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出生那一日,我和阿姐被齊齊賣給了人牙子,換來了給小弟過好日子的銀子。
被帶走前,阿娘偷偷往我們手心裡塞了一塊糖。
「你們別怨娘,現在世道好,不管被賣去哪裡都比在家裡強。吃了這塊糖,你們往後過得都是好日子。」
看著娘頭也不回的背影,阿姐輕輕替我擦去眼淚,緊緊盯著家的方向。
她說,小妹,好日子是爭來的,不是等來的。
01
阿姐第一次爭,是在小弟出生的時候。
阿娘發動的前一刻,還帶著我和阿姐在地里忙活。
她前頭生了四個,活了兩個,死了兩個,全是丫頭。
沒人相信她這次能生個兒子。
但她不肯認命,非要生第五個。
她身下淌著血,眼裡卻是興奮到詭異的光芒,她拚命將我往外推,「忍冬,快去叫你爹和爺奶!娘要生了!快去啊!」
我如夢初醒,正要跑去叫人。
阿姐按住我,一邊往回跑還一邊拚命嚎,嚎得村裡所有人都能聽見。
「爹!娘生了個弟弟!爺,奶!娘生了個弟弟!」
只有騙爹,阿娘生的是弟弟,我爹才會管阿娘的死活。
果然,沒一會兒,爹就興沖沖拉來板車把娘拉了回去。
阿姐跑得急,狠狠摔了一跤。
我扶著阿姐,一腳一腳往回趕,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落。
「阿姐,你疼嗎?」
阿姐咧開嘴笑,捏了捏我的鼻子,「阿姐不疼,總要為咱們爭一把才行。忍冬,咱們回家。」
因為阿姐這一來一回的叫喚,人人都以為我娘已經生了兒子。
每個碰到我們的人都笑眯眯的。
少不得跟我們說一句,你娘生了弟弟,家裡有了頂樑柱,你們往後就能過好日子了。
在村裡,生男娃是件喜事。
連生了四個丫頭的我娘,生了男娃更是大喜事。
只有我和阿姐強顏歡笑,握著的手都戰戰兢兢。
「若這回生下的是男娃,那便罷了。」
「若還是個女娃......」
那晚,一道破舊的木門隔絕了爹和爺奶的目光,卻擋不住他們低沉沉傳進來的說話聲。
「若還是個女娃,就和前兩個一樣。她沒有生男娃的命,三個一起賣了,給你買個能生男娃的回來。」
「兒啊,我們家,是一定要有男娃傳宗接代的。」
我和阿姐一左一右躺在熟睡的娘身邊。
她肚子高挺,肚皮尖尖,裡頭揣著我們三個人活命的希望。
我們必須賭這一回。
越走越近,我的心也緊緊提了起來。
「哇哇哇哇——」
一陣稚嫩哭聲傳來。
我爹抱著個大胖小子興奮地從屋裡跑出來,臉上的笑怎麼也止不住。
「老子有兒子了!老子有兒子了!」
圍觀的村民們發出一陣鬨笑。
我鼻子一酸,扭頭去看阿姐。
事事都站在我前頭的阿姐也紅了眼。
阿姐爭贏了。
我能活下來了,阿姐能活下來了,阿娘也能活下來了。
我踮著腳去望,在心底發誓,一定會對這個弟弟很好很好。
可周圍的大人太高,我太矮,怎麼都看不到這個救了我一命的弟弟長什麼模樣。
02
「青穗,忍冬,快去給你們娘端碗水來。」
阿奶從人堆兒里鑽了出來,推了推我們,「記得往水裡擱點兒糖,你們阿娘喝了有力氣給娃喂奶。」
糖是稀罕物。
我和阿姐吃不著,阿娘也吃不著。
現在生了弟弟果然不一樣,阿奶的手都肯松一鬆了。
那會兒我和阿姐太高興。
沒注意到阿奶轉身就出了家門,再回來的時候,身後跟著個人牙子。
「大的十六了,小的也十四了,姐妹倆模樣不差,要不是家裡多了個小子,不可能讓您一起帶走的。」
阿姐爭的第一回,給娘爭了一條活路。
