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日,我埋頭於無邊農事裡。
像不知疲倦的陀螺,近乎不休不眠。
莊子人都覺察異樣,大氣不敢出。
崔霽雲又來找過我幾次,都被我尋由頭擋在門外。
阮眠眠倒是喜形於色,歡天喜地地收拾行裝。
第三日清晨,天蒙蒙亮,風嗚嗚吹。
莊外人聲馬蹄聲車軲轆聲,聲聲入耳。
他們,要啟程了。
我躲在糧倉高處,俯望下方光景。
阮眠眠雀躍地指揮僕役裝點行囊,官差們勒馬靜候。
崔霽雲換上了她帶來的錦衣玉袍,臨風而立,舊時清貴輪廓依稀可見。
他再度回首,望向莊子深處。
目光似是在我藏身之處停留片刻,而後化作沉沉鬱色。
車隊迤邐,漸次沒入天地蒼茫處。
如剛來時,變作一行黑點,消散不見。
糧倉里堆滿了飽滿的糧袋。
可我卻只覺心裡被剜去一大塊,冷風颼颼地往裡灌。
原來,早有預料的事,真到發生時,仍能摧人心裂人肝。
好在,我還有這塊地。
秋收既畢,備穀倉,繕農具,儲冬柴。
一切如舊,卻又萬物皆異。
夥計們或有唏噓私語,我只當不見。
直至一月後的黃昏,寒風嗚咽。
殘陽如血,將寧古塔的原野染上一片淒艷的赤紅。
莊外馬蹄聲亂響,像是我的幻聽。
可李管事一如西遊記的沙僧,再次來通風報信,活像大白天見了鬼:
「東家!回,回來了!崔家那位……一個人回來了!」
我連忙站起身,幾步衝出院門。
暮色四合,一人一馬獨立,白氣蒸騰,顯然長途疾奔已至極限。
馬背上的錦袍沾著泥點,還被枯枝劃破好幾處。
唯有那雙眼,灼灼亮亮,與我四目相對。
不是崔霽雲,又是誰。
十三、
他翻身下馬,步步向我走來,踏碎一地殘陽。
「遲逢春,我回來了。」
我愣在原地,心頭一片空白。
他深吸一口氣:
「我回京,不是去享福貪貴,更不是和阮眠眠雙宿雙飛!」
「我是去刑部,去宗人府告御狀!」
「我告訴他們,寧古塔不是鬼地方,你遲逢春也不是罪臣之後。」
「你開荒囤田,養活上千人,朝廷必重審遲家舊案,必看到你的功勞!」
他胸膛劇烈起伏,目光灼灼似火。
「我崔霽雲此生,欠你的,辱你的,我都認!你難道……真的一點也感受不到?」
莊口死寂一片,如藥倒一群老鼠似的。
夥計們都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匪夷所思的一幕。
我也張了張嘴,卻發覺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心中那絲瘋狂滋長的悸動,如解凍的春潮洶湧而出。
見我不語,崔霽雲有些慌了。
他從錦袍內里掏出布包,有些語無倫次:
「刑部那群老狐狸起初不肯認,但我拿出了這個!」
他小心翼翼地解開繫繩,露出的竟是一封婚書。
紙質挺括,金紋暗印,是他們崔家那份。
「我把婚事拍到尚書案頭!告訴他,若我未婚妻在寧古塔的功績換不來遲家清白,那我這世子爵位、項上人頭,不要也罷!」
「你……」
我喉嚨哽得發痛,只能擠出一字。
「還有這個!」
他怕我不信,又掏出一卷朱紅印的文書。
「這是宗人府和刑部簽發的文書,雖未全翻舊案,但已認你墾邊撫民、供給軍糧之功,許遲家子弟科考返京!」
「陛下口諭,准我襲爵,但是!」他頓了頓,漾開笑來,「我當場拒了!」
「我崔霽雲只要遲家一個公道,寧可在寧古塔給你種地耕田,也不回那是非不分的富貴圈了!」
那捲文書沉甸甸的,朱紅官印灼燙著我的掌心。
十四、
心頭萬千驚疑怨懟,被他這連番舉動撞得支離破碎。
一顆心像是浸入春水溫泉里,酸軟得不像話。
李管事老淚縱橫,幾個夥計也偷偷抹眼角。
我竭力板起臉,看了看他泛黃的婚書:
「皺巴巴、髒兮兮的。崔世子這份誠意,未免太寒磣了。」
他頓時慌了:
「我、我這就裱起來!」
「誰要你裱?」
我瞪了他一眼,撫著薄薄的紙頁,只覺有千鈞重。
「湊合用吧,橫豎……」
「我遲家那份,也一直收著。」
就鎖在妝奩最底下,用油紙包了一層又一層。
連自己也不明白,當年為何沒撕了它。
天地霎靜。
只見崔霽雲的眼圈,一點點紅透。
「……逢春,你當真?」
我不答,只是一字一句道:
「爵位,你得要。」
他又想開口,被我一眼瞪回去。
