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東家好意心領,只是公務在身,不便久留。」
正寒暄著,腳步聲從廳外傳來。
崔霽雲走了進來,低垂著頭,換了身新衣服,赤腳站在地板上。
那兩名侍衛上下打量,目光停留於他腳上的凍瘡和手上的傷痕。
為首那人厲聲道:
「崔霽雲,抬起頭來。」
崔霽雲緩緩抬頭,雙眼如幽幽古井,無波無瀾。
「在此地可還安分?」
「安分。」
「那,可有人刁難苛待於你?」
七、
問這話時,侍衛若有若無地瞟了我幾眼。
我的心提至嗓子眼,不自覺地摸了把鼻頭。
崔霽雲緘默不語,廳內只剩下火舌舔舐炭木的噼啪聲。
良久,他只是將頭垂得更低。
「並無,」那聲音悶悶的,「罪奴……甘願受罰。」
那兩名侍衛心照不宣地交換了眼神。
似是對這答案並不意外,又似是有別的盤算。
為首那人點點頭:
「既如此,你好自為之。」
說罷,他轉向我,拱了拱手:
「遲東家,人犯已驗過,我等便告辭了。」
來得突然,去得卻乾脆。
像一陣卷過雪原的風,沒留下半點餘溫,卻攪動冰封之下的暗流。
我送他們到莊口,看著兩騎絕塵而去,消失在茫茫雪色盡頭,心中那點疑慮愈發深沉。
他們真的只是來看看?
回前廳時,崔霽雲還站在原地。
見著我後,他緩緩抬眼,那雙原本一片死寂的眼睛亮了亮。
從懷裡掏出那罐獾油膏,又深深望了我一眼:
「多謝。」
說罷,他重新回到那陰暗寒冷的天地。
我這才明白,崔霽雲定是謝我獾油膏之恩,故而沒說我的刁難苛待。
可見人有好心,天有好報。
不過,自那日後,崔霽雲變得沉默寡言。
雖仍幹著最髒最累的活,但對待農事,他總能專注無二。
他學得更快,不再是偷偷摸摸,而是帶著破釜沉舟的氣魄。
如何分辨土質,如何窖藏蔬菜,如何給牲畜接生。
他都硬著頭皮學。
這日不巧,我撞見他對著一頭難產的母牛手足無措。
額間急出一層細汗,身上沾滿污穢黏液,卻咬牙不肯放手。
這副樣子,哪有半分京城世子的矜貴。
「世子爺如今真成了莊稼把式,國公爺若是知曉,怕是氣得從祖墳里跳出來。」
他被我刺後手卻不停,只抬起眼皮瞧著我:
「國公爺跳不跳出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牛若是死了,開春就少了份犁地的勞力。」
他稍稍一頓,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自我辯解。
「人靠地活,地靠人養,天經地義。」
我竟被這話噎得啞口無言。
這混帳東西,何時把我常掛嘴邊的農諺學了去?
還用得這般順口!
八、
日子在這般詭異的氛圍中逝去。
凍土悄然融化,雪水滲入黑土地。
春風捎來了暖意,也帶來了生機。
寧古塔的春天,雖來得遲,卻聲勢浩大。
溪水淙淙,柳條抽芽,萬物競發。
我的生辰,便在這般復甦的時節里。
不過莊子事務繁忙,春耕要緊,誰有閒心記掛這個。
倒是李管事和幾個老夥計有心。
這天一早就笑眯眯地送來幾顆染紅的雞蛋和一壺自釀的甜米酒。
「東家生辰安康!」
我笑著謝過,把雞蛋分給孩子們,又將米酒留到晚間歇工時讓大家暖身子。
如此一整天都在地里忙碌,關注墒情,安排犁地,分發糧種。
直至日頭西斜,我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院裡。
推開房門,不禁杵在原地。
那簡陋的案几上,竟擺著一小簇花。
倒不是什麼名貴品種,就是田間地頭最常見的婆婆丁和紫花地丁。
星星點點,扎得歪歪扭扭,卻透著一股笨拙的生氣。
花簇旁,還擺著一隻新編的柳條小筐。
裡面裝著幾顆圓潤光滑的鵝卵石,上面是用炭筆畫得歪七扭八的圖案。
我定睛細辨,竟像是小豬和小狗。
這是誰搞出的架勢?
