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咽氣時,年過六十的我媽拉著九十歲的外婆,說自己伺候了她大半輩子,為啥她還是看不上自己?
外婆鬆開我媽,撐著一口氣等我大舅和小姨。
到死也沒回答我媽。
那之後,我媽一天到晚把自己關在屋裡,躺在床上。
對什麼都不感興趣。
渾身都疼,手抖得厲害。
大家都說,我媽沒了媽,傷心過度。
只有我知道,她是病了。
而且已經病了半輩子。
1
我發現我媽不對勁,是在外婆葬禮結束後。
比起跪在地上哭天搶地的小姨,悶頭抽煙的大舅。
我媽顯得沒心沒肺。
我媽一直在忙活接待參加喪禮的親朋,主持各項事務。
偶爾閒下來的時候,她會發獃。
她說她哭不出來。
外公去世後,外婆就一直和我媽住在一起。
她生活極講究,但身體不好,有點痴呆,又沒有很嚴重。
時好時壞。
好的時候,她要遛彎,要排隊買雞蛋,要去看戲聽曲。
可你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就突然想不起來家在哪,自己是誰了。
最嚇人的,是她有一次站在馬路中間,突然分不清自己是在做什麼了,還尿濕了褲子。
液體滴在地上,她像個小孩一樣,坐在斑馬線上嚎啕大哭。
整個路段因為她,擁堵了半個小時。
這種是最磨人的。
鬧了幾次,加上我外婆規矩太多,扔垃圾都要戴專門的手套,還見不得人稍稍歇息,請的保姆受不了,都伺候不長久就走了。
我媽被逼得沒辦法,就辦了提前退休。
一心一意地在家照顧老太太的生活起居,吃喝拉撒。
外婆雖然經常失禁,但是身上永遠都是香香的,一點老人味都沒有。
頭髮永遠梳得整整齊齊別在耳後,用的是外婆最喜歡的上海老式桂花膏。
這都是我媽的功勞。
可我媽永遠是簡單的短髮,一身舊衣服,洗到看不出曾經是什麼顏色,也不捨得扔。
我媽曾是我們市裡的特級中學教師。
那時候,即便是市一中,能評上特級的也沒幾個。
講台是她曾經揮灑青春,得到社會認可和尊敬的崗位。
我可以想像她做這個決定多難過。
那時,她還不到五十。
離退那天,她回家很晚,回到家的時候眼圈都是紅的。
可她什麼也沒說。
從外婆癌症晚期住院開始,我媽雇了一個看護和自己換班,幾乎是衣不解帶地在醫院伺候外婆。
那點養老金和半生的積蓄基本都貼到了外婆身上。
在醫生明確告知外婆不可能好轉後,她就忙著開始準備最好的壽衣、壽材。
那時候網上已經有專門賣這些東西的直播間。
她就那麼守著看主播一件一件地試,直到看到覺得外婆會滿意的。
我媽一直給人感覺身上有使不完的勁一般。
外婆病到後期,整個人都是糊塗的,認不得人了。
臨走時,腦子卻突然清醒過來。
我媽握著外婆的手,問她可有什麼交代的。
外婆甩開了我媽,一直喊著大舅和小姨的名字。
我媽終於繃不住了。
「媽!我伺候了你半輩子,我哪裡不好,你為啥就是一直看不上我?」
外婆到死也沒給我媽一個答案,她冷冷地瞥了我媽一眼,沒有搭理。
撐著一口氣,在看到終於趕來的大舅和小姨,交代了遺囑藏在哪兒後,終於放心了。
歡喜地瞑了目。
葬禮結束,我媽好像終於意識到,外婆死了,她這輩子不可能得到外婆的答案了。
這個念頭蠶食她的理智,折磨她的餘生。
不得解脫。
她就像一根長期繃緊的滿弦。
「嘭」的一聲,終於垮了。
2
我媽是家裡的老二。
上面一個老大是哥哥,下面有個老么,是妹妹。
我媽出生在 60 年代。
即便是那個年代,外婆家條件都算頂好的。
外婆是上海人,出生在知識分子家庭,長得又好。
只是趕上五六十年代的時候,知識分子上山下鄉,才去的小地方。