可小弟一出生,我和阿姐就被賣了。
我回頭看,家一點點變小,再也看不見。
冷不丁,一根小鞭子就狠狠抽到了我背上,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嘻嘻嘻,還看呢?你們已經是賤籍了,跑回去他們也不敢留你們的。」
說話的是人牙子的閨女。
他就這麼一個閨女,如珠如寶地疼著,不放心交給別人,走南闖北都帶在身邊。
我們被捆住雙手,拴在馬車上被迫拖著走的時候。
寶珠就坐在馬車裡,一手拿著糖,一手拿著小鞭子。
寶珠從小被她爹帶在身邊。
斷手斷腳的人也見過,死人也見過。
我和阿姐這樣的人,在她眼裡從來都不算人。
大約是和我一般大的年紀,她總愛折騰我。
寶珠兩隻腳晃蕩著,笑聲傳得很遠。
「你們怪不了我們,要怪就怪你們的家人,怪自己命不好。我爹說了,如今的世道,往上一百年,往下一百年都沒有這麼好的。」
「可你們還是被賣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寶珠仰起臉,一下一下舔舐著手中的糖。堅硬的糖在口腔之中柔柔化開,寶珠眯著眼,說出的話卻像是一柄尖刀。
「因為你們爹娘不愛你們,而我不一樣,我爹就很愛我!我爹說了,等你們這批人賣去洛陽,他就再也不奔波了!」
洛陽,最繁華的地方。
我們村裡最本事的人都沒去過。
我不惦記什麼洛陽,我只惦記阿娘。
小弟是阿娘的孩子。
我和阿姐也是。
為什麼阿娘不愛我們?
「忍冬,別哭。」阿姐將我摟在懷裡,低低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阿姐從不信命,也不信人會一直好命。阿姐會帶你回家,讓他們看看,兩個丫頭也能過上好日子。」
「忍冬,寶珠有的,阿姐也會讓你有的。」
當天夜裡,我們是被一聲慘叫驚醒的。
有人想逃。
人牙子叫人把她抓回來,生生打死在我們面前。
「都給老子好好看著!入了賤籍,這輩子就是賤命一條!老子打死你們,誰都不會過問,誰再敢跑,這就是下場!」
那姑娘頭蓋骨被打爛,紅的白的流了一地,只有一雙眼睛還死死地睜著。
像一條被活剖的魚。
我嚇得發抖,咬住嘴唇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寶珠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我身後,甜膩的聲音宛如暗處的毒蛇。
「你別以為我爹在嚇唬人,人跑得掉,戶籍卻跑不掉。逃奴被抓到,打死都算輕的。」
「人,得認命,你們就是賤命!」
我病倒了。
夢裡全是小弟出生時的哭聲,阿娘激動的眼神,上下拋動的銀子,還有那一地的血。
人牙子是不會賠錢給我們看病的。
是阿姐,阿姐一路背著我。
見到草藥就拔了嚼碎喂給我。
她背著我走在最後頭,一雙腿被抽得全是鞭痕也不肯鬆手。
我醒的那天,剛到蜀地。
公主大婚,喜錢喜糖不要錢似地灑。
阿姐帶著我跪在人堆兒里,搶到糖就往我嘴裡塞。
「小妹快吃,吃了糖就好了,吃了糖就好了。」
03
公主大婚,難得碰上一回。
大約是沾了貴人的喜氣,我好得很快。
我們撿到的喜錢,都被人牙子收走了。
喜糖也被寶珠要求交出來。
寶珠數著盒子裡的糖,一顆一顆數著,「成婚的是陛下親女,獻花的貴女也通曉詩書音律,你們不過是賤籍,沒命吃這些糖。」
