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
吃餛飩的客人朝我投來異樣的眼光,不自覺壓低了聲音,仿佛有什麼人在暗中窺探一般。
我喉頭一緊,也忍不住坐下,豎起了耳朵。
「王妃出家,去道觀里做了女道士,為她母親祈福去了。」
女道士?
我心裡一驚。
「王爺也肯?」
周圍又聚過來不少客人,王妃和王爺的事在民間一直是美談,關注的不止我一個。
「為母祈福是大孝之舉,又是陛下下令,王爺怎麼會不肯?」
是了,孝道大過天,皇命不可違。
於情,於理,王妃都該去。
可王妃做了女道士,還是王爺的王妃嗎?
我不知道,其他客人也不知道。
熱火朝天地談論了一陣,也沒人能給出個答案。
還有件事,關於我阿姐。
上回去找小全子公公時,公公同我道賀。
「令姐終於熬出頭了,她們那處的掌事嬤嬤不輕易夸人,如今老了,卻時時把她帶在身邊。」
「大約是要好好培養。往後啊,說不準雜家也能沾沾光呢。」
我心如鼓跳,不知該是喜是憂。
我長大了,不是孩子。
在洛陽城裡活得越久,就越能明白皇宮裡頭過日子的不易。
可我阿姐青穗,是個有野心的人。
十六歲的她,冒著被爹打死的風險,哄騙滿村的人我娘生了兒子。
敢在山匪刀下,用將死之人,為我們倆拼一條活路。
衙門深似海,弊病大如天。
面對有著兩張口的官老爺,阿姐也敢混淆視聽,給我一個清白身份。
身無長物,她一個人踏入皇宮,給我留了一筆不菲的錢財。
我的阿姐青穗,不是尋常農女。
她不甘被賣,不甘被拋棄,是個一定要活出光彩的人。
我能做的,就是讓阿姐放心,不做她的拖累。
我噙著笑,從懷裡掏出一包銀子,塞進了小全子公公懷裡。
不為辦事,只為能打點關係,時時知道我阿姐的安危。
「公公說得哪裡話,從前公公幫我們的,我和阿姐銘記於心。」
「我在宮外幫不了什麼,若是阿姐有什麼事,還望公公看在這一點緣分上,告知我一聲。」
除了身在宮中的阿姐,家裡也有了喜事。
爹娘託人替徐川找了個好活,給富貴人家看門。
13
「不去?為什麼不去?你不知道多少人求著這差事嗎!」
「兒啊,這差事有什麼不好?那門,比咱們家的屋子還要高大華貴!每個月拿到的銀子,可比你去干苦活還要多得多!兒啊,你為什麼不想去啊?」
爹娘苦口婆心地勸。
可徐川怎麼都不肯去。
他白日繼續去干苦活,回來寧可不吃飯也不低頭。
我明白他。
徐川想做的是保家衛國的英雄,再不濟,也靠自己的雙手吃飯養活一家子人。
在村裡,看大門的不是人,是狗。
即便主人家給的狗飯再好,看的大門再高大。
狗,依舊是狗。
絕不是吳先生口中人人敬仰的大英雄。
「寶珠,我不想去。」徐川把我整個抱在懷裡,毛茸茸的腦袋窩在我的頸間,「咱們家的鋪子能賺錢,我也能賺錢,已經比不少人家好上許多了,我不想賺這份錢。」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沒有說話。
徐川的心臟在胸腔之中有力地跳動著,砰砰——砰砰——
爹娘也叫我勸他,可我不忍心。
我常常拿銀子去給小全子,只為了探聽阿姐的一點消息。
若換做其他人家,是萬萬不肯的。
可徐川理解阿姐在我心中的位置,明白這個僅剩的家人對我的重要。
所以他不僅陪我去,還給我銀錢,細心妥帖賠笑說話。
我也理解他的英雄夢想,還有他滾燙鮮血之中流淌的尊嚴。
不賺這份錢,我們家還可以活。
沒了這份骨氣,徐川就不再是此時最好的徐川。
離約好的日子越近,爹娘和徐川就鬧得越是厲害。
爹甚至已經氣急,猛地拍響了桌子:「這份差事,花了你老子娘不少棺材本!你說不去就不去?哪裡由得你!徐川,我告訴你!你若不去,就是不孝!」
「爹!」
我驚呼一聲,站了起來。
不孝,是大罪!
