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窗外熟悉又陌生的風景,一幀幀不斷退後。
沒有說話。到了地方,看見那個已經多年無人居住、倒塌破敗的老屋。
眼淚簌簌地往下掉。
下意識地喊了聲:「奶……」
仿佛她從沒有長大。
仿佛那裡還站著一個佝僂的老人,拄著拐杖,在等待年幼的她回來。
11
我們安頓在距離最近的鎮上。
正好遇到趕大集,我媽帶著我那個興奮得手舞足蹈的女兒,新奇地這也吃,那也買。
這件事,在外婆住院之前,我就已經開始籌劃了。
直到外婆去世後,看到我媽的診斷書,我才知道,自己再不行動,以後就只會徒留悔恨。
我在鎮上聯繫了約好的包工頭和建材供應商。
拿著我擬定的圖紙,在飯館和他們商量著開工事宜。
這草圖是我根據我媽的夢想作為創作素材畫的,在保留太姥姥一些老物件的基礎上,推倒老屋,蓋一座新房出來。
這個計劃我醞釀很久了,包括宅基地的歸屬問題,工人的聯繫。
現在天氣熱,正是蓋房的好時候。
我們就這樣在這裡,待了兩個月,每天忙忙碌碌。
連紅豆湯圓一樣的圓滾滾的女兒都被曬黑了,變成了棗泥口味。
餡料還是外露的。
但是總算看著青瓦白牆的房子,拔地而起。
我媽半個世紀的心愿,其實只需要兩個月,就可以有血有肉地實現。
院子從一片廢墟,變成兩層的新徽派,加上偌大的中式庭院。
現在繡球苗還小,薔薇花藤還很細。
不過沒關係。
院子裡有最好的陽光,有山上引流的山泉。
院子外的圍牆和青石板,到處撒的都是月見草的花種。
麥子再熟一次,這院落一定比莫奈的花園更加迷人。
按照當地習俗,上樑那天,我們要慶賀一番。
我媽開心得像個小孩子。
鞭炮炸個不停。
糖果、硬幣、花生撒得到處都是。
村裡的居民已經沒人不認識我媽了,可民風淳樸,聽說是老陳家的後人來蓋房子,都跑來慶賀。
按照當地規矩,我們要擺宴請幹活的工人和幫忙的村民吃飯。
村裡很久沒有那麼熱鬧了。
氣氛好得不行。
安靜的村莊,那天的寧靜被打破了一般,熱鬧了整整一天。
我知道,能回到這裡,是我媽一直的心愿。
她半生被外婆困住,後被我牽絆。
現在也算得償所願。
雖然用的都是最環保的材料,可新房子到底有些氣味,需要透氣。
上樑那晚,我們就睡在新房子的院子裡。
女兒沒有這樣睡過,看著蚊帳外的星空,興奮到凌晨都不肯睡著。
我媽的扇子還在她身上不停地搖啊搖。
生怕她熱著,生怕哪個不長眼的蚊子鑽進來咬她。
就像太姥姥對小時候的她那樣。
就像她小時候,對我那樣。
蟬叫蛙鳴,日落月升。
三個女子,三個年代,一老一中一幼的悄悄話,被藏在月光朦朧的蚊帳里。
我媽說,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都有自己的山。
我媽的山,是外婆。
她說,她生我的時候,就在想,此生,絕不讓我像她一樣長大。
外婆是她一輩子都無法翻越的大山,壓在心裡,沉得透不過氣。
我說,她也是我的山。
更是我的軟肋。
是我的鎧甲。
給了我沉甸甸的偏愛,更托住我的脊樑。
她對誰都是壓著腰,垂著眉。
