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是天底下最有名的鑄劍師。
他卻以我殺孽過重為由。
將我淬鍊百年的神劍,贈給了連雞都沒殺過的小師妹。
「阿鸞,你的劍太冷會傷了它。而清月純良,正可溫養劍靈。」
師妹亦出言諷我:
「若一柄劍就可抵你百年苦修,師姐也不過如此。」
日日苦修落得如此結局,最疼愛我的師尊也拂袖而去。
我看著夫君護著小師妹,心中只一片平靜。
罷了。
他們不知道,此界傾覆,只剩最後一百天。
而我,也終於可以回家了。
1
我走下高台時,沒有人敢攔我。
他們只是遠遠地看著,目光里混雜著憐憫與幸災樂禍。
「師姐,何必如此執著?」
林清月追了上來,語氣天真又殘忍:
「師兄也是為你好,你的戾氣太重了,再這樣下去,怕是要墮入魔道的。」
我腳步未停,只冷冷地吐出兩個字:
「讓開。」
她卻不依不饒地跟在我身側,聲音裡帶上了一絲委屈:
「師兄他為了你的道途,不惜背負罵名將神劍交給我來蘊養,我日夜承受劍氣反噬之苦,也是為了你好啊!」
「為了我好?」
強行出關闖入現場,我提著一身靈氣,眼中幾乎泣血。
我忍著痛輕笑一聲:
「那我是不是還要感謝你,替我承受了本該屬於我的榮耀,替我承受了執掌神劍的風光?」
林清月被我的眼神看得一窒,臉色白了白,隨即眼眶就紅了,泫然欲泣地看向高台之上。
「師兄,你看師姐她……」
謝青辭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一絲教誨的意味:
「站住!為夫的話,你現在是聽也不聽了麼?」
他緩步走下台階,來到我們面前,自然而然地將林清月護在身後,仿佛我才是那個會傷人的惡獸。
我終於停下,卻沒有回頭。
風吹動我鬢角的碎發,像無聲的嘲諷。
「謝宗師。」
我刻意用了疏離的稱謂。
「神劍已歸了新主,你我之間還有什麼好說的?」
「總該讓你明白何為真正的劍道。」
他聲音清冷:
「劍者,心之刃也。你的心已經亂了,怎配執掌神劍?此番磨礪,正是要你靜心反思。」
我忍不住輕笑出聲,笑聲里滿是荒唐。
「所以奪我道途,斷我前路,僅僅是為了讓我反思?」
「正是如此。」
他答得理所當然:「待你何時磨平了這身稜角,我自會將劍還你。」
我解下腰間那枚曾與他一同在心火中淬鍊的同心玉,這是我們結為道侶的信物。
我曾以為,它能維繫我與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絲溫暖。
如今看來不過是自欺欺人。
同心玉脫手,在空中划過一道弧線,落在他腳下,沒有碎裂,只是發出了一聲沉悶的輕響。
那聲音不大,卻仿佛斬斷了我們之間百年的糾葛。
「謝青辭,從此以後,我的道,我自己走。」
我轉身離去,再未回頭。
他沒有再喚我,只是靜靜地看著地上的同心玉,神色不明。
我終於明白,謝青辭不是不懂愛,他只是不愛有稜角的我。
他想要的,是一柄收在鞘中的劍,而不是能與他並肩、甚至光芒蓋過他的絕世神兵。
2
師尊的責罰很快便下來了。
廢我首席弟子之位,入後山思過崖,面壁百年。
百年前,我姜棲鸞是宗門最耀眼的天才,劍指之處,萬魔辟易。
百年後,我成了道心蒙塵、被夫君當眾奪走本命神劍的棄子。
宗門上下,無人為我求情。
他們都認為,謝宗師此舉,乃是為了匡正我的劍心,是為我好。
而我不知悔改,活該受罰。
胞妹以靈鶴傳書,哭著勸我服軟:
「姐姐,謝青辭乃當世奇才,他既如此說,必有他的道理。你且忍一時,待他氣消了,夫妻哪有隔夜仇?」
我將信紙付之一炬,靈火映著我毫無血色的臉,像是在祭奠我那死去的百年痴心。
在思過崖的日子安靜得可怕。
我不再練劍,每日只是盤膝而坐,靜觀天邊那道裂痕。