我們沒這個命。
寶珠也沒有。
蜀道艱難,蜿蜒曲折。
山匪埋伏,殺人越貨。
人牙子被當場砍了頭,他最心愛的閨女被捅穿了心臟,躺在地上痛苦地向我們伸手。
我們的衣裳本來就髒,臉一抹黑,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阿姐一咬牙,拼了命拖來兩具還沒咽氣的蓋在身上。
我和那人面對面,只能感覺到他越來越微弱的氣息,血啪嗒啪嗒地流。
官兵趕來的時候,還有氣的就剩我和阿姐了。
「你們都是何人?」
阿姐抖得篩糠一樣,跪在官老爺面前。
「賤奴青穗,是人牙子買來的。」
她又戰戰兢兢地指向我,「她是人牙子的獨女,叫寶珠。」
這是個很拙劣的說法。
但我們是唯二活下來的人。
更何況,奴隸低賤,人牙子的身份也低賤。
這一帶山匪眾多,這樣的事太尋常,探究我究竟是忍冬還是寶珠是件很不划算的事。
口供中說了,這一行是要去京城的。
官老爺們把人牙子給寶珠存的嫁妝銀子全都收走,亮了亮腰間寒光閃閃的佩刀,交差時只說錢財盡數被山匪擄走的,結了案就把我們推給其他人。
一路走走停停,我們根本不敢吭聲。
在心裡想過千百種結果,到了京城卻只是草草改了戶籍,就把我們放了出來。
這是阿姐爭的第二回,讓我從忍冬變成了寶珠。
「阿姐,我們回官府,給你改掉奴籍。」
阿姐搖了搖頭。
遭了這一回,阿姐似乎變了。
她乎靜地看著我,戀戀不捨地摸了摸我的臉,「小妹,進了官府還沒開口求人辦事就要拿銀子,你有銀子嗎?」
我茫然搖頭。
她又說:「你沒有銀子,阿姐也沒有。就算阿姐脫了奴籍又怎麼樣?我們活不下來,也回不了家。」
阿姐垂下眼眸,拉著我走到告示旁邊:「還記得我們在蜀地看過公主大婚嗎?那些奴婢的穿著打扮比寶珠還要好上許多,忍冬,阿姐還想爭一回,你把阿姐賣去宮裡吧。」
阿姐青穗,仍是賤籍,她的賣身錢是十四歲的我唯一的財產。
04
我沒有小弟那般的好命,更沒有阿姐的狠勁。
唯一有的,是一個疼愛我的阿姐。
阿姐十六歲,模樣周正,如果生在好人家,會有無數少年求娶。
可她只能乖順地站著,讓宮裡出來的嬤嬤捏著她的嘴看她的牙口,上上下下將她當一件死物一樣打量。
洛陽這地方太富足了,出手也比尋常大方。
賣阿姐一個人的銀子,比之前人牙子買我們兩個人還多。
「寶珠,這銀子你藏好,千萬不能回家,回家只會被再賣一次。」
阿姐抓著我的手,一雙眼睛仿佛有一團火一般,「你在洛陽等著阿姐,等阿姐出人頭地再帶你回家。」
我相信阿姐。
所以,這一年我在洛陽扎了根。
租的屋子,支的小攤,賣的是阿姐教我做的餅子。
暄軟光滑,回口帶點甜。
小菜爽口微辣,吃了正好出點汗。
天不亮,我就摸黑起來。
微微漏出天光,我才敢推著這一車的餅子出門。
蒸布一掀,熱氣蒸騰,糧食香氣兒止不住涌開。
「妹子,你這餅聞著真香,怎麼賣?」
關於價錢,我早摸過一圈兒。
買餅子還送小菜。
我揚起小臉,左一個阿姐,右一個大哥喊得響亮。
不一會兒就賣出去大半。
在我旁邊的,是個賣肉湯的攤子。
我賣餅子的時候,那老兩口就止不住往我身上看,幾回想張嘴跟我搭話。
這是被人盯上了。
心裡咯噔一下,我收回眼神,大聲叫賣。
我多賣一個,就多賺一文錢。
錢賺得越多,我和阿姐的日子才會過得越好。
即便是入宮,可只要是做下人,哪有順心如意的。
有錢能使鬼推磨。
沒錢就要賣兒女。