我正愕然,身後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驀然回首。
崔霽雲站在院門口,逆著光,身形被夕陽勾勒得影影綽綽。
他手腳似是不知該往哪裡放,跟提線木偶般僵硬。
臉上雖沒神情,耳根卻燒得厲害。
「你……」
我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他像被我開口說話驚到,繃直了背,嘴裡蹦出彆扭話:
「路上……隨便撿的,嫌礙事就扔了。」
說罷,他想倉皇而逃。
「站住!」
我叫住他。
看著案上的野花和石頭,再看崔霽雲那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心底最堅硬的一隅,忽地毫無徵兆地一軟,陷了一塊。
一股酸澀的暖意莫名蔓延開來,延散至周身。
我拿起那隻柳條小筐,細細摩挲粗糙的紋路。
「編得真丑。」
我說道,語氣里卻聽不出嫌棄。
崔霽雲的脊背繃得更直了。
「這畫的是小豬還是小狗?」
我又拿起一塊鵝卵石。
他立時轉身,像是受了奇恥大辱:
「那是小兔子!」
難得看他急眼,我終是忍無可忍,撲哧笑了出來。
是呀,我的屬相是兔來著。
九、
夕陽餘暉落在他臉上。
將他耳根的紅暈照得愈發明顯。
他見我笑了,先是一怔,隨即心潮起伏。
臉上竟露出小女兒家似的羞赧與柔色。
「遲逢春,你真是……」
「真是什麼?」
我挑了挑眉,把小筐和石頭放回案幾。
「雖然丑得沒法看,但禮我收了啊。」
崔霽雲欲言又止。
半晌,他輕輕哼了聲,別開了臉。
可我分明瞧見,他的嘴角在悄悄彎起。
這晚,莊子裡喝光了那壺甜米酒。
崔霽雲破天荒地沒躲回角落,坐在人邊上喝著一點點酒。
火光在他臉上跳躍,明明滅滅。
那雙總是冷著的眼,仿佛也被暖意浸潤,柔和許多。
春耕夏耘,日子如同坡上的麥苗,抽著節地往上長。
崔霽雲同從前判若兩人,只是毒舌本性依舊。
薅野草時,我不慎被農具割傷了手。
本就不是什麼大事,也無暇顧及處理。
一坨搗爛的草藥就著涼意糊在我的傷口上。
抬頭,就撞見蹙眉的崔霽雲,臉色比鍋底還黑。
「遲東家除了種地,還會給自己放血?」
我氣不過回懟:
「崔世子金貴,放下手裡活要是被王百戶抓著,不得脫層皮大哭一場?」
他冷哼一聲,留了一句「懶得管你」,轉身就走。
只是腳步比來時慢了許多。
搶種由不得人歇息,一莊子人都忙得腳不沾地。
忘了吃飯也是家常便飯。
日影西斜時,才發覺自己餓得前胸貼後背。
我疲沓地回到田埂邊,卻見自己慣用的水壺旁,穩穩地放著個粗陶碗。
是冒著熱氣的菜粥,旁邊甚至擺著兩個窩窩頭。
崔霽雲在對面不遠處,背對著我給犁耙加固。
錘子敲得叮噹響,仿佛不問世事。
我端起碗,菜粥剛好入味。
「誒?」我故意揚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世子爺親自送飯,沒下毒吧?」
他敲錘子的手慢了幾分,頭也不回道:
「餓死了遲東家,這莊子是不是就歸我了?我這是替自己打算。」
「放心。」
我使勁咬了口窩窩頭,津津有味。
「我就算是死了,這莊子捐給衛所養馬,也不會留給你這個黑心爛肺的。」
他驀然回首,似是氣急了眼。
不過終是憋了一句:
「……噎死你算了。」
而後繼續埋頭,把犁耙敲得震天響。
十、
我時常恍惚地看著他忙碌的背影。
幾近要忘卻,他是那個站在國公府階上的世子爺。
曾用輕蔑鄙夷的神色將我的少女春心踩進爛泥里。
眼前的這個夯貨,嘴硬心軟,敦默實幹。
他會為了試驗新肥方子弄得一身臭。
也會為了救活一隻病弱的羊羔,在牲口棚守到天明。
心底那點因舊怨滋生的恨意。
原本如花楸樹嶙峋的枝杈,根根分明,帶著稜角。
不知從何時起,竟被這日復一日的相伴吵嚷磨鈍了鋒芒。
甚至在無人窺見的虯枝深處,悄然滋出簇簇飽滿的紅果,沉甸甸地壓彎了枝頭。