它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張,像一道猙獰的傷疤,橫亘在天際。
靈氣日益混亂,山下的靈植開始枯萎,連思過崖的罡風都帶上了一絲毀滅的氣息。
這方天地,病了。
病入膏肓。
而我這個本該是藥的人,卻被他們親手打斷了手腳,囚禁於此。
師尊偶爾會來看我,見我沉靜安然,很是欣慰,以為我終於懂得了收斂鋒芒。
「如此甚好,待你心性穩固,為師便去尋謝青辭,讓他將神劍還你。」
他們看輕了我。
我若想走,這天下無人能困住我。
這日,謝青辭竟來了思過崖。
他依舊一襲玄衣,風姿卓然,只是眉宇間染上了一絲我看不懂的煩躁。
「阿鸞。」
他先開了口,語氣像是恩賜:「崖上清苦,我給你帶了些聚靈丹。」
他說著,便將一個玉瓶放在我身前的石桌上。
我眼都未睜,淡淡道:
「無功不受祿,宗師還是拿回去吧。」
他沉默了片刻,終於還是說出了真實來意:
「清月根基尚淺,駕馭不了神劍,時常被劍氣反噬,經脈受損。你可有化解之法?」
我睜開眼,平靜地望著他,仿佛在看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此劍既已認她為主,我一個外人,能有什麼法子?謝宗師乃鑄劍大家,難道比我還不知如何安撫劍靈?」
我的疏離讓他皺起了眉。
「你還在怪我?」
他走近幾步,語氣軟化了些。
「我知道你委屈,但你那般桀驁的性子若不加以打磨,將來如何做我的妻子,與我一同問鼎大道?」
我終於又笑了,笑得眼底發冷。
「你的大道我不稀罕。」
他傾身過來,似乎想抓住我的肩膀,被我側身避開。
「阿鸞,別鬧脾氣。」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裡帶上了一絲不耐與疲憊:
「你這野性不收一收,我如何放心將後背交給你?」
這句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看著他,看著這張我曾愛慕了百年的面容,此刻卻只覺得陌生又可笑。
「你的後背?」
我重複了一遍,語氣里滿是譏諷:
「謝青辭,你是不是忘了,百年前妖魔圍山,是誰為你擋下了魔君的致命一擊?」
「八十年前秘境崩塌,又是誰背著重傷的你,斬出了一條生路?你問我如何放心將後背交給我?」
「那我倒想問問你,你又是如何放心,將我的後背捅得鮮血淋漓?」
我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如劍,刺得他臉色驟然一白。
他似乎想辯解什麼,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說出話來。
那些過往,是他無法否認的事實。
「那……那是不同的。」
半晌,他才艱澀地開口:
「那時你是我的道侶,我們同生共死是應該的。可如今你的劍心已偏,我不能再放任你……」
「夠了。」
我打斷他,再也不想聽這些冠冕堂皇的藉口。
「謝宗師,我的劍心如何不勞你費心。」
「你若真是為了林師妹好,不妨廢了那劍的靈性,改成一柄尋常仙劍,自然就不會有反噬之憂了。」
「胡鬧!」
他勃然色變:
「那是我畢生心血,怎能輕易毀去!」
「你的畢生心血,卻不是我的。」
我閉上眼,不再看他,「道不同不相為謀。請回吧。」
他站在原地,氣息浮動,顯然是動了真怒。
許久,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罷了,沒想到你竟當真如此冥頑不靈!」
他拂袖而去,帶著一身寒意。
3
天地異變越發明顯,終於驚動了宗門閉死關的太上長老們。
古老的宗門神鐘被敲響,聲傳萬里。
靈脈開始枯竭,新入門的弟子甚至無法引氣入體,宗門上下人心惶惶。
而關於謝青辭的流言,也悄然傳開。