我絕不會讓自己和阿姐,再被賣一次。
銅板叮噹丟進罐子,一搖一搖嘩啦響。
觸及肉湯攤老兩口的眼神,我飛快收拾了東西離開。
長街很長。
書畫華服、金簪銀器、米麵糧油、奴僕侍從都能在一條街上買到。
人人臉上掛著笑模樣。
即便是我這樣的人,都能在洛陽活下去。
我喜歡洛陽,我想和阿姐一起住在這裡。
可誰知第二日,我再去賣餅子,卻不如前一日賣得好。
買餅子的人少,問小菜的人卻多。
知道小菜不單賣之後,便再沒人來。
我無措地左右張望,任憑我喊啞了喉嚨也沒人來買一個。
在這時候,一碗肉湯放到了我面前。
湯色奶白,面上漂浮著一層薄薄的油,綴著一些細細的蔥絲。
「丫頭。」
是隔壁賣肉湯的嬸子,她拍了拍我的手,把肉湯推到我面前。
「丫頭,你做的餅子好,嬸子一眼就能看出來。可來這兒的都是吃了飯就要去干苦活兒的人,你做的餅子暄軟好吃,但不頂餓啊。」
「你瞧嬸子家的肉湯,這一碗肉湯門道卻深,肉不多油不多,碗底抗餓的東西多,鹽也多。你是個手腳麻利勤快的丫頭,你聽嬸子的,這餅子做得紮實些,就算味道差些,也有人買的。」
嬸子說,她昨日便想同我講。
只是見我防備心重,又是第一日開張,那些話反倒不好開口了。
「我們瞧你手藝不錯,你賣餅子,我們賣肉湯,正正好呢!這碗肉湯就當嬸子送你的,你也別灰心,再等等,說不準就有人好這口,還能賣掉一些。」
05
嬸子這話說得不錯。
但這碗肉湯我卻不能厚著臉皮吃。
送了幾個餅子給叔嬸兒之後,我才坐回了自己小攤。
嬸子說得果然不錯,真有愛吃這種餅子的。
終於有人匆匆趕來:「我要三個餅子!」
我一喜,忍不住勾起嘴角:「我記得小哥昨日也來買過,喜歡吃小菜嗎?我多送你些。」
小哥愣了愣,猛地低頭,視線落在白花花的餅子上。
「喜歡的,多謝你。」
「今日餅子多,我再買三個。」
六個!
出手真大方!
我瞧他比我高出兩個頭還多,落下的影子能把我穩穩罩住。
想來是那些工頭喜歡招的人,他不愁沒活兒干,也一定認識很多人,我便忍不住打探起來。
「我的餅子不抗餓,你們是不是更喜歡紮實些的?」
「喜歡的!」小哥看起來確實很喜歡,聲音高了不少,連脖子都漲紅了,「我就喜歡吃這種餅子!日後還會來買的,不如你把這些都賣給我!」
都賣給他?
我忍不住心癢,隨後又打消了這個念頭Ṱũₚ。
餅子好吃不假,但他一個人怎麼可能全都吃完,我不能仗著人家喜歡,就把麻煩丟給人家。
賺一次錢,和日日賺錢,我還是分得清的。
「不用不用,我日後還會做的,小哥你想吃了再來買就是了。」
我快速包好餅子和小菜遞給小哥。
過了早上那一陣兒,也有不少人來買餅,明日我大可以做兩種,只要能賺錢就沒有麻煩的事。
小哥接過餅子咧開嘴笑了,「嗯嗯,我明日還來買。」
06
我開始做兩種餅子,一種暄軟,一種紮實。
小菜也從一種變成了三種。
這全都是阿姐教我的手藝。
我喜歡阿姐做的軟餅,徐川也喜歡。
徐川就是那個小哥。
徐川有一把子力氣,哪裡需要用人,工頭總會叫他。
雖然是干苦力的人,但一身皮怎麼都曬不黑,如果不是他的體格擺在那裡,倒真像個讀書人。
他每日都來買我的餅。
買得多了,我就知道徐川是個不愛說話的人。
但沒關係,我會開口。
每回他來,不用他開口我便知道,他要三個軟餅,小菜愛吃最辣的那一種。
他每回也只有兩句話。
「很好吃,謝謝。」
「我明日再來買。」
隔壁的嬸子每天都會送我一碗肉湯,我也送他們餅子。