她心氣高,挑來挑去,耽誤得年紀大了,退而求其次選了農村出身,但長得好、工作好的外公。
我媽剛出生時,外婆說她身子不好,就把剛出生的我媽送去農村。
我媽是跟著她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太姥姥,喝羊奶混著小米湯長大的。
只有過年才能看到懷裡抱著小妹、手裡扯著大哥的外公外婆回老家。
後來政策寬鬆了,外婆雖然因為各種原因,沒有回成上海。
可跟著外公已經回到市區國有單位上班,條件也已算很好。
他們沒有接回我媽。
一直到我媽七歲,必須要上小學了,才被送回了自己城裡的家。
那時候,她才知道,原來水是不需要用扁擔挑到水缸的,水龍頭一擰就會「嘩啦啦」地流。
原來菜不需要自己挖土埋種子,去菜市場買,就能買到。
原來小孩衣服可以不是用大人的衣服一針一線,眯著眼睛在油燈下改的。
大哥和小妹的大件衣服,都是每年從成衣店裡定的。
家裡還有那個時候十分稀罕的縫紉機。
大舅他們的小件衣服,外婆會踩著縫紉機親手做。
我媽第一天回城裡的家時,外婆開門後沒有接她帶來的一麻袋花生,一直皺著眉頭捂著鼻子,盯著她露出腳趾的布鞋。
她那時候小,可已經意識到被嫌棄了,腳趾蜷縮著往裡躲,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可想起我太姥姥臨行時的交代,第一天我媽就開始很自覺地幫外婆承擔家務。
開始,外婆會嫌我媽嘴巴不甜,還滿嘴土話;
嫌棄她皮膚黝黑,挑剔我奶奶教我媽的衛生習慣。
可後來發現我媽小小年紀,就眼裡全是活,不但會洗衣服拖地,還會做飯帶妹妹後,漸漸地把家務交給了我媽媽。
可那時候的我媽也才七歲啊,洗碗都要踩著板凳踮著腳。
因為營養跟不上,我媽還沒有小姨個子高。
直接穿小姨不要的衣服就可以。
開始小姨和大舅對家裡突然多出個人很不高興,特別是更年幼的小姨,又是哭又是鬧,甚至故意把褲子尿濕。
外婆只能無奈地邊哄她,邊指揮我媽洗褲子、拖地。
大舅和小姨都以為糖果和寵愛會被分走一份,就聯合起來欺負我媽。
可後來發現,糖果從沒少過,寵愛在對比之下變得更明顯。
我媽甚至還會把好不容易得到的東西分給他倆。
外婆也經常誇我媽「懂事」。
可其實我媽甚至比我大舅還小,比小姨也只大兩歲而已。
慢慢的,我媽終於融進了這個家。
是靠著每天吃剩飯、拖地洗碗、幫小姨梳頭蓋被、幫大舅拎包換來的。
我媽成績很好,很乖。
是外婆最省心最懂事的孩子。
哪怕在人生大事上,只要外婆說「東」,她就不會說「西」。
那句「懂事」,終於成了困住她大半生的「詛咒」。
所以後來,大哥考上了上海的大學,趕上出國熱,外婆砸鍋賣鐵支持大舅去了漂亮國。
小妹成績不好,開店創業,外婆賣掉城裡的房子給她。
只有我媽,按照外婆的要求,考了本地的大專,分配到學校當老師,早早就結婚,又離婚。
外公去世後,她賣掉了單位分配的房子。
加上全部積蓄,東借西借,終於買了套大房子,只為給講究居住環境、愛曬太陽愛養花草的外婆養老。
即便上學時,她成績比大舅更好。
即便她的夢想是學醫,成為兒科大拿。
但是外婆說,大專包分配,畢業就能掙錢,報答父母。
留在本地家裡也好照應他們。
我媽咬著牙哭了一夜,還是答應了。
外婆說,以後老了,希望有孩子能在身邊照顧。
外婆還說,她最心疼我媽,手心手背都是她的肉。
我那個傻乎乎的媽,信了。
或者她願意相信那是真的。
以至於外婆臨終時,當她看到外婆的遺囑,她苦苦支撐的那個脆弱信念,崩塌了。
她問外婆,那個憋在她心裡半個世紀的問題。
可外婆到死,也沒回答她。
這是要困死她,逼瘋她!