可偏偏,老師跑去和她告狀我打架鬥毆時,她堅定地相信我的話,站在我身前,和挨揍的家長據理力爭,和不理解的老師擺事實講道理;
外婆他們吃飯不給我上桌時,你直接掀翻了飯桌。
你聲音很低,甚至發抖,可卻異常堅定。
「飯是我做的!我女兒不配吃,那你們也都別吃!」
陳淑芬啊。
我親愛的媽媽,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好。
你自己承擔了上一代給予的痛苦,半生不得解脫,卻沒有延續到下一代。
你為你「年幼不可得之物」壓彎了腰。
可你彎下腰,把苦難在你這一代生生阻斷。
然後低下頭,用一身是傷的身體,為我遮住風雨,對年幼的我說。
「女兒,向前走,別怕,有媽在!」
沒有你,我的脊樑可能早就彎了。
沒有你,我怎麼有勇氣對著全世界的不公和偏見,亮出獠牙。
沒有你,我怎麼可能那麼驕傲地、自尊自立地拼殺出自己的天地,變得比你更豐盈強大!然後站在你面前,反過來想保護你,拖著你的脊樑。
有了你的托舉,我才發誓,此生一定讓我的女兒托舉得更高。
媽……
外婆配不上做你的好。
別再為不愛你的人難過了……
血緣算個屁,它只是起點,不是終點。
我只信冥冥之中,人與人互相托舉的緣分。
女兒聽不懂大人說的是什麼,只是眨著大眼,懵懵懂懂地看著我們。
她突然模仿起我們的話,嘟著嘴巴。
「媽媽不是大山,媽媽才不是我的大山!媽媽是翅膀,媽媽的懷抱軟軟的,媽媽會帶著寶貝飛!」
女兒的聲音太甜,把我和我媽逗得破涕為笑。
我們一左一右抱著她,三個人,一張床。
在有一搭沒一搭的扇風中,清涼的夜色里,終於沉沉入睡。
夢裡,我好像也被一雙翅膀摟在了懷裡。
夢裡,那座山柔軟的,變成了羽毛。
而我的媽媽,身後也裹住了一對溫柔的翅膀……
12
上樑後的第二天,我們準備返程。
這裡,以後就是我們周末,還有孩子寒暑假的時候,我們一家人的樂園。
我和我媽已經忍不住開始規劃在院子裡再種些什麼花草。
要不要再開闢一塊菜地,該種些什麼樣的果蔬。
我媽說現在可真方便,才兩三個小時就到了。
她小時候,翻山越嶺的,走路去鎮上就要兩個小時,再坐馬車,再轉大車。
凌晨四點出發,到天黑才能趕回城裡。
不知道多麻煩。
絮絮叨叨中,我媽打開了已經關機兩個月的手機。
看著手機里爆炸的紅色圈圈。
99+的未接電話,99+的未讀簡訊,99+的未讀微信。
她驚呆了。
13
我讓我媽關機,是因為我太了解她有多心軟。
她軟了半輩子,你想讓她突然完全硬起來,那是「痴人說夢」。
我真怕小姨和大舅說了什麼,她真會妥協。
可我不是她。
那座山倒了。
從今以後,誰也別想欺負我媽。
天王老子來了,也得先過我這一關。
後續處理,我交給了我老公。
術業有專攻嘛。
目標只有兩個。
第一要證明房子是我媽出資購買的,屬於我媽個人財產,和我外婆無關,遺囑無效。
第二要統計我媽為照顧外婆生病付出的勞務和資金,向我大舅和小姨兩家均攤過去幾十年的贍養費用。
老公早就不想忍我外婆一家。
如今私事公辦,我們前腳離開,他後腳就一臉亢奮地開始起草律師函。
順手把我剪輯好的視頻也發了出去。
我都能想像,他坐在律所的旋轉椅子上,壞笑著轉圈圈的嘚瑟模樣!
