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最風光的世子爺崔霽雲被貶寧古塔了。
人們落井下石,都說這流放之地苦寒荒蕪,鳥不拉屎。
我聽了只想笑。
他們豈會知道,這被百般嫌棄的荒蕪之地,經我長年耕耘,成了瓜菜豐饒之處。
三年前崔霽雲退婚時,還鄙夷我是寧古塔長大的土妞。
只配與泥土為伍,不配入國公府的門楣。
如今秋風漸起,我園裡的白菜抱心,麥穗垂金。
那曾目中無人的世子爺,正一身破敗囚衣,踉蹌行於我地頭的田埂上。
我拍了拍掌心的泥土,笑著迎上去。
「崔霽雲,寧古塔有寧古塔的規矩。」
「想吃飯,得看我心情。」
一、
天高得晃眼,風利得刮臉。
九月的寧古塔,正是搶收的好時節。
遠處,佃戶們忙著收割最後的春麥。
鐮刀划過秸稈,唰唰聲不絕於耳。
我蹲在田埂邊,查看白菜的長勢。
肥厚的葉片卷著心,裹得緊緊實實,泛著油潤的光澤。
秋收冬藏,一年的飽暖全系在這片菜畦里。
李管事快步走來,聲音里是壓不住的興味:
「東家!京里來了消息,崔家那位真栽了!被判到咱這兒軍前效力,人已在路上了。」
寧古塔的軍前效力,名頭好聽,實則充作苦役。
修城墾荒,與罪奴無異。
「說是歸城西衛所管,王百戶手下。」李管事眉飛色舞地補充道,「少不了要吃苦頭。」
我拂過菜葉上凝結的露珠,應了一聲。
崔霽雲。
這名字像顆被風吹遠的草籽,在心裡滾了一圈,了無痕跡。
未幾,官道盡頭,一行黑點蹣跚挪近。
漸近了,我眯起了眼。
方能看清是解差押著囚犯。
為首那個格外打眼,身形高大卻瘦得脫形。
破爛的囚服空蕩蕩地掛著,腳上鐵鐐沉重,每一步都揚起沉悶的塵土。
凌亂髮絲下昔日清俊輪廓依稀可見。
只是如今滿麵灰塵,唯有眉目還殘餘幾分舊時風華。
行至我的田頭,他腳下忽而一軟,險些栽倒。
卻被身後的解差粗暴地扯起身。
倉皇田頭間,他茫然無措地掃過無際麥浪,又掠過累累瓜菜。
最終,猝不及防地與我四目相視。
只一瞬,他瞳孔縮緊,神色明晦不定。
仿佛是難以置信,又似乎是自知難堪。
我拍了拍掌心的泥土,緩步走上田埂。
秋風捲起他散亂的鬢髮,也搖落一旁花楸樹的紅果。
看著他,我微微彎起嘴角:
「崔世子,別來無恙。」
二、
回應我的,只有風聲和腳鐐的輕響。
解差認出我,忙不迭作揖:
「遲東家安好!這罪奴今日剛押到,正要送往衛所記檔。」
說罷,踢了他一腳。
「還不跪見東家!」
他吃痛,膝蓋一彎,卻硬生生繃直了腿。
單薄的脊背挺得仿佛寒冬凍不折的枯枝。
我看向他凍得青紫的赤足,笑意不減。
「光顧著收成了,倒忘了貴客駕到。」
俯身拾起一顆花楸紅果,在指間慢慢捻動。
「崔霽雲,你可知曉?既來效力,寧古塔有寧古塔的規矩,衛所的糧秣菜蔬,皆出自我手。」
手指輕彈,紅果骨碌碌滾到他身邊。
「想吃飯,得看我心情。」
他猛地抬頭,欲言又止。
眼中仿佛盛著熊熊燃燒的冰塊。
不得不說,看他這凍死迎風站的死相,我心頭莫名一陣暗爽。
畢竟三年前,我懷揣一紙泛黃婚書,懷揣一腔青澀情意。
奉著祖父遺願,千里迢迢從寧古塔入京。
剛及笄的我,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的棉布裙。
鬢邊別著平日捨不得戴的紅絨花。
站在鎏金繪彩的國公府門前,活像只誤入瓊樓玉宇的灰麻雀。
那個與我指腹為婚的少年,早已長成京中風華無二的世子爺。
錦衣玉帶,清貴冷然,通身的氣度比寧古塔最寒的嚴冬還要凍人。
他垂眸掃我一眼,如同看街邊濺起的泥點子。
「娃娃親?祖輩當年酒後戲言豈能當真?」
「遲逢春,你拎不清自己幾斤幾兩?也敢來蹭我國公府的門楣?」
周遭公子小姐頓時異口嗤笑:
「霽雲,哪來的土包子?也敢冒充你的姻親!」
「寧古塔那鬼地方出來的人,果然一身晦氣。」
「京城誰人不知崔世子心繫阮家眠眠!」
他睨著我鬢邊那點寒酸紅,將婚書擲到我腳邊。