3
葬禮結束後,我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三天三夜。
我急得想砸門。
哭著求她別嚇唬我。
她打開門,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瘦了一大圈,她垂著眼皮說。
「囡囡,媽肯定吃飯,你別擔心。可媽太累了。」
「媽這大半輩子總覺得困,你外婆以前總說我懶,現在沒人說我了,我才終於可以好好歇一歇,你就讓媽多睡會兒吧。」
即便是對著我這個女兒說話,她的聲音里都帶著商量,甚至是祈求。
我沒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抱著她,才發現她渾身瘦得硌人。
我是真怕我媽出事。
可她不願意去我那住。
我每天抽空或者請人把飯菜做好,放在冰箱裡,從監控里盯著她,定時出來熱熱吃。
還把我家粘人的金漸層「薯條」送來,讓我媽做鏟屎官喂貓糧。
下班我就帶著女兒一起去我媽那裡。
她最疼我女兒,圓滾滾的可愛得要命,見到孩子,我媽眉頭才會舒展一些。
才能時不時笑兩聲。
女兒成了我哄我媽的必殺技。
我媽就是這樣,她不讓外婆操心,也不讓我牽腸掛肚。
她善良得幾乎懦弱。
一生都把別人的感受放在首位。
每次到了吃飯時間,她就跟上了發條似的,機械地坐在監控下面,一點點吃掉。
然後洗乾淨碗,又關上門回去睡覺。
我下班就立馬回她家陪著她,強迫她出去走走,呼吸新鮮空氣。
天天躺著,好人也能躺出問題。
我老公也會安排周末帶我們出遊,戶外燒烤,纏著我媽一起去,讓她沒法躲在屋裡。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月,我媽雖然還是喜歡關著自己,可總算和我說話的字數變多了。
可偏偏這時候,大舅和小姨拿著遺囑找上了門。
說,要賣掉房子。
讓我媽搬走。
那房子是在外婆名下,外婆的遺囑里,明確把房子留給了大舅和小姨,一人一半。
這些年,這套房子因為學區位置,翻了有六七倍。
現在的市場均價在 400 萬。
一人一半,大舅和小姨,一人兩百萬。
可這房子的出資款,全是我媽拿的啊!
那是我媽一輩子的積蓄啊!
我從監控里看到我媽低得越來越低的頭,氣得血都飆到了腦子裡。
我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殺了他們!
我要把欺負我媽的狗屁大舅、自私小姨,都殺了!
我開著車,瘋了一樣往我媽家衝去!
4
門虛掩著,基本可以看見門內的情況。
飆了一路車,這會子我反而冷靜下來。
我看到現在房間裡和剛才監控看到的不同,屋裡不只有大舅和小姨。
連我那個沒見過幾次的舅媽和小姨夫也到了。
「你說這房子是你付錢買的,你有什麼證據?這房本上可只有咱媽一個人的名字啊!」
「姐,做人可不能那麼自私!我們和大哥大嫂都商量過了,你照顧媽這麼多年也不容易,葬禮也都是你操心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媽的遺囑我們先不說,我們還是願意把房子分三分之一給你的,這房子現在市價有四百萬啊,我和大哥已經做了最大的犧牲!可我真沒想到,你居然想獨占!」
小姨指責我媽「自私」的時候,把桌子拍得「啪啪」響,脖子氣得發紅。
舅媽接過話:「是啊,大妹妹。而且你侄子準備結婚裝修房子,正是用錢的時候,他可是你唯一的侄子,你不說多盡點心,居然還……怎麼會有人這麼做姑姑啊!」
「按道理我們直接賣掉,不需要通知你,找警察直接把你攆出去都不過分。都是親戚,互相留下餘地不好嗎?」
我媽氣得掉眼淚。
「把房子賣了,你讓我住哪?媽當時一直租在出租房裡,我心疼她才有買房的想法。當時為了買這個房子,賣了自己的家,還到處借錢,花了十年才還清外債。媽當年哄著我,只寫她一個人的名字,說自己名字才住著安心,所以才只有她名字。你們摸摸良心,她的錢都給你們出國的出國,做生意的做生意,怎麼可能還有錢買房子?爸走後,媽都是我照顧的,你們一個個混得那麼好,是出過錢還是出過力?現在為了房子攆我走,你們還有沒有良心?」
大舅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
「這是什麼話?我們怎麼沒有良心了?我們混得好,難道不是我們自己努力的結果嗎?你知道我當年在國外吃了多少苦,才有的今天?」
「我和你嫂子在大城市打拚,距離遠,想盡孝心,自然沒你方便。可逢年過節買的東西少嗎?」
「你自己沒出息,眼界又短,願意窩在小地方圖安逸,領一輩子死工資也是活該!」
「你搬到你女兒那邊不就行了,她現在不是很有錢嗎,會讓你流落街頭嗎?你為什麼非要搞得現在這麼難堪呢?」
舅媽翻白眼:「就是,小地方的就是小地方,不知道阿拉大城市日子多難喲!」
小姨夫也幫腔:「是啊,大姐,你的話,連我聽著也不開心的。我和慧慧雖然在本地,可我們做生意的不比你們這樣的清閒,忙得天天腳不著地。可媽哪次住院我們沒去看望,沒買營養品啊!」
小姨聲調越來越高,手指頭幾乎要指到我媽鼻子。
「陳淑芬,我忍你很久了,現在大家都在,我也不怕挑明!媽不糊塗的時候,經常給我打電話,抱怨吃得不好,我們買那麼多營養品怕是都吃到你肚子裡了吧!」
住院時,我們也要出錢的,可媽說自己有錢,不讓我們出,我們才沒出的!