「聽好了,」我掃視屏氣凝神的夥計,最終望著他,「為了這莊子,為了寧古塔,有個爵位的東家夫婿,往後對上頭那些人,咱們腰杆能硬些。」
東家夫婿。
這四個字,像是將崔霽雲魘住似的。
他呆若木雞地看著我,只差流涎水。
李管事最先反應過來:
「大好事啊!恭喜東家!恭喜世子爺!」
夥計們頓時歡呼起鬨,將我們兩人團團圍住。
崔霽雲漲紅了臉,連脖頸也紅透了。
哪樣平日半分冷漠毒舌的樣。
「好!」
他笑得像個傻子,眼裡像藏了整條銀河般璀璨。
「我要!我要爵位!還要給你掙誥命!逢春,我都聽你的!」
十五、
秋收冬藏,轉瞬又是春耕。
崔霽雲襲爵那日,莊子熱鬧得像又過了年。
他接旨謝恩,轉頭卻將玉帶錦袍收入箱底。
換回粗布衣裳,扛起鋤頭下地。
李管事和大黑目瞪口呆。
「世子爺,你這……」
他頭也不回,只甩下一句:
「黑土地可比金鑾殿踏實。」
我站在田埂上,迎著風看著他熟稔地撥弄麥種。
日頭下,他俊逸的側臉線條分明。
再無昔日的蒼白矜貴。
我們的婚事辦得極簡,對著天地黑土,敬了三杯酒,便算禮成。
他把兩封婚書並排收入檀木盒裡,放在炕頭上日日擦拭。
偏是天不從人願。
次年夏日,南方几省遭遇百年不遇的洪澇,收成盡毀。
噩耗經由驛道傳來,彼時,我與崔霽雲在地窖算今歲麥收。
麥香沉鬱,滿室寂靜。
「開倉,」我撂下糧簿,「能挪出多少,就送多少。」
他頷首,即刻吩咐李管事清點餘糧。
但凡能入口的,悉數裝車。
李管事駭然不已:
「東家!世子爺!這,這是咱們過冬的命根子啊!」
崔霽雲看著窖外無垠的黑土:
「地還在,種子還在,就餓不死人。但南邊的百姓,等不到明年新麥抽穗了。」
與莊子人無需多言,大夥都動員起來。
車隊迤邐南下,載著寧古塔黑土地熬出的心血。
然而,北糧南運,終是杯水車薪。
月下,我憑窗而立:
「授人以魚,不是長久之計。」
那雙溫熱的手復上我的肩。
「正有此意。」
當夜,油燈燃至天明。
我與崔霽雲將這些年來摸索的堆肥防凍,窖藏選種等等,逐條釐清。
繪成圖文,將寧古塔的生存智慧付諸筆下。
「南邊澇後泥淤地肥,或可試試咱這耐澇的黍種。」
他又修書數封,動用京中些許人脈。
這薄薄一冊《北地耕錄》,隨第二批糧種快馬送抵南方,散於州縣。
後聞遭災不重的地方,竟真有人依著冊子試種補苗。
縱然艱難,卻到底見了綠意。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我與崔霽雲漫步田埂。
新生的麥苗在風中漾起碧浪。
他忽而指著遠處:
「瞧那株,穗頭都壓彎了腰呢。」
我輕輕一笑,忍不住打趣:
「比你從前捆的秸稈結實多了。」
他耳根又燒了起來,不由握緊我的手:
「逢春,寧古塔的風雪磨人,卻也養人。你教會我何謂生根,何謂生活。」
夕陽將我倆的身影拉得老長,融入黑土麥浪里。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
十六、
(崔霽雲視角)
我從未想過。
有朝一日,吃會成為我此生最艱難的事。
並非值萬錢的玉盤珍饈。
而是能噎死人的糙米糊。
寧古塔的風像冷冽的刀子,但遠不及遲逢春看我時的眼神冷。
她總嘴角彎彎,可笑靨像結冰的河床,底下藏著什麼。
我看不透,也不敢細看。
三年前,國公府門前。
她揣著婚書來找我,一身洗舊的棉裙,鬢邊別著俗氣的紅絨花,卻晃得我心頭亂跳。
可周遭儘是好友的鬨笑,我一時難堪,竟用最混帳的話將她踩進泥里。
三年後,她站在寧古塔田埂上。
捏了個我早就饞得不行的窩窩,賞給大黑吃。
一招就將我所有的矜貴驕傲碾落成泥。
那一刻的屈辱,比戴著鐐銬走三千里流放路更甚。
我恨不得撲上去搶食。
卻只能挺直脊背,用最惡毒的話回擊。
她說,想吃飯,得看她心情。
我的心情像寧古塔的天,徹底陷入寒冬。
我恨透她那雙眼,明亮剔透。
總能迅疾地捕捉我最狼狽的時刻。
我踩中蒼耳摔倒,被夥計鬨笑。
一抬頭,就撞上她似笑非笑的目光。
她什麼都不用說,像打量白痴似的看著,就足以令我無地自容。
我開始拚命地學。
學捆秸稈,學認作物,學從前我嗤之以鼻的賤業。
她的手很巧,無論是綑紮播種,抑或是修理農具,都靈活得不像話,仿佛有種奇異的力量。
我看得出神,甚至荒謬地無端聯想。
這雙手,若是拿筆墨碰琴箏,該是如何模樣?