也壓軟了我橫亘於心口的硬石頭。
然而,世事總不讓人如願。
又一年的秋糧剛入倉,空中漾著谷香。
莊外再度傳來噠噠的馬蹄聲,比上次更加聲勢浩大。
李管事聲嘶力竭:
「東家!又,又來了!這次來了好多人!還有一位姓阮的小姐!」
我心頭陡然一跳,不由得看向倉房門口。
崔霽雲在核對糧簿,聞聲也抬起頭,眉頭緊皺。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闖進了莊子。
為首的是倨傲的官差。
而被他們簇擁在中間的,是一位披著緋色斗篷的年輕女子。
她生得極美,眉眼如畫,膚白似雪。
通身貴氣與這粗獷的寧古塔格格不入。
美目流轉間,她瞄準崔霽雲身上。
「霽雲哥哥!」
她驚呼一聲,提著裙裾蓮步踱來,眼裡瞬時盈滿淚光。
「他們說你在這裡受苦,我求了父親許久才准我一起來……你怎麼變成這般了?」
她望著崔霽雲,衣物粗糙,臉龐黢黑,滿手是繭。
眼淚如斷線珠子滾落下來。
那戴著細軟羊皮手套的手伸出一半,似是想碰,又怯怯收回。
崔霽雲不動聲色地退了半步,迅速看了我一眼。
「眠眠,你怎麼來了?」
阮眠眠早就哭得梨花帶雨:
「我來接你回去啊!京中之事已有轉圜了,父親他們都在設法,霽雲哥哥你不必在此受苦了!」
說著,她又向官差哀求:
「官爺,快帶霽雲哥哥走呀!」
為首的官差看向我:
「遲東家,崔霽雲戴罪之身,仍需在此效力。我等此次前來,一是巡查,二是……」
他頓了頓,不自覺地看向那位阮小姐。
「阮小姐憂心故人,特來探望。」
阮眠眠卻急了:
「探望?王大人明明不是這般說的,霽雲哥哥,我們走!現下就回京!」
說罷,又要去拉崔霽雲的手。
十一、
場面一時紛亂。
我望著這對郎才女貌、患難見真情的戲碼。
近些時日心頭那點不合時宜的暖意,霎時退得一乾二淨,只剩冰封的荒蕪。
原來如此,如此甚好。
京城來人,佳人相伴。
苦盡甘來,破鏡重圓。
我想扯出公事公辦的笑,臉頰卻僵得不聽使喚。
「既然官爺有令,崔世子仍是戴罪之身,那就還是我莊子上的人。阮小姐若要探望,請自便。」
「只是莊務繁忙,恕不奉陪了。」
佳人情深義重,京城繁華在望。
誰會留戀這苦寒邊地,留戀我這百般折辱的東家。
我一頭扎進繁忙的秋收掃尾之中,發狠似的勞作。
可眼角餘光,卻不由自主地瞥向莊口的方向。
一日,兩日……
預想的離別竟未發生。
崔霽雲兀自住在破廂房裡,天亮起身,混在夥計群里勞作。
只是身邊多了個寸步不離的阮眠眠,噓寒問暖。
她竟在附近賃了個小院,每日不是帶著食盒,就是拿著衣物。
絮絮叨叨地對崔霽雲訴說京中消息。
崔霽雲總是沉默,偶爾應上幾句。
我刻意避著,可他跟甩不掉的怨鬼似的出現在附近。
是夜月色潑灑清爽。
我心煩意亂,坐在院後草垛上發獃。
腳步聲自身後響起。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他在我身後站定,沉默良久,久到仿佛也要站成一座草垛。
「遲逢春。」
崔霽雲終是開口,夜風將聲音吹得模糊不清。
「我……」
「何時啟程?」
我漫不經心地問道,心卻像繃緊的弦。
他又沉默了,而後深吸一口氣:
「三天後。」
弦,應聲而斷。
雖早有所感,可親耳聽聞還是胸膛悶痛。
我勉強冷笑道:
「恭喜崔世子沉冤得雪,你我兩清,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守我的寧古塔。」
身後他的呼吸加重了。
「我不是——」
「不必解釋。」
我倏然起身,拍落了身上草屑。
「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本就殊途。」
不知怎的,我又想起多年前他擲回的婚書。
一如我此時發皺泛酸的內心。
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