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我隨了誰,從小到大,我就沒怕過誰。
學校里,我是孩子頭,明明是個女孩子,卻總是留著短髮,插著褲兜橫著走。
有點像現在流行的「哪吒」。
學習上,我聰明又肯下苦功,年年全校第一,老師對我又愛又恨。
家裡家外,不服就干,誰也別想惹我。
外婆有嚴重的潔癖,外公上床都得換家居服。
床單一天換一套。
只有我,敢端著碗,坐在她床上。
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翹著腿吃。
她居然也沒說過我一次。
畢竟,我是真的可能直接把飯倒在她心愛的蠶絲被子上。
他們不是沒打過我,只是打服我之前,先被我反殺了。
我頭上纏著白紗布,都敢把房子的窗簾直接點了。
或者直接一個報警電話,說他們虐待祖國花朵。
我知道,他們真的怕我。
因為我橫起來,是不要命的。
我也不是天生如此,只是從外婆這一家子身上,我早早就學會了,什麼叫「軟柿子才好捏」。
什麼叫「見人下菜碟」。
也早早就知道,就算是血緣這東西,也分個「三六九等」、「高低貴賤」。
同樣是自己生的,手心和手背之外,還有個腳心和腳背。
腳心腳背之外,還有需要修剪的指甲、礙眼的腳皮。
怎麼會一樣呢!
誰他媽的說都一樣!?
血緣之間,如果你操控著對方,那不是你多精明。
其實不過是對方骨子裡的真心、缺愛和善良。
外婆總說,我一身反骨,是個刺頭,一點不像我媽。
可其實我知道,我骨子裡很像她。
像她一樣,聰明肯學,愛恨分明,對任何困難都不畏懼。
可和我不同的是,她的身上有座五指山。
她不是逃不掉,是從來也沒想過逃。
而如果非要說,這世界上,有什麼山,是我「林勝楠」也肯承認翻不過去的。
那就只有我媽。
她也是一座山,是我的山。
是我一生永遠也翻不過去,也不想翻的「山」。
就像我曾經死死拖住她的人生往下沉,她也從來不覺得我是「累贅」,是「討債鬼」,沒有想過放開我的手,是一樣的。
我媽看到我,有點慌張地擦擦眼淚,笑著說:
「楠楠!大舅他們是來收拾你外婆遺物的!」
6
我媽每次遇到難事,都會笑著騙我。
可她笑的樣子真的很假,她是個蹩腳的演員,每一次都讓我一眼看穿。
我也笑著叫了一聲「媽」。
然後皮笑肉不笑地掃了一眼屋裡的其他人。
「我剛在外面聽你們聊得不是蠻好的,繼續聊啊。」
小姨和小姨夫、舅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肯第一個開口。
剛才攻城伐地的架勢呢,我還以為多有本事呢?
大舅看了一圈,居然笑了。
「怎麼,我們做長輩的,商量事情,還要和你一個小輩彙報?」
「讀了幾年書,都讀到狗肚子裡了?」
我找了個舒適的姿勢,翹起腿,開始陰陽怪氣。
「確實讀到狗肚子裡了。可比不上堂弟,想從狗肚子裡掏出書,都掏不出來,哦,狗屎可能掏一大碗,畢竟臭味相投嘛。」
堂弟是他們的命根子,是七寸。
既然決定開戰,哪有不掐七寸的道理。
大舅氣得直接站起來:「你,你你!陳淑芬,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女兒!」
我搖頭,不知道漂亮國到底怎麼教育「精英」的,把大舅教得這樣沒意思,太容易破防。
我扭頭看看我媽。
如果你問我,為什麼在這樣的家,能如此囂張地長這麼大。
我媽就是答案。
