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離開季時安。
是一個尋常的日子。
他第 N 次冷暴力玩失蹤。
等待我低聲下氣哄他回來。
我默默收拾好行李。
走進季家家主季懷南的書房。
「您承諾我的事,該兌現了。」
1
十幾年時間,他們提起我。
總會說:「哦,季時安的丫鬟啊!」
我以為封建糟粕早已褪去。
卻不想糟粕其實在人心。
被季懷南帶回季家老宅的時候,我剛滿九歲。
打著補丁的舊衣,和華貴的宅子格格不入。
一個穿著精緻的漂亮男孩。
靠坐在沙發上,淡淡掃了我一眼。
眼裡的嫌棄和鄙夷,長睫也掩蓋不住。
季懷南對我說:「我弟弟,季時安,性格不太討喜,以後你多費心。」
我忙不迭地點頭,生怕慢了要被扔出去。
我是死纏爛打著季懷南,才被帶回來的。
大山裡的留守女童,爺爺墳頭草已青黃幾載,父元音訊全無。
山里老光棍盯著我的渾濁眼睛,比餓狼更讓人恐懼。
每日擔驚受怕,受了許多磋磨。
季懷南來扶貧,被村長帶來慰問我。
我長跪不起,磕頭磕到差點暈厥。
最後季懷南抹不開面子,把我帶了回來。
他只有一個要求,照顧好季時安。
如果季時安對我不滿意,他會考慮換人。
為了不被換掉,我竭盡全力討好季時安。
吃魚給他挑刺,吃西瓜給他挑籽。
就連送到他嘴邊的水,都是提前試好溫度的。
但他仍舊討厭我,連一個眼神都懶得落在我身上。
我路過書房,聽見他和季懷南說:
「我不孤獨,不需要一個鄉巴佬廉價的陪伴。」
季懷南說:「我忙,你總不開心。她性子軟,陪著你我也能放心點。」
我不知他父母去了哪,也從不敢問。
直到某日打掃他房間,從床頭櫃最底層,摸出一個蒙塵的相框。
照片上的女人美得驚心動魄,抱著粉雕玉琢的嬰孩。
身旁的男人凝視她,眼底深情能溺斃任何人。
相框猛地被奪走!
季時安紅著眼道:「誰准你動我東西!滾出去!」
我嚇得連連後退,絆在門檻上。
在他要狠狠摔上門的前一刻,不知哪來的勇氣,我啞聲說:
「我…我也沒有爸爸媽媽了。但…但沒關係,我會…會努力活得更好一點。你…你也一樣。」
他推門的動作忽然慢了下來。
那雙漂亮的眸子第一次落在我臉上。
我看見眸子裡那層常年覆蓋的冷漠。
有那麼一瞬間,悄然褪去。
露出了幾分世俗的憐憫。
第二天,我聽見他和季懷南說:
「讓她跟我一起上學吧,照顧我,至少得有點文化才行。」
於是,一天學都沒上過的我。
突然成了季時安的同班同學。
2
儘管成了季時安的同班同學。
我私底下的身份從未改變。
只是從「季時安家裡的丫鬟」。
變成了「季時安在學校里的丫鬟」。
貴族小學裡的孩子。
個個都像精緻的瓷娃娃。
穿著熨帖的制服。
談吐間是我聽不懂的海外見聞和品牌名字。
而我,是混入天鵝群的醜小鴨。
課堂成了我的第一個戰場。
老師們語速飛快。
講的許多東西我聞所未聞。
當同學們流暢地回答問題時。
我只能深深埋下頭。
恨不得縮進塵埃里。
季時安就坐在我旁邊。
故意用筆帽戳我。
在我看過去時。
遞來一個嘲諷的口型:「笨死了。」
為了趕上課程,我每天獨自學習到凌晨。
季時安嗤笑:
「不過小學四年級而已,犯得著拚命嗎?」
我不吭聲。
沒人知道,讀書對我意味著什麼。
我不想一輩子當下人。
我也想有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有一天離開季時安,遠走高飛。
放學後,季時安少爺派頭十足。
書包自然是我背,水壺是我拿。
體育課後汗濕的毛巾也會隨手丟給我。
他的那群朋友,家境相當的小少爺們。
起初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我。
隨後便學著季時安的樣子。
使喚我跑腿買飲料、拿點心。
「時安,你的小丫鬟還挺聽話。」