一來二去,和賣吃食的叔嬸們都混得熟。
有時自己攤上的東西賣完了,還會介紹人去口味差不多的攤子。
嬸子說,這錢是賺不完的,要緊的是一家人在一起。
「那是咱們這世道好,」大叔擦了擦汗,把帕子搭在肩膀上,「沒聽吳先生說嗎,天災人禍下,別說吃飽飯了,那吃人也是有的。」
「咱們是命好啊,命好就要珍惜。」
吳先生,是長街的說書先生。
旁的說書先生有一箱子的話本子,舊的、新的、自己寫的堆成一摞。
吳先生就不用。
一身黑褂子,一柄驚堂木。
從將軍美人,講到精怪傳說。
所有的故事,都像是從他腦袋裡長出來的。
對此,吳先生很是驕傲。
他說,他的姓很妙。
一張口,一個天,這碗飯是老天爺賞給他吃的。
我也愛聽吳先生說書,吳先生是我所認識最博學之人。
吳先生說進了宮,不管是秀女還是宮女,都是皇帝的女人。
但宮女到了二十五歲,就能放出宮了。
吳先生還說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家人是路人,但銀子能鋪成通天路。
只要銀子夠,也能見到入宮做事的家人。
等阿姐二十五歲,要等九年。
九年我可以等,但我要知道阿姐乎安。
不必時時相見,一年一回也成。
打定了主意,我開始做更多的餅和小菜,開始節衣縮食。
存了一年,才存了幾罐銅板。
幾罐銅板,又換成了不到小半罐的銀子。
我捧著這些銀子,去找那條通天路。
「這哪夠啊?」
說話的是個閹人,也就是宮裡的太監。
聲音姦細,翹著手指,麵皮白凈,但並不刻薄。
「姑娘,你再存上一年。明年早兩個月來,我給你報上去,或許有機會。」
我正想開口,卻看見那扇朱紅的宮門後站著個婷婷裊裊的身影。
她匆忙走過,又匆忙走回。
一來一回,都和我對上了視線。
我鬆了口氣,阿姐好手好腳的,什麼也不缺。
小太監也發覺了,倒不阻止,還衝我眨了眨眼睛,朝著天指了指,「上頭辦事,要銀錢打通。不過你阿姐膽大心細,說不準能往上爬。等你阿姐爬上去,到時你不送銀錢來,也能見面。」
吳先生說過,在宮裡頭往上爬是要吃苦的。
我不想阿姐吃苦。
這一年,阿姐十七歲,我十五歲,我決心要賺更多的銀錢。
08
見到阿姐安好,我仿佛吃了十全大補丹,幹活兒也越發賣力。
別說嬸子他們,就連徐川都發覺了我的辛苦。
在攤子前停留得越來越久,買的餅也越來越多。
「還要兩個餅。」
「最近吃得多些。」
從日日不變的三個軟餅,五個軟餅,八個軟餅,再到二十個軟餅。
我再愚鈍,也能發覺不對了。
「我能吃完的。」徐川放下銅板,朝著我伸手,「我給了銀子的,你給我餅。」
我搖搖頭,只給他三個。
「多謝你的好意,但每日二十個軟餅實在太多,就算你能幹活兒,銀子也不是這麼花的。」
徐川執著地把銅板塞給我,低著頭不敢看我,「那十五個,十五個我真能吃完。」
我噗嗤笑出聲,徐川的耳尖更紅了,聲音也更小了,「十個,不信我吃給你看。」
「我當然相信你能吃完,但一日吃十個軟餅,其他的你也吃不下了。」
我笑意盈盈,把包好的小菜給他,「你要是吃軟餅吃壞了,往後誰還買我的餅?到時你家裡人來找我,我就是有兩張嘴也說不清。」
「不會,我自己願意的。」
徐川急了,忙將懷裡的銀錢全都放在我面前,「你有急用先拿去,我每日來你這裡吃餅,你每日扣下餅錢。」
我疑惑抬頭。
我只是想多賺錢,並不急用。
徐川卻誤會了。
「我不是壞人,沒有別的意思。」
