後,合該攬下這天大的功勞,又如何能被逼跳崖呢?」
聖上皺了皺眉,卻仍不鬆口。
賢貴妃見狀,便橫了心往柱子上撞去。
幸虧被人及時拉住,額上卻也撞紅了一大塊。
到底多年恩愛,聖上眼中掠起幾分不舍。
賢貴妃察言觀色,馬上拉著六皇子,朝三皇子不停地示弱。
「都說三皇子賢明,有儲君風範。」
「卓兒粗苯,比不得他三哥。」
「只求你這當哥哥的,看在同為寧家血脈的份上,能給你弟弟留一條活路——」
賢貴妃越說越慘,聖上的臉色也越來越暗。
帝王之心深不可測。
若是牽扯到奪嫡,那這件事便又要重新思量了。
賢貴妃看著帝王的臉色陰晴不定,直接下了最狠的一招。
「柳氏嫣然在此立誓,若有一句虛言欺瞞聖上,便讓我兒寧卓不得善終。」
13
六皇子是賢貴妃的命根子。
她既敢指天發誓,倒是消除了大半的嫌疑。
聖上雖未給她定罪,可終究還是有了嫌隙。
雖保留了她的貴妃之位,卻也摘掉了「賢」字,更是收回其代掌鳳印的權力。
由三皇子生母淑妃和七皇子生母榮妃一同協理六宮。
崔貴人倒是想為崔家求情。
可她壓根見不到聖上。
只能朝著聖上的乾元宮直喊她爹娘是無辜的。
我冷眼看著。
心裡卻泛不起一絲漣漪。
無辜嗎?
誰不無辜?
我爹的至交好友張伯伯一家,經常到我家收山貨的錢掌柜一家,還有那個因為迷路來我家借宿過一宿的周公子一家。
他們不無辜嗎?
僅僅因為見過柳氏的真容,便被崔大人派人滅了門。
五十幾口人命——
總要有人來償還。
14
崔家之事雖未波及崔貴人,可明眼人都知道,朝霞殿已與冷宮無異。
崔貴人更是大病一場。
殿中的宮女太監都想方設法地往外尋出路。
唯有我,仍毫無怨言地守著她。
崔貴人對我倒也多了幾分真心,拉著我的手連連嘆氣:「到底是我們崔家的奴婢,比那群眼皮子淺的奴才有情有義多了。」
我默然無言。
卻不敢苟同。
良禽擇木而棲。
對宮女太監而言,崔貴人不過是個東家罷了。
他們在朝霞殿做了半年的工,眼瞧著東家要倒了,自然得另尋出路。
至於我——
從來也不是什麼有情有義之人。
我不走,那是因為不能走。
更何況我等的人,很快就要來找我了。
15
我的房門是被人撞開的。
一回頭,賢貴妃...不,現在應該是柳貴妃了,帶著人怒氣沖沖地闖了進來。
兩個宮女一言不發就將我緊緊縛住,許嬤嬤上前,狠狠地打了我兩個耳光。
「賤婢!」
見我不哭不喊,她猶不解氣。
繼續左右開弓,不停地扇著巴掌。
不知過了多久。
久到我漸漸麻木,快要忘記疼痛了。
這時候,一直坐著撥弄著護甲的柳貴妃終於發話了。
「好了。」
「就這麼打死她,未免也太便宜了。」
她突然站起來,滿臉嫌棄地捏住我的下顎。
長長地護甲生生嵌進了我的皮肉。
刺骨之痛。
我沒忍住,從齒縫間擠出幾絲痛苦的呻吟。
柳貴妃笑了。
「一個賤婢,也配和本宮長同一張臉。」
「既然你是趙氏那個賤婦的人,那便怨不得本宮了。」
她隨手從頭上拔了支珠釵摔在地上,揮一揮水袖:「這個賤婢摔碎了聖上御賜之物,還不快將她送去慎刑司。」
慎刑司,是後宮所有人聞風喪膽的地方。
進了那裡,不管你是何身份,不死也要脫層皮。
柳貴妃不敢隨便殺了我。
她現在沒了鳳印,協理六宮的又是她的死對頭淑妃。
她不敢冒一點風險,生怕給淑妃送上個把柄。
所以,她才要借慎刑司的手處置我。
畢竟,淑妃的手再長,也伸不進慎刑司。
我用盡最後的幾分力氣拚命掙扎,高聲道:「娘娘今日若發落了奴婢,信不信明日三皇子就喊敢上殿為奴婢喊冤?」
柳貴妃果然一怔。
示意她們住手。
蹙眉看著我:「你是寧越的人?」
「是。」
我沒否認。
「奴婢是三皇子殿下特意從孟州為娘娘尋來的親生女兒啊。」
我直勾勾地盯著她,嘴角滲出幾分冷笑。
血肉模糊的臉顯得尤為詭異。
「啊...」
「你說什麼...」
柳貴妃頓時花容失色,瞳孔驟然放大,嚇得連連後退——
16
我是被人架上金鑾殿的。
三皇子寧越告發柳貴妃曾與人私通生子。
而我,便是那個孽種。
金殿上。
聖上陰沉著臉,不怒自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