我媽變了臉,站起身來。
「我教出的女兒咋啦,國內名校畢業,市特級人才引進計劃要回來的,不比你高考 250 分,花錢去國外野雞大學混假文憑的兒子強!?」
看到了吧。
我媽一輩子在這個家,慫得像倭瓜,想怎麼欺負就怎麼欺負。
可她也有她的「七寸」,那是誰也不能碰的「底線」。
她的「七寸」,就是我。
從小到大,我就像她的膝蓋下兩寸的那塊血肉,你敢碰我,她就敢爆起腿,踢你。
我出生的時候,因為我爸「重男輕女」的觀念,全家一起幫他打掩護去瞞著我媽,把我遠遠的送了人。
她還在月子,得知了消息。
趿著拖鞋哭著坐了一天一夜火車,跑到甘肅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找到那戶人家,跪著要回了我。
後來,我腸套疊,很嚴重。
很多人都說我長不大。
是她天天跑醫院,硬生生自學了生理鹽水灌腸,整整三年才把我養好,這期間,她沒有睡過一個整覺。
各種辛苦,無法描述。
我爸說的對,我就是「累贅」,硬生生想拖死我媽。
也是那時候,我爸跟我媽提出了離婚。
有我這樣的累贅,她卻和我爸說,她堅持不會再生,怕對不住我。
我爸是我媽第一個動心的男人,我爸提出離婚後,她一個星期暴瘦了十斤。
可她為了我,還是咬著牙同意了。
他們離婚後,我的名字,也從「林生男」變成了「林勝楠」。
我看著我媽像被按了特殊「按鈕」一樣,終於燃起了鬥志,忍住了笑意。
轉頭,晴轉多雲地看著大舅和舅媽。
「大城市裡打拚多辛苦啊!大舅和舅媽你們可是在上海寸土寸金的地方都有兩套大房子哎!真是了不起!」
「我沒記錯,外婆說過,大舅你第一套房子是外婆娘家拆遷得來的。那可是浦東的老房子啊,拆了三套,外婆得了一套,就直接轉到你名下了對吧!您不是年少有為的人才,那個年代鍍金留學生呢,怎麼還是靠外婆給的啊,不知道還以為你們打拚靠自己買的呢!」
我媽小時候,外婆經常帶大舅和小姨去上海。
聽說上海故居地段好,二十米就有我媽一直心心念念的南翔小籠包。
可我媽只能留在 H 市幹家務,唯一去的一次,買了那麼多南翔,唯獨沒給她留。
哪怕一個都沒有!
「怎麼,我媽就活該一輩子是小地方的,房子沒份,吃個包子,也不配?」
「你們在外地伺候外婆不方便,怎麼一聽到有遺囑,就立馬屁顛屁顛跑回來了?這不是也挺快的嘛。嘖嘖,剛聽大舅那麼說,我還以為咱們省會小地方沒和大上海通高鐵呢!」
舅媽扶著幾乎站不穩的大舅,急得大叫。
「他們姓陳的分家產,你一個外姓的,有什麼資格說話?」
我冷笑:「是啊,我外姓沒資格,看來舅媽這是準備要磕頭改姓了。」
舅媽氣得尖叫,忍不住伸手撕扯我。
我媽一個激靈把我護在身後,可沒想到,叫得更大聲的居然是小姨。
7
「什麼?你上海那套大房子是拆遷的!!你不是說是靠自己賺錢買的嗎?好啊,好啊,這是當我是傻子呢!」
「啊啊!媽,當時大哥去國外就把家裡榨乾了,居然還給上海的房子!你怎麼能這麼偏心!」
小姨和我媽是兩個極端。
我媽是但凡這個事情她吃虧能風平浪靜,那什麼委屈她都能咽下去。
小姨剛好相反,她強勢慣了,性子一點就炸。
誰都能吃虧,唯獨她不可以。
「拆遷的事情,連林勝楠一個小輩都知道,為什麼就我不知道?好哇!怪不得後來再也沒帶我們去過上海吃小籠包!問她就說身體不舒服,不想去!原來一直瞞著我!要不是今天被林勝楠捅了出來,你們這是要心安理得住一輩子啊!」
我媽這房子怎麼能和上海的大房子相提並論?