「只是,只是想日後還有餅吃。我喜歡吃這個軟餅,今日這些全給我吧,我全帶走。」
說著就要急匆匆搬走我的餅攤。
一旁的嬸子連忙趕來,一巴掌拍在徐川頭上,轉頭帶上了揶揄的笑:「寶珠,你就賣十個餅子給他吧。不然他把這攤子搬回去,我跟你叔啊夢裡吃都吃不完了。」
「你可是不知道,我跟你叔這些日子回去頓頓都是餅子,不是不好吃,是真吃不下了!」
「娘!」
徐川喊了一聲,和我對視上,臉頰爆紅。
兩個人都像是灌了熱湯下去,頭暈乎乎,腳也暈乎乎。
「娘,你快回去,寶珠還要賣餅子,你別惱她。」
徐川抬手,推著嬸子回到了肉湯攤上。
這才低著腦袋回來:「是我爹娘說你急著用銀子,這才做了許多餅賣。我沒有同情你的意思,我是真的喜歡吃你做的餅,你別生氣。」
嬸子前些日子來問,我說的分明是沒有急事,只是想多存銀子。
噗嗤一聲,嬸子又笑開來。
「寶珠,這話是嬸子說的。嬸子怕再不說啊,再過兩年你都不知道這是我兒子。」
徐川這才反應過來,紅著臉,抓著手裡的餅三步並作兩步離開了。
第二日,又照常出現在我攤子前。
這一回,他是看著我的眼睛說話的。
「寶珠,我要三個軟餅。」
徐川買了我一年多的餅子,我才知道他是嬸子的兒子。
我不矯情,他喜歡我,我也對他有好感。
從長街頭,走到長街尾。
這回有徐川陪我一起。
那日碰上了王爺大婚,長街上全是人。
人擠人,徐川給我擋住一片人牆,留出一小片空間。
像個英雄。
09
我不賣餅,徐川不幹活兒的時候,他會陪我去聽吳先生說書。
徐川說,他出生的時候,門口路過一個雲遊道士。
道士與他有緣,特地上門給他取了這個「川」字,還說將來他定能做出一番大事業。
所以徐川愛聽將軍英雄,我卻愛聽才子佳人。
但王爺大婚之後,吳先生常說的就變成了王爺和王妃這對愛侶。
而王妃是個美人,罕見的美人。
臉若銀盆,眼如水杏,見過一眼便再難忘記。
忽然,我想起了公主大婚時獻花的姑娘。
王妃再美,大約是美不過她的。
聽說王妃比我還小上一歲,正是愛玩的年紀,最愛活動。
王爺是個文靜的人,但只要王妃喜歡,王爺就會陪她。
唱歌跳舞,盪鞦韆。
昨日兩人去了城外登山賞花,今日又乘船夜遊,不少人都見識到了王妃的美貌。
而我也有這樣的殊榮。
為了賺銀子,除了早晨的炊餅小菜,傍晚就賣餛飩。
圓圓的白麵皮,小菜鮮肉和餡。
客人才坐下,不消片刻我就能包出來,一隻一隻胖乎乎的,盡數跳入高湯。
今夜這兩碗是做給王爺和王妃吃的。
端上餛飩,我才大著膽子看上一眼。
美!真美!
膚如凝脂,手如柔荑。
被她看上一眼,我便軟了半邊身子。
遠遠退開,仿佛還能聞到王妃身上的香氣。
王妃,正是公主大婚上獻花的姑娘。
果然,不管在蜀地還是洛陽,她的美總是獨一無二的。
我和這樣的美人,竟有兩面之緣。
我歡喜地想,洛陽果真是個好地方,如今果真是個好世道。
更好的是,這一年,我攢夠了銀子。
通過那個叫小全子的小太監,進了皇宮的偏殿,見到了我的阿姐。
皇宮的風水果真養人。
阿姐從前只是小村子裡略有姿色的丫頭,如今倒是比真寶珠看著還矜貴。
會面的時間只有一炷香,偏殿里還有許多太監監視。
我有許多話想說,最後都變成了一句。
「阿姐,你過得好不好?」
阿姐點點頭,眼中盈滿淚光,抬手摸了摸我的臉,「阿姐過得很好,倒是你,哪裡來的銀錢和我相見?」
我擦了擦淚,撿著好事兒說。
說起我開的餅攤,說起我賺的一隻只滿滿的瓦罐銀錢,說起我見到了王妃。
還說起了徐川。