這兩個月,我往親大舅小姨四個人身上「潑屎」的戰績,讓我徹底出了名。
視頻做了剪輯,但是依然很長。
因為視頻里附帶了外婆的醫囑,外婆住院後我媽和大舅、小姨詳細的出入院記錄。
我媽辦理提前退休後,伺候外婆的監控日常和開支數據。
外婆帳戶給大孫子十年的轉帳金額明細。
日常補品服用監控。
最重要的,我媽當年為了賣房記錄,借款借條,買房的銀行轉帳記錄。
我深知,任何的賣慘和控訴,在實打實的「數據」面前,都會顯得蒼白。
外婆當時忽悠我媽拿現金去買房,我就覺得不對勁,直接殺回家攔住了我媽,叮囑她不要告訴外婆。
幸虧我媽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不能用現金,可還是聽了我的話。
大舅小姨他們也就是知道這點,才以為我媽沒有證據自證購買款的資金來源。
有這些證據和記錄,想打官司,太容易了。
但我想讓全世界的人知道,這幫鳥人欺負了我媽大半輩子!
14
「也就是說這房子,這個外婆鬧著讓二女兒買房子的時候就已經在算計留給兒子和小女兒了啊!天哪,不是說老年痴呆嗎,我怎麼感覺比猴還精!」
「這簡直就是城市版的曹心柔啊,哈哈哈,過癮,過癮!可惜城裡沒有糞池,不然現場肯定更精彩!」
「我也是家裡的老二,我真的很懂這個阿姨的感受。你最體諒爸媽辛苦,可他們只覺得你最好欺負。只是我比阿姨幸運的是,我還年輕,及時清醒,再也沒有做他們的血包。」
「誰知道照顧一個老年痴呆十幾年如一日是多麼煉獄的生活嗎?而且看老太太的樣子,比女兒都顯得白凈,照顧得多好啊。那個大舅和小姨到底是怎麼有臉指責的啊,是出錢還是出力了啊!」
「是啊,看入院記錄,小姨一家子是每次入院後,操心累人的事情都搞完了,才來看一眼,出院約個車接一下。老大更誇張,幾個電話,就哄得老太太喜笑顏開。這老太太可真是拎不清啊。」
「啊啊,看得我氣死了!這都能忍!這阿姨要是這都能原諒,我非心梗!!」
「上海房子給老大,自費出國全支持!賣房款給老三,保姆級伺候給老二!現在還算計老二唯一的房產。這東西要是沒死,我直接殺到醫院去罵!」
難聽的話也有,還不少。
主要是指責我媽的不爭氣,活了大半輩子還活不明白,活該被吸血。
但是大部分留言都是為我媽感到氣憤和不公。
怒其不爭的話,我小時候不止一次說過。
我甚至哭著讓我媽二選一。
有她沒我,有我沒她。
也是那時候,我媽說了那句我記了一輩子的話。
「囡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大山。」
而我長大後,聽到了這句話的另外一個版本。
「人終究要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擾一生。」
15
我老公是知名律師,經常分享案例普法,粉絲眾多。
在這個事情上,他處理得可真是人才。
我讓他抽空幫我做視頻剪輯和整理髮出去,他居然直接發到了自己帳號下面。
聽說當天評論區直接就炸了。
關注的人也越來越多。
看大舅和小姨的電話和微信就知道,他們的信息都被直接人肉了出來。
大舅和舅媽直接在家人群里質問。
舅媽長達 60 秒的大哭語音,一天一百多條,不間斷地發。
說堂弟的婚禮取消了。
特斯拉車牌號都被發出來了,每天都是私信,問他們一家子「人血饅頭」好不好吃。
小姨和姨夫打的是柔情牌,私信我媽。
說已經嚴重影響到他們的生意了。
他們是做連鎖餐飲的。
他們店裡的外賣評論區都被惡評攻陷了。
每天的惡評都是 99+。
說他們是真的不知道房子是我媽的錢,遺囑里是真的一個字都沒說啊。
我媽看了一路,一路無言。
最後,才嘆口氣問我。
「其實媽不怕沒了房子,只怕最後什麼也沒給你剩下,怕成為你的負擔。」