小姨擺明直接撕破臉,大舅臉都青了。
舅媽也跳腳:「你哥是你家唯一的男孩,不給他給誰,給你還是給你的幾個黃毛老公?你逼著我公公婆婆賣掉房子給你開店的事,我和你哥和你計較了嗎?」
這下,我姨夫臉上也徹底掛不住了。
「那怎麼能一樣,那才幾個錢!我就說你們夫妻倆怎麼變得那麼大方,敢情是吃了肉,所以看我喝點湯,自然不計較。」
眼見著小姨已經要上去扯舅媽的頭髮,姨夫也沒有去拉。
大舅在兩人中間被兩邊人扯來扯去,進口的衣服被扯成皺巴巴的抹布。
我在旁邊添油加醋。
「對了,媽,外婆的養老金一個月七八千,咋一點不剩啊,是不是都偷偷轉給堂弟了啊。他新買的特斯拉,首付就是外婆給的吧。」
「哦,表妹上次是不是打電話給外婆說想要新包,外婆沒給錢吧。掛掉電話,是不是說她一個丫頭片子,賠錢貨,怎麼好意思問她要錢啊!」
小姨徹底炸了,姨夫也氣瘋了。
四個人扭麻花一樣扭在一起。
什麼難聽話都衝著對方出了口。
大舅他們罵小姨家,一家子混混,一輩子都是「搖花手」的老黃毛老太妹。
小姨家罵大舅家,全家白眼狼,裝逼玩意,吃人肉不吐骨頭。
四個人身上不同程度掛了彩。
可惜了小姨新做的指甲,刮在舅媽臉上開了花。
可惜舅媽新做的頭髮,變成了老拖把。
大舅和姨夫更是已經拳拳到肉,誰是誰的親戚,錢面前,親戚算個鳥。
只剩下牆上照片里黑白色的外婆,還在抿著嘴,優雅地、事不關己地、一成不變地笑。
我媽慌了神,拉大哥也不是,拉小妹被人推。
我朝我媽使個眼色,讓她站遠點,別被誤傷。
我媽嘆口氣,手不知道放哪地退了兩步。
趁他們打起來,我進了廚房和衛生間一會兒。
把廚餘垃圾、冰箱裡的剩菜、放了幾年沒人敢開的鯡魚罐頭、垃圾桶的廚餘垃圾、衛生間擦腚的紙簍子、貓砂盆里剷出的屎粑粑,全都沖水攪和在一個大盆里。
盆里的水散發著渾濁但「迷人」的氣味,對人類的胃口實在是不太友好。
我憋著氣把盆端出來,趁著他們四個扭在一起。
大喊一聲:「媽,快躲開!」
在我媽「哎呦」一聲,碎步跑開的瞬間。
我盆里的固態和液體混合物,穩、准、狠地朝扭成麻花的四個人身上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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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男男女女,高音低音,尖叫聲此起彼伏。
那叫一個慘絕人寰。
大舅不小心吸到嘴裡一根「薯條」的粑粑,趴在地上瘋狂嘔吐,可惜了那身進口鑲著大 LOGO 的奢牌衣服。
舅媽臉是淡淡的黃色水漬,妝已經花了,掛著一片一片的浸透的不知道白色絮狀物。
無法接受地尖叫大哭。
小姨最搞笑,她正全神貫注扯著舅媽頭髮,臉紅脖子粗要他們夫妻倆還房子。
突然一盆散發著特殊氣味的冷冷的混合物潑下來,都懵了。
手指停在半空,目光迷茫了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
其實要說,我還是最佩服姨夫。
他算是反應最快的。
他摸了一把臉上的東西,乾嘔了一陣,看著手上正拿著電油鋸把玩的我,什麼也沒說,先衝上去把門解鎖打開了。
然後回頭攔著抱反應過來要找我拚命的小姨,硬生生把她泥鰍一樣翻騰著的她,抱出了我媽家。
大舅和舅媽折騰了一小會,也很快咬著牙,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我老公因為看監控也知道了事情過程。
一邊喊「打架居然不叫我」,一邊開車往我媽家趕。
趕回來時,正看到我在滂臭的房間裡,翹著二郎腿,打電話預約保潔。
而我媽一會說,請保潔做什麼,她能打掃。
我說,媽,你閨女有出息,有錢,雇的起保潔你不知道嗎?
哦,對,其實不預約也行。
一會又問我,怎麼家裡啥時候放了個電油鋸,她自己都不知道。
我說,我放的,因為好使啊。
這玩意介於熱武器和冷兵器之間,震懾力無敵。
歹徒看到都要抖三抖。
最重要的是不犯法!