一個男孩嬉笑著,把空了的零食袋遞給我。
季時安只是懶懶地掀了下眼皮。
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那種默許像細針。
扎得我心臟密密麻麻地疼。
我默默接過,跑去垃圾桶扔掉。
我試圖融入過。
在他們討論最熱門的遊戲時。
我小聲問那是什麼。
空氣瞬間安靜,然後爆發出哄堂大笑。
季時安笑得最大聲。
他眼角甚至笑出了淚花。
指著我對其他人說:
「看吧,我就說她是山里來的原始人。」
那一刻,我臉上火辣辣的。
所有鼓起的勇氣瞬間被戳破。
只剩下無地自容的羞恥。
自那以後,我再也不敢輕易開口。
3
我的世界被割裂成兩半。
一半是學校里光鮮亮麗,卻令我窒息的環境。
另一半是深夜檯燈下,我拚命啃讀課本的寂靜。
我知道,我唯一的武器就是成績。
只有考出漂亮的分數。
我才能勉強抓住一絲尊嚴。
也才能離我「遠走高飛」的夢想近一點。
無數個深夜,我靠著冷水提神。
一遍遍演算那些看不懂的數學題。
一遍遍背誦晦澀的課文。
第二天頂著黑眼圈出現在季時安面前時。
又會換來他一句嫌棄的「醜死了」。
他是第一個評價我外貌的人。
從那以後,我便一直覺得自己很醜。
努力沒有白費,成績從最後慢慢爬到了中游。
公布成績時,老師表揚我。
但周圍投來的目光多是不屑。
我聽到後排的班花低聲說:
「天天跟著季時安,肯定是抄的吧,就她那豬腦子,能自己想出來?」
季時安也聽到了。
那天下午,他在球場上打球。
班花帶著一群啦啦隊員助威。
球忽然飛了出去,狠狠砸向班花的臉。
班花尖叫一聲,摔倒在地。
場面很尷尬,沒人知道少爺為什麼突然發脾氣。
4
初中時,情愫初萌的年紀。
季時安出落得越發俊朗。
家世矚目,自然而然成了風雲人物。
圍在他身邊的女生更多了。
她們送我白眼,把我當成假想敵。
卻又毫不避諱地當著我的面給他遞情書、送禮物。
而季時安,會惡劣地把那些包裝精緻的巧克力丟給我:「賞你的,鄉下估計沒吃過。」
或是把情書塞到我手裡:「念來聽聽,看看文筆怎麼樣。」
我捏著信紙,像個局外人,朗讀著與自己無關的悲喜。
自卑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我,越勒越緊。
我清晰地知道,我和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我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習慣縮在角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只有在成績單發下來,看到自己名字排在前面時,心底才會生出一點點微弱的、屬於自己的光。
那是我在寄人籬下的卑微,和青春期的陣痛中。
唯一能緊緊抓在手裡的,關於未來的希望。
我期待著有一天,這微光能足夠明亮,照亮我離開的路。
5
高中像一道模糊的分水嶺。
我自己並未察覺。
但周圍的人看我的眼神。
似乎悄悄變了。
我依舊穿著一樣款式的校服。
依舊習慣性地低著頭。
減少一切不必要的注意。
跟在季時安身後。
完成他各種突如其來的指令。
直到有一次。
我蹲下去撿他故意碰掉的筆。
起身時無意間瞥見窗玻璃上的自己。
那個身影纖細陌生。
皮膚好像褪去了曾經的黃氣,變得白皙。
面部有了很清晰的輪廓。
我愣了一秒,隨即慌忙移開視線。
皮相而已,在大山里是最無用的東西。
在這裡,似乎也同樣。
我依舊是季時安的附屬品。
是那個需要看臉色才能生存下去的「丫鬟」。
季時安好像也變得有些奇怪。
他使喚我的頻率更高了,要求也更刁鑽。