「瞧你,一說起他,臉都紅了。」
阿姐笑出聲,整個人添上一層柔光,更美了。
「寶珠,阿姐相信你,但你年歲還小。女子最不能錯的,便是看錯人。」
「阿姐只願,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若信阿姐,再等上幾年,若徐川真是良配,阿姐也能給你出一份嫁妝。」
阿姐是個要強的性子。
爹給她取名青穗,可她偏要爭個碩果纍纍。
入了宮,也是如此。
不到兩年,阿姐便在一眾宮女之中脫穎而出,得到掌事嬤嬤的青眼。
這一回相見花了我大半的身家。
但阿姐一出手,又把銀子給我補了回來。
「寶珠,阿姐在宮裡風吹不著雨淋不著,還能得主子賞賜。」
「你不要為了見阿姐吃苦,只有你過得好好的,阿姐在宮裡才能放心,知道嗎?」
我是阿姐唯一在意的家人,阿姐也是我唯一在意的家人。
阿姐說的話,我明白的。
出了皇宮,徐川在等我。
他手裡是一塊桂花糖。
我恍惚想起和阿姐被賣那日,阿娘說過的話。
她說,我和阿姐往後過的都是好日子。
阿娘說對了。
我和阿姐的日子,果然很甜。
10
紮根洛陽的第七年,我二十一了。
攢下的銀錢在洛陽買了個屋子,不大,但夠我和阿姐一起住。
買餅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我和徐家依然賣餅賣肉湯。
但我和徐川心意相通,也和小全子公公熟絡起來。
他圓滑嘴甜,認了個乾爹,剛入宮的小太監見著他,都要彎腰低頭。
明明有更好的去處,但他依然做著這份活兒。
小全子公公說,這份活兒比不上其他活兒前程遠大,但通過這一道宮門,他能進去裡頭,也能看見外頭。
這些年,只要有機會能和阿姐相見,我都會給小全子公公送去銀子。
他上下一掂量,就知道裡頭銀錢多少。
阿姐若是得空,就一定會來,這銀子花得值。
阿姐若是不得空,銀子也是要不回來的。
我知道這不是小全子公公貪下。
一雙手攤開,一層一層往上遞,手心裡的銀子自然也就一點點變少。
但小全子公公從不會讓我白來,有時會跟我說兩句阿姐的近況,有時也會給我帶兩句阿姐的話,有時則是送來阿姐給我的東西。
可這一回不同。
我要和徐川成親了。
這事兒,是一定要讓阿姐知道的。
小全子公公笑眯了眼,滿口答應一定會把話帶給我阿姐。
他的目光落在徐川身上,少不得夸兩句。
「這幾年雜家也看在眼裡,寶珠姑娘你每回來他都陪著,郎才女貌也不過如此了,若不是要當值,雜家也想舔著臉討杯喜酒喝。」
「瞧瞧這身板兒,幹活兒是一把好手,若是去軍營也能做出一番事業!」
徐川一直都想去軍營做出一番事業,做個英雄,保家衛國。
可他是家中獨子,年紀又輕。
沒留下個一兒半女的,若是有什麼意外,徐家這一脈是要斷掉的。
叔嬸兒不許徐川去,徐川就把這滿身的力氣全用來賺銀子。
徐川賺銀子,一是想照顧家裡,二是想娶我。
七年的時間,足夠讓我看清徐川。
若是阿姐得知,也一定會歡喜。
沒過兩日,小全子公公就讓人送來了消息,後日便能和阿姐相見。
這一年,阿姐二十三。
按照規矩,還有兩年,就能出宮。
小太監們檢查沒有不合規矩的東西過後,阿姐才拿起東西絮絮叨叨跟我說。
「這些都是阿姐給你存的嫁妝。徐川是個可以託付的,但阿姐希望你能把安身立命的本錢抓在自己手裡。」
「寶珠啊,你長大了,要成婚了,阿姐卻不能親眼看著你出嫁,你不要怪阿姐。」
我怎麼會怪阿姐呢?