他們離開我家後,就報了警。
我聽到警車的聲音,抱著我媽哭死哭活,大舅和小姨想讓我坐牢,讓我媽一定保護我。
我老公正好看到這一幕,表情十分精彩。
那一刻,我知道我苦心經營多年的強悍高冷人設,不復存在了。
9
我們這個大家庭再相聚,是在派出所的調解室里。
我家有監控,全程無死角提供。
事情經過清清楚楚,責任分明。
他們身上的傷痕,是他們為那個拆遷房「互毆」導致的。
和我沒關係。
而我的那盆混合物,沒有造成實質性傷害。
我敢做,就對事態後期發展做了基本評估。
家庭內部矛盾嘛,結果無非就是商量解決,息事寧人,以和為貴。
鑒於「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所以調解時,建議我賠償他們被損毀的服裝,還有人體表皮清潔的費用。
我很有禮貌、很得體地道了歉,表示前面是自己情緒失控了。
然後當著警察的面,很痛快就給他們轉了名牌衣服和洗浴的錢。
對這個結果,大舅和小姨四個人顯然不滿意,火力一直朝著我媽開,叫囂著要警察把我關起來,大喊大叫的,還要找律師。
一個個掛著臭臉,可又不敢再惹我。
這幫慫貨,連和我目光對視都不敢。
畢竟,我真的會發瘋。
再不講理的人,也怕瘋子。
我聽說要找律師,沉默了一下。
我在想,剛才不該強迫我老公留在我媽那打掃衛生,不然這會還能給我老公作為合伙人的律所介紹一下業務。
而我媽好像換了一個人,完全沒有了之前怯懦的氣質,像個戰鬥的母雞,當著警察的面,控訴大舅和小姨一家如何欺負我一個小輩。
警察都被吵得頭疼,看到我媽就皺著眉頭。
調解的工作人員最後換成了一個年紀偏大的「大姐」,和我媽說了很多共情的話,我媽憤怒的心情才慢慢平息。
我看著我媽,從頭到尾,她說的都是我這個女兒受了多大委屈。
一個字也沒有提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多少不公,多少痛苦。
這就是我的媽媽。
我翻不過去,也不想翻,想背在身上一輩子的「大山」。
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山」,對吧。
可她一個字不提她承受了什麼,不代表我也會如此。
不「以牙還牙」「錙銖必較」,那我豈不是白白被人當做「瘋子」?
鬧騰到天黑,終於回家。
我老公帶著女兒來接我們時,身上臭烘烘的,臉色更臭。
「林勝楠,我堂堂金牌律師,是按小時收費的!你居然讓我收拾那些東西!」
我被逗得肚子疼。
操作了一會手機,然後扭頭對著正摟著我女兒的我媽,神秘地壞笑。
「媽,這段時間,您先關機。」
10
這個事情的處理需要時間,我都交給我老公,畢竟經濟糾紛這種事情,是他的專業領域。
而我因為手上的項目已經尾聲,可以放手給下面人。
所以,外號「工作狂」,連著七年年假一天沒請休的我,這次推掉了後面的項目,和總部請了一個大長假。
錢可以慢慢賺。
你有能力有技術有頭腦,好項目會追著去找你。
我的腦海浮現我媽的那張診斷書,心如刀絞。
眼下,什麼也沒我媽重要。
我開著車,帶著我媽,去了她奶奶,也就是我太姥姥的老屋。
距離不算遠,開三個小時,但是路很好,寬闊平坦。
這些年,城市農村的基礎建設都做得很好。
沿途風景滿眼青翠,山清水秀。
讓人渾身看了,渾身筋骨舒暢。
我媽的童年,就是在這裡度過的。
我沒見過我太姥姥,我媽回城後,外婆就再也不願意去村裡。
她去世前,外公每年過年還是會帶著我媽回去住幾天。
我媽說,那是她最開心的時候。
我媽說,我太姥姥特別疼她。
她有五個孩子,每家都甩給她一個孩子帶,非常辛苦。
那時候,包括我媽在內,她總共要照顧六個孫輩。
只有我媽一個是女孩,可她卻最疼她。
因為我媽是唯一的女孩,她晚上也總是抱著我媽睡。
但對所有孩子,又能做到一碗水端平。
如果糖不夠分,她就會把糖全部融了,化成糖水,再分成六份。
也不會讓哪個孩子吃不到。
她說,不能讓懂事的孩子卻吃了虧。
七歲時,我媽被接走那年。
她深怕外婆不喜歡我媽,提前給她做了一身花布衣服,抹上平時捨不得用的香脂。
交代她一定要勤快,要懂事。
這樣爸媽就會喜歡你。
只是那身花布衣服,在回家的第二天,就被外婆帶著手套,連同那雙因為走太久山路而破洞的布鞋,一起扔在了垃圾箱裡。
我媽哭了很久。
到現在,買衣服也喜歡買花布的,可能也是因為那段往事。
一路我媽都沒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