但下一瞬,又被她冰冷的譏諷拉回現實。
「看什麼?崔世子要等我這刁民手把手教嗎?」
我立刻偏過頭,耳根火辣辣地燒。
心裡罵自己犯賤,卻偷偷記熟她的每一個動作要領。
她教我堆肥,那氣味實在教人作嘔。
我捂鼻如臨大敵,她卻面不改色地翻攪, 乃至捏起一點告訴我:
「糧食好吃, 全靠肥喂。崔世子嫌髒?別忘了您碗里的飯, 都這麼來的。」
我大為震撼。
看著這些看不出原貌的腐熟之物。
頭一次對吃這事,產生近乎敬畏的陌生之意。
改變是從何時開始的?
或許是那場細雪。
我笨拙地捆著秸稈,手都沒了知覺。
她奪過草繩,幾下就捆得結實漂亮。
我鬼使神差地拉住她的衣角。
可問出那句話後,我追悔莫及,恨不得將自己埋入雪地里。
她貼我貼得格外近, 氣息盡數噴洒在我耳間:
「求我啊。」
我渾身熱血皆已直衝頭頂。
求她?我寧願凍死在寧古塔!
不過, 後來我竟發覺。
她作弄我時,比冷著臉要順眼那麼一點點。
我大抵是瘋了。
她把獾油膏扔給我時, 我只覺自己快爛掉了。
身軀同尊嚴,里里外外都爛掉了。
沉積許久的不甘,連帶當時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剎那間爆發。
我朝她吼, 歇斯底里地質問她。
她不為所動, 反倒挑起我的下巴。
明明那指尖冰涼,卻像火鉗燙灼我的皮肉。
「我這兒不養閒人, 更不養死人。」
近在咫尺的明眸善睞。
我的心跳又如初見時頓了一分。
而後狂跳起來, 撞得我胸口生疼。
我好像有點明白,那些夥計為何能死心塌地跟著她了。
然後,京城來人了。
阮眠眠出現時, 我的第一反應便是看向她。
我怕她誤會。
可我不知道⾃己為何怕她誤會, 明明我恨她恨得要死。
只是窺見她神色冷淡地離去,我心慌得厲害, ⽐當年被奪爵流放更甚。
我想沖開人潮,向她解釋, 卻被官差圍著脫不開⾝。
她以為我會走。
但我不是去享受潑天的富貴, 而是拼個魚死網破。
我把婚書拍在尚書桌上時, ⼿都在抖。
我說,我眼瞎過⼀次, 絕不會再瞎第二次。
她說爵位得要。
為了莊⼦, 為了寧古塔。
你瞧, 她總是如此, 心⾥裝著糧⻝⼟地,裝著具體⽣動的⼈。
從來不是我那點可笑的⼉女情長。
不然, 她⼜怎會做出開倉著書的壯舉。
可我偏偏, 就栽在這樣的人⼿⾥。
現下,是夜⽉明星稀,她睡在我⾝側, 呼吸平穩。
手搭在我腰上,不⼤柔軟,卻教我無⽐踏實。
我輕吻她的鬢髮,低聲呢喃:
「遲逢春, 遇見你, 是我崔霽雲此⽣最大的造化。」
雖然你這⼥人,⼼狠⼿⿊, 嘴毒又記仇。
當然,最後這句,我只敢在心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