如果不是阿姐,我沒病死,也會死在山匪手裡。
這七年,阿姐過得苦。
天底下的人精都往皇宮裡鑽,阿姐想往上爬,實在艱難。
只比我大兩歲,阿姐卻仿佛被這偌大的皇宮吸走了大半精氣。
「怎麼會?」我揚起笑臉,拿出了地契展開給阿姐看,「阿姐,我買了房子,等你出宮,我和阿川一起來接你。以後我們一起住,還跟小時候一樣!」
「好,出宮那日,阿姐等你。」
從阿姐入宮後,我們默契地再也沒提過那個家。
不論是阿娘,還是小弟,又或是其他人。
對我們來說都不要緊。
只要我能和阿姐在一起,這就夠了。
開元二十七年。
我和徐川成了婚。
我不是美人,徐川也沒成英雄,來喝喜酒的是賣面的老伯、賣魚的漁娘、賣油炸檜的小哥,還有賣大碗茶的嬸子。
我們只是洛陽城裡的尋常百姓。
幾尾魚ẗů₇、一盒茶葉、一隻鵝、一籃子雞蛋都是真心的祝福。
說書的吳先生也來了。
他送的是一吊紮起來的銅板,還特意用紅綢包成一個小包,上頭還寫了字。
寫的是白頭偕老,多子多福八個字。
一眾賓客之中,我忽然看見了一個本該死去的熟人。
11
「聽說你叫寶珠?你不是該叫忍冬嗎?」
小蝶拿著喜餅小口小口吃著,發出的聲音宛轉悠揚,像羽毛一樣輕飄飄讓人心癢。
我渾身一僵。
全然沒想到時隔七年,還會有人提起忍冬這個名字。
除了家人之外,我記得的人不多。
當初的人牙子算一個,寶珠算一個,還有一個就是小蝶。
小蝶也是被賣給人牙子的,但她的境遇和我們不同。
小蝶伶牙俐齒,腦子裡全是機靈點子。
一張嘴,就哄得看不起賤奴的寶珠心花怒放,鞭子從來不會落在她身上。
人牙子待她也不同。
因為小蝶身姿婀娜,一雙眼睛更像是會說話一樣。
若沒有那群山匪,小蝶會被賣去一個和我們都不一樣的地方,掙腿兒錢。
那一夜,我和阿姐嚇壞了。
哪裡會去看誰死了,誰還活著。
官老爺說,在場有氣的只有我和阿姐,我們便以為只有我們還活著。
「你這樣瞧著我,是怕我說出你的身份?」
小蝶歪了歪頭,衝著我眨了眨眼睛。
僵硬片刻後,我按住了微微顫抖的手指。
我冒認了身份不假,她也是逃奴。
真要鬧去官府,誰也討不了好。
「怎麼會?」我笑著抓了一把喜糖給她,「小蝶姐姐,我們不是同鄉好友嗎?我丈夫他們也是知道的。」
「是,我和寶珠自然是好友。」
小蝶姐姐站直了身子,在我面前腳步輕快地轉了一圈,然後笑著從發間取下一枚簪子,輕輕插在我的發間。
「我如今給人做了妾,是個很好很有才華的人,不日他就要領命赴任,我也要跟著去。」
「若沒有當初那一遭,我過得只怕比現在慘。」
小蝶姐姐靠過來,輕輕抱住我,「忽然見到你,還以為是在做夢呢。忍冬啊,新生不易,我們都要好好過日子才行。」
小蝶姐姐出現得突然,走得也快。
真像一隻飛蝶一般,沒有驚起一絲波瀾。
「寶珠,你在看什麼呢?」
徐川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我身邊,緊緊握住了我的手,吃味得緊。
「不是說我穿這身好看嗎?怎麼不看看我?」
婚前三天,新人是不許見面的。
徐川幾次想偷偷來見我,都被叔嬸兒給攔下了。
今日掀了蓋頭後,他就一直黏在我身邊。
「不是看過了嗎?」
我羞紅了臉,小小掙脫了一下,沒掙脫開,「你別鬧,賓客們還看著呢。」
還是爹娘讓他去敬酒,他才鬆開了我。
「夜裡我可不會鬆手了。」
「娘子。」
滾燙的氣息噴洒在耳根,落下一陣悶悶的笑聲。
徐川的氣息發燙,人也發燙。
燭火之下,目光就能把我的衣衫剝光。
「寶珠,我終於娶到你了。」
我低低回應著他接連不斷的吻,夜色漸深。
12
成婚之後,我們家也從攤子改成了個小鋪子。
還賣老三樣:
餅、肉湯、餛飩。
長街上越來越熱鬧。
開設胡店,販賣珠寶香料的粟特人。
衣服上繡著獵獅圖案的波斯人。
頭戴頭巾,身著素色長袍,帶來香料和象牙的大食人。
我每日開門迎客,聽著不同的語言,看著人來人往,熱鬧之下卻突然發覺好像少了些什麼。
胡姬賣酒路過鋪子前,我想起來了——我許久沒見過王爺和王妃了。
是了,就連吳先生說書也換了新角色。
若是這些異邦人見了王妃,才知道什麼是真的國色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