聽說他為了壓制林清月體內的狂暴劍氣,耗盡了自己珍藏百年的九轉金丹,甚至不惜以本命精血為引,為她布下護身大陣。
宗門內對他偏心至此的微詞漸漸多了起來。
這日,幾個與我交好的師弟師妹偷偷來看我。他們帶來了我最愛喝的桃花釀,還有山下最新出的話本子。
「大師姐。」
為首的小師弟看著我,眼眶發紅:
「外面都亂套了,大家都說是天道要懲罰我們了。長老們四處查探也查不出原因,大師姐,你在這裡真的好嗎?」
我接過酒罈,淺酌一口。
辛辣的酒液划過喉嚨,卻暖不了這段時間以來沉寂的心。
「不必為我擔心。」
我看著他們,認真地說道:
「你們要做的是好好修行,儘快提升自己的實力。未來的路怕是不好走。」
他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一道嫩黃色的身影出現在思過崖入口,是林清月。
她身邊站著謝青辭。
他看起來清瘦了些,眉宇間的疲憊更重了。
謝青辭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與師弟師妹們的身上。
尤其是在看到我手中的酒罈時,眼神驟然變冷。
林清月故作驚訝地微微睜大了眼,長長的睫毛掩去了所有情緒:
「呀,原來師姐在思過崖上也不孤單呢,有這麼多師兄陪著,想必這面壁思過的日子,也過得十分熱鬧吧?」
為首的小師弟頓時漲紅了臉,想要為我辯解:
「林師妹,你別誤會,我們只是……」
「誤會。」
只見謝青辭上前一步,將林清月護在身後,目光冷冽地看著我。
「思過崖乃清修之地,不是讓你呼朋引伴飲酒作樂的地方。你的悔過之心就是如此嗎?!!」
他搖了搖頭,仿佛受不住打擊一般,整個身子晃了晃:
「罷了,我竟看不出你是這種性子的女子,招蜂引蝶,思過期間還與師兄弟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師弟們大抵也從未見過有這一面的他。
他們面面相覷,開口為我辯解道:
「謝宗師,師姐她從來就不是那般女子!你怎能聽信林師妹一句話,便隨意揣測自己的道侶!」
「是啊,不過一個入門沒多久的小師妹,我早就看她不是什麼好東西,她憑什麼空口汙衊我們和師姐的清白!」
更有甚者,摩拳擦掌,當場就要給林清月好看。
謝青辭立刻將她護在身後,對我怒目而視。
「是你?是你跟他們講了清月的不好?」
我搖搖頭,笑出了聲:
「謝青辭,你與我,雲泥之別。」
只想嘲諷曾經的自己,把謝青辭奉為道途上的圭臬百年,尚不得他一句溫言軟語。
林清月幾句嬌憨軟語,就讓他軟了心腸,甘為護花之人。
也讓他忘記了我原本鋒芒的性子。
謝青辭是天生的鑄劍師,一手鍛造之術出神入化,驚才絕艷。
初出茅廬便鑄出仙品,引得天下修士爭相求取,山門險些被踏破。
仙劍出世那日,天降異象,霞光萬里,引得無數大能側目。
曾幾何時,他鍛劍的身影,比漫天霞光更讓我心折。
我以為我懂他的孤高,為他踏遍萬水千山,尋來北海寒鐵、南明精金。
又為他繪盡天下劍譜,耗盡心血。
我曾以為我們是世間最契合的道侶。
神劍鎮世出鞘之日,便是我與他共證大道之時。
思及此處,我拖著疲憊的神魂走進洞府深處,看著那些堆積如山的奇珍異鐵、劍譜圖樣。
這些曾是我對他無聲的愛意。
如今看來,卻是我百年痴傻的罪證。
指尖燃起一簇鳳凰真火,我毫不猶豫地將它拋了過去。
「轟——」
靈火瞬間吞噬了一切。
火光映在我毫無血色的臉上,也映入我空洞的眼眸。
這把火燒盡了百年糾葛。
也燒盡了我曾以為能與他並肩的,那一場天大的笑話。
4
鳳凰真火在我身後熊熊燃燒,將冰冷的石壁都映得一片暖紅。
剛邁出一步,一道裹挾著怒氣的氣息,便以一種近乎撕裂空間的速度,驟然降臨在我的洞府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