「楠楠,你是不是也覺得媽窩囊。媽沒給你做好榜樣……」
我從後視鏡里看著我媽低垂的臉。
「媽,你覺得你女兒好嗎?」
我媽立馬直起腰:「當然好,我女兒是最好的孩子!」
我笑出聲:「那既然你把我教得那麼好,怎麼還說沒有做好榜樣呢?」
「那時候你只是一個孩子,你不知道在大人們不講理的世界裡,該怎麼做才是對的;可等你自己做了媽媽,卻無師自通知道怎麼做一個好媽媽,知道怎麼偏愛自己的孩子。別苛責自己,讓所有人都滿意,你不是聖人!」
我沉下聲音:「媽,小時候我也氣你,怪你傻。」
「可更多的是心疼你。」
「我曾覺得這種情緒很複雜。」
「可如今,我只想保護你,做你的鎧甲……」
路上風景和來時一樣美。
我的媽媽臉朝向窗外,突然泣不成聲。
16
兩年時間,一晃而過。
我們的生活發生了很多變化。
小姨和大舅兩家因為大舅上海的那套房子,撕得醜態畢露, 還打上官司, 徹底決裂。
他們之間的狗屁倒灶, 我不關心。
我忙著事業, 忙著家人,他們對我來說是餐後八卦。
不過, 我倒是喜歡他們鬧。
鬧得越大越好, 鬧到最後,最好是小姨贏了。
因為那就輪到我打官司,去要我媽的那三分之一。
那我老公律所又多新業務了。
外婆遺囑判定無效後,房子完全歸屬到了我媽名下。
我媽再也不想回到那裡,乾脆直接賣掉,搬到了我家, 幫我帶孩子。
房子賣了整整 420 萬, 我媽成了有錢的小老太太。
笑容爬到了眼角。
調解後, 大舅和大姨又各自補償了我媽二十萬。
我媽原本所剩無幾的帳戶,突然華麗麗地躺下了 460 萬。
可那兩家子鳥人,還是不甘心地繼續找事,鬧騰。
最終,在我「戲精」老公雪花片一樣的律師函里, 我大舅和小姨一家, 終於徹底消停。
奈何我老公不肯消停。
小時候,他還是個「豆芽菜」一樣的弱雞時,就喜歡跟在氣質豪橫的我屁股後面。
不知道被我大舅、三個黃毛「姨夫」輪番欺負了多少回。
這些年,心裡憋著氣, 不敢撒。
如今撕破臉,興奮得像打了雞血。
心情不好,找到茬就開始給我小姨大舅他們發各種名義的律師函。
簡直人間惡魔。
我忍不住感嘆, 得罪懂法的「小人」,可實在太可怕了。
我媽花了半年時間, 一門心思地學開車。
成功拿到了駕照。
來回在市區和老屋奔波。
把院子打理得頗為雅致。
把我女兒徹底曬成了黑芝麻餡的湯圓。
當然還是餡料在外的那種。
還學習這種網絡文案,視頻製作,居然真的讓太姥姥那邊的老屋成了小有名氣的民宿。
每個月都能接到不少年輕人的訂單。
慢慢地, 我帶她去醫院複診的時間間隔越來越久。
從兩個星期, 變成了一個月一次。
然後是兩個月, 最後成了半年。
她還是會鑽牛角尖,特別是如果大舅小姨一家子陰魂不散的糾纏的時候。
可軀體化的症狀肉眼可見地好轉。
後來, 那兩家人徹徹底底老實了。
沒了外婆和這兩家人的糾纏,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世界可以如此清凈。
大約過了兩年,我們再去醫院, 醫生已經告知可以嘗試完全停藥了。
我媽是因為缺愛得了病。
愛,自然也是她唯一的解藥。
此生,我會給她很多愛, 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愛,去覆蓋她流血了半個世紀的傷口。
報答她為我遮風擋雨的前半生。
記憶里, 那張慘白的「重度抑鬱, 嚴重自殺傾向」的診斷書,被我藏在了柜子里。
我知道,她已經開始了新生命。
即便已經過了六十歲才重新開始, 可又如何?
生命何時重啟,原本就沒有人,有資格去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