「頂著一身窮酸氣還想飛上枝頭?回寧古塔啃泥巴去!」
那是我頭一次知道……
原來,三九天的冰凌子扎進手心,也比不上貴人輕飄飄一句話刺骨。
最終,我連國公府的門都沒邁進,像只偷食的雀兒,被小廝推搡著攆了出去。
可嘆,風水輪流轉。
三年前的惡氣總算可以出了。
三、
幾日秋風卷過,霜色沉沉,壓得花楸樹枝都低了頭。
我裹緊了厚棉褂,盯著夥計們把成垛的白菜碼進地窖。
儲冬事大,關乎一莊子人的嘴,也關乎衛所的半條命。
王百戶最會磋磨人,專遣崔霽雲扛最重的麻袋。
他依舊赤腳踩進霜泥里,一步一陷,留下點點模糊的濕痕。
我捏著一個烤得焦黃的糙面窩窩,慢悠悠走過去。
「世子爺,賞臉歇會兒?」
他登時僵住,背過身去,死倔不肯吭聲。
我輕笑,掰開手裡的窩窩。
蘿蔔絲餡熱氣騰騰,香味混在白氣里飄出去。
「今早新蒸的,衛所那邊可沒這口福。」
他的喉結極快地滾動了一下。
眼神堪堪落在那團窩窩上,又急速避開。
我故意晃了晃窩窩,轉手丟給腳邊搖尾巴的笨狗:
「大黑,賞你的!」
大黑受寵若驚,一口叼住,趴在地上大口啃起來,咂嘴的聲音格外響。
崔霽雲陡然直起身,肩上的麻袋都滑落了。
「遲東家就這點能耐?這豬食送我都嫌硌牙!」
我挑了挑眉,還沒開口。
他又扛起那沉重的麻袋,踉蹌地走向地窖,拋下一句話:
「無趣。」
然而,未走幾步,他腳下忽地一滑,摔了個狗啃泥。
原是踩中了地上幾粒圓滾滾的蒼耳,扎得他悶哼一聲。
旁側正扒飯的夥計沒忍住,撲哧笑出聲:
「崔公子連蒼耳都不認得?咱寧古塔娃兒光屁股滿街跑的時候,就知道躲著了!」
霎時,他的耳根肉眼可見地燒了起來。
不知是羞還是惱。
他低頭瞥了眼這帶刺的野果,又抬眼看向那夥計。
最終目光流轉至啃窩窩頭的我:
「遲東家這地方,果真是人傑地靈,盡長些上不得台面的東西。」
這語氣堪比凍土生硬。
說罷,他同手同腳繞開那攤蒼耳,頭也不回地扎入地窖。
四、
見他嘴毒不改,我也懶得理他。
這幾日聽李管事嘀咕,王百戶手下沒少關照崔霽雲。
鑿冰清槽,什麼髒活累活都往他身上推。
又兩日,寧古塔竟朔雪紛飛。
我巡田回來,就見他在地里捆秸稈,踽踽獨行。
雪沫子落了他滿頭,融成涼涼的冰水鑽進領口。
他凍得臉色發青,那凍成胡蘿蔔似的手指,像是頭一天長出,不聽使喚地綑紮秸稈。
我冷嗤一聲,念及王百戶縱然勢利,倒不願鬧出人命。
這京城來的城巴佬,別真折在這兒。
我撐傘走過去。
傘影先一步籠罩了他。
他抬頭,濃密的眼睫結了霜,似是有些訝異。
「連捆秸稈都不會?國公府當年就沒教點有用的?」
他抿緊蒼白的薄唇,又跟那堆亂草較勁。
「教了如何治國平天下,沒教怎麼給刁民當牛馬。」
說話間,他的手被粗糙的秸稈劃出點點血珠。
我嘖嘖一聲,閃身奪過他手中的草繩。
三兩下利落地綑紮、打結,扔到一旁。
「看好了,廢物,這才叫幹活。」
他怔怔地看著那捆秸稈,空空然似有所悟。
棉褂的衣角被極輕地扯了一下。
我回頭。
他迅速收手,眼睛瞥向一邊。
聲音低啞,即便被風雪蓋住,卻仍能聽出有多硬邦邦:
「你,怎麼捆的?」
我瞧見他通紅的耳根,心底冒出了點惡劣的趣味。
「求我啊,」我湊近,氣息呵在他的耳廓,「求我,就教你。」
崔霽雲頓時一僵,哪有舊時的光風霽月。
臉色血色盡無,似乎比雪還白。
五、
他終究沒求。
但自那日後,到底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寧古塔的冬日,天寒地凍。
土地睡了,人卻不能閒著。
我在暖棚里查收糧種,捻過粒粒飽滿的豆子。
崔霽雲就在不遠處掃雪。
掃帚划過凍土的聲響,一下,又一下。
偶爾抬眼,竟總能撞見他來不及收回的目光。
那詭異的眼神里,不再是純粹的厭惡。
溢出來的疑惑像是解不開的毛球。
大抵是因為人前,我是指點土地、句句在理的遲東家。
人後,卻成了變著法兒逼他低頭、看他狼狽的混蛋。