「可我們來之前查了媽的銀行帳戶,她每個月七八千養老金,這麼多年了,現在裡面居然只剩三千塊!媽說過錢都給你保管的,錢都花哪了?」
「就算這房子裡有你的錢,那也不可能是全部,不然你會只寫媽一個人的名字?你有這麼好心?還有,你拿什麼證明,媽的養老金都用在她身上了,你敢說你和媽住一起這麼多年,不是為了她的養老金,不是為了這房子?!」
四張嘴輪著對我媽炮轟。
雖然知道大舅小姨的目標是分房子,可拿我媽照顧外婆不盡心、有所圖謀說事,簡直就是殺人誅心。
外婆時不時犯糊塗,喉嚨卡到硬物可能直接就會要了她的命。
所以我媽跟著外婆,吃了十多年細軟的飯菜。
即便如此,她還是會打電話和小姨抱怨,我媽故意苛待她。
我媽嘴唇肉眼可見地哆嗦,保持著一個「啊」的口型。
還沒想好怎麼回答一個人,另一個人的機關槍就已經無縫對接地開始接住衝鋒火焰。
最後留在嘴巴縫裡的只剩下蒼白的、驚恐的、顫抖的那個「啊」。
「你們怎麼能這樣啊,你們怎麼能這樣啊!」
我看著這四個人窮圖匕現的嘴臉,滿天飛的唾沫星。
拳頭捏得死死的。
好好好!好的很!!
這是以為我媽身後都死絕了,是吧!
我鉚足了勁。
只聽「嘭」的一聲巨響。
一腳把門從外面狠狠踹開。
5
姨夫瞳孔微縮:「楠楠,你怎麼回來了?」
他穿著皮夾克染著黃毛追小姨那會,我小小年紀就敢帶著人堵他。
打他我也是第一個往上沖。
我說是外婆看不上他,讓我打的,這慫貨屁也不敢對我放。
那時候小姨已經和上兩個黃毛離婚,奈何小姨口味始終如一。
外婆看到這種類型就崩潰,發著瘋逼小姨分手。
外婆一反對,小姨就偷家裡的錢和黃毛跑。
那些年,不知道偷了外婆和我媽多少錢。
我自然是不在乎他們如何,我有記憶以來,小姨就一直在戀愛、私奔、離婚、回家哭的路上來回往返,樂此不疲。
這套我都看膩了。
我只是怕再看到我媽一次次操碎心,偷偷哭。
後來,他們又結婚了,還一起創業,居然到現在沒有離婚。
可我每次見到他,還是叫他「三姨夫」。
畢竟之前有個「姨夫」和「二姨夫」。
他倆氣得七竅生煙,只可惜,看不慣我,又干不掉我。
小時候不能,現在更不能。
所以,他到現在對我都很忌憚。
屋裡沒人說話了,靜得好像不是塞滿了人。
我鼻子裡悶哼。
「對啊,我怎麼回來了?難為你們算準了我這個時候不在家,特意趕過來!」
我「咔噠」一聲,反手把門鎖了。
算清楚帳之前,誰也別走。
舅媽臉色都變了:「楠楠,你這是幹什麼?」
大舅結婚晚,堂弟比我小了七歲。
四歲那年,大舅和舅媽才第一次帶他來我們家。
說男孩子這個年齡,正是調皮的時候,讓我這個當姐姐的多包容些。
那天,我頭髮被薅禿一塊,鼻血直流。
不過,堂弟也沒好哪去。
直接被送去了醫院的骨科急診。
那之後,外公外婆想孫子了,只能打電話,或者坐車去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