有時,我會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莫名的探究,甚至煩躁。
每當這時,我就會更加緊張,反省自己是不是又做錯了什麼。
那天他打完球,我照例遞溫水過去。
陽光有點刺眼,我低著頭專心擰瓶蓋,生怕水溫又不合他心意。
他突然很久沒動靜,我疑惑地抬眼。
正對上他直勾勾的眼神。
那裡面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情緒,一閃而逝,快得讓我以為是錯覺。
接著他就猛地奪過水壺,語氣惡劣地呵斥我動作慢。
指尖碰到我的手背,像被火燎似的迅速縮回。
我心裡咯噔一下,果然,又惹他不高興了。
之後的日子,他變本加厲。
我的頭髮滑落肩頭,他會冷嗤「礙眼」。
我偶爾穿短裙,他會輕斥「俗氣」,然後別過頭去。
我越發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卻怎麼也無法讓他滿意。
我從圖書館回來,抱著一摞複習資料,正好遇到同班的江予辰。
他家世和季時安相當,是個很溫和的人,和季時安的尖銳完全不同。
見我書多,順路幫我拿了一部分,徵求我關於下周小組討論的意見。
從沒被傾聽過想法的我,受寵若驚,小聲地回答著。
他身上有淡淡的雪松香,說話也彬彬有禮,讓我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了一點。
快走到路口時,我下意識地抬眼。
季時安和幾個朋友站在不遠處,正冷冷地看著我們這個方向。
他的臉色很難看,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
我瞬間手腳冰涼,抱著書的手指都僵了。
江予辰似乎察覺了我的不安,溫和地笑了笑,把書還給我,道別離開。
我站在原地,看著季時安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那天晚上,我去給他送牛奶。
他靠在床頭,看也沒看我一眼。
我小心翼翼地把杯子遞過去,輕聲說:「溫度剛好。」
他忽然抬手,猛地一揮!
「啪」地一聲脆響,杯子摔在地上。
溫熱的牛奶濺了我一身,睡衣瞬間濕透。
黏膩地貼在皮膚上,狼狽不堪。
他眼神落在我臉上,帶著怒火,「重新去倒!」
我看著地上碎裂的瓷片和蜿蜒的奶漬,眼眶猛地一酸,強忍著才沒讓眼淚掉下來。
我不知道又哪裡做錯了,明明試過溫度是剛剛好的。
「還有,明天早上,我要吃城南那家老字號的蟹黃包和豆汁,七點前必須放到餐桌上。」
城南那家店很遠,天不亮就必須出發。
心沉了下去,密密麻麻的委屈和無力感包裹著我。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濕透的裙擺和髒了的拖鞋,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好。」
轉身離開他的房間,關上門,我才敢讓眼淚掉下來。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越是努力想做好,就越是會惹怒他。
或許,像我這樣的人,天生就不配得到一點點善意和溫柔。
我抹掉眼淚,認命地走向廚房,重新熱牛奶。
我必須更聽話,更忍耐,才能保住這方寸之間的容身之處。
忽然身後傳來腳步聲,後背落入一個滾燙的懷抱里。
季時安的頭擱在我肩膀上,悶著嗓子說:「你乖點,不要老惹我生氣。」
他滾燙的體溫透過薄薄的睡衣灼燒著我的皮膚,混雜著他身上特有的冷冽香氣,形成一種令人恐慌的禁錮。
我全身瞬間繃得筆直,腦子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