他看不懂。
心思重了,手下就慢。
掃帚停在原地,人杵在寒風裡,像個雪人。
我忽地回首,精準逮住他游移不定的視線。
像是被燙到,他驀地偏過頭。
那敏感的耳根又悄悄燒了起來。
手下掃帚揮得飛快,仿佛跟雪地有血海深仇。
這彆扭古怪的性子。
更教人看不懂的是,崔霽雲竟開始偷學。
學我辨別糧種,帶有薄繭的手捏著豆子,蹙眉凝視。
倒有幾分像那麼回事。
至少,沒再鬧出指著麥種說草籽的笑話。
他跟上春的天氣似的,變化既大。
一回,喝糙米糊時,他兀自沉默。
那碗見底,他下意識飛快舔掉碗邊最後一粒米。
瞥見我瞧去的目光,他又立時繃緊臉,跟吃了火藥似的嗆道:
「看什麼?!」
可那聲音終究少了幾分冰碴子,有絲心虛。
深冬臘月,風像刀子,專往人骨頭縫裡鑽。
我留意到他那雙腳。
凍瘡爛了又好,好了又爛,終至潰爛流膿。
人躲在糧垛背風的陰影里,像當初撿回來奄奄一息的大黑。
我走了過去,一小罐獾油膏扔在他腳邊。
「爛透了也好,省得我另掏棺材本。」
他盯著那罐子。
半晌,才緩緩伸手去拿,指尖掐得泛白。
倏忽,他抬起頭。
清俊的臉上漲得赤紅,像凍河表面的冰層猛然炸裂。
「遲逢春,」他幾乎破了音,「你究竟想怎樣!」
他嗬嗬喘著粗氣,像是走投無路的幼獸。
「打一巴掌喂顆甜棗,把我當狗耍嗎?」
我俯身挑起他冰涼的下巴,逼他看我。
兩簇急促的呼吸撞成一團白氣。
「種子入土,不見光也能生根,」我看向他潰爛的雙腳,「我這不養閒人,更不養死人。」
崔霽雲的臉霎時更紅,連雙眼都漫上狼狽的水色。
適時,遠處馬蹄聲急促。
李管事連滾帶爬地奔來,像寒枝上驚飛的鴉:
「東家!不好了!京城,京城來人了!」
啪嗒一聲,那罐獾油膏從崔霽雲的手中滑落,滾了半圈,停在小小的雪窩裡。
萬籟俱寂。
六、
我心略一沉,面上卻不顯。
淡淡瞥了眼崔霽雲。
他臉上的紅霞散去,垂著眼,濃密的睫毛遮蔽了心緒。
「慌什麼?」我對李管事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請人到前廳歇腳,我隨後就到。」
李管事應了聲,忙不迭又跑了。
我俯身撿起那罐獾油膏,又塞回崔霽雲手裡。
「拿好了,別浪費我的好藥。」
似是沒料到我會是這般反應,他猛地抬頭,驚疑不定。
「京城來人,你——」
「我什麼我?」
我打斷他,扯出一個沒什麼情緒的笑來。
「你這條命如今拴在我的地界,是捏扁還是搓圓,得先問我遲逢春樂不樂意。」
說罷,不再看他變幻莫測的神色,我轉身朝莊園前廳走去。
靴子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作響。
說實話,我有些怕,怕自己先前對崔霽雲的刁難敗露。
前廳里,炭火燒得正旺。
兩個穿著京中侍衛服飾的男人在客位上喝茶。
見我來,他們放下茶盞,站起身,態度算不上恭敬,卻依著禮數抱了抱拳。
「這位便是遲東家吧?」
為首那人開口。
「正是,」我頷首道,「不知二位官爺遠道而來,有何貴幹?」
那人取出一封公文:
「我等奉上命而來,特查流犯崔霽雲的情狀。這是刑部的手令,請遲東家過目。」
我接過一看,公文印信無誤。
但疑慮自心頭湧起,怎的突然就查起崔霽雲這廝了。
「原來如此,」我抵還手令,沉聲道,「崔霽雲確在莊上,由衛所王百戶管轄,平日在我這兒做些雜役苦工,不知官爺想如何查?」
另一人接上話:
「上峰有令,須親自確認人犯無恙,並問幾句話,勞煩遲東家將人喚來。」
縱然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我還是故作輕鬆地讓李管事去叫人。
又試探道:
「寧古塔苦寒,官爺一路辛苦,不如查驗後在莊上歇歇腳,用了便飯再走?」
為首那人擺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