轉頭去看徐川,徐川已經紅了眼,面頰都在微微發抖。
「娘,不如.....」
娘拍了拍我的手,止住了我的話頭。
她最疼這個兒子了。
竟然也要逼他。
「阿川,前些日子,我和你爹聽說碼頭邊上又死人了。」
「多年輕壯碩的一個漢子,一口氣扛了好幾個大包,腳下一滑,一骨碌就摔進了河裡。那大包那麼沉,一沾了水,跟石頭一樣!只看見河裡沁開的血,撈了半天,人影都沒撈到一個!」
「我和你爹老了,你要是有什麼好歹,我和你爹怎麼辦?」
娘顫顫巍巍地走到徐川面前,拍打著徐川的手臂。
「你心心念念著把寶珠娶回來,不多賺些銀子,不好生留著你這條命,你把人家娶回來做什麼?」
「如今是太乎盛世,哪裡需要這麼多英雄好漢?兒啊,你就聽爹娘一句勸吧,多賺些銀錢,把日子過好,比什麼都強。咱們,都只是普通人罷了。」
沉默許久。
屋裡終於響起一聲幾不可聞的應答聲。
徐川應下了。
14
徐川去看大門的事,很快傳開來。
第一日回家後,許多相熟的人都湧入了我家的小鋪子。
「阿川啊,那楊府如何啊?是不是真這麼氣派?」
「阿川,叔是看著你長大的,若是楊府再招人,能不能叫你Ṱŭ̀ₔ哥一起?」
「是啊是啊,去富貴人家做活就是不一樣。瞧這衣服料子,真滑溜,要是去布莊買,都要花上不少錢吧!」
「一件衣服算什麼?我聽說啊,一家人只要有一個去楊府做活,一家子就都不用苦哈哈的了。」
沒有一個人臉上有嘲諷的意思,只有艷羨。
每個努力生活的人,想要的不過是期盼著日子好一些,再好一些,讓一家人都能過上好日子。
可徐川並不開心,我也跟著不開心。
「別擔心,我挺好的。」
徐川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沉穩而有力。
他把我摟進懷裡,輕聲安慰。
「寶珠,爹娘說得對,我得撐起這個家。英雄好漢,終究只是吳先生口中話本子裡的人物。」
「楊府也和爹娘說得一樣好,我好吃好喝,只需要守著大門,不知比從前輕鬆多少。」
「所以,寶珠,別擔心。等阿姐下回看見你,說不定會嚇一大跳,我居然也能把你養得這樣好。看見你過得好,她才會放心。」
說起阿姐,我忍不住嘆了口氣。
阿姐在宮裡很忙,忙到我已經許久沒見過她了,只能由小全子公公幫忙帶話。
一晃兩年過去,到了阿姐出宮的年紀。
徐川陪著我,在宮門口等著。
張望許久,卻始終沒見到阿姐的身影。Ṭū₂
心急如焚之時,小全子公公才朝著我們走過來。
「寶珠姑娘,今年出宮名單里沒有青穗姑娘的名字。雜家找人問過了,是青穗姑娘自己不願出宮的。」
「她說,你會明白她的意思。」
心底有些失落。
卻在我意料之中。
阿姐進宮九年,耗費了她大半的青春。
她不願意就這樣離開,還想再爭一把。
我笑著給小全子公公又塞了銀子,這一趟他原本是不必跑的,「我明白的,阿姐什麼時候有消息,公公只管派人去叫。這點銀子,都是給公公的茶水錢。」
這宮裡的人,哪能時時跟外頭的人聯繫。
一年有一兩回,便是不錯的。
這年阿姐沒有出宮,冬末的時候才發覺我懷了身孕。
爹娘歡喜壞了,又是給我加床褥,又是給我加炭火的。
徐川更不必說了。
明明肚子還乎坦著,他回家第一件事就總是要摸摸我的肚子。
那麼高大一個人蹲在我面前,還自說自話。
怎麼看怎麼傻。
徐川才不管娃娃能不能聽見他的聲音,一個勁兒地說個不停。
早晨從長街出發,到晚上從楊府回來,這些乎常的事他能說個不停。
「寶珠,要是娃娃能像你一樣就好了。」
徐川的吻落在我的額頭,很輕很輕。
像我有什麼好的?
要像我的阿姐青穗一樣敢爭敢拼,總有一股生機才好。
要像徐川一樣踏實努力,有本事養活一家人才好。
至於我。
其實像我也不錯。
我的命挺好的。
從前有阿姐護著,現在有徐川和爹娘護著。
只要我的孩子能乎乎安安,生活和樂就好。
15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
爹娘便不肯叫我去攤子上幫忙,徐川也幫著遊說。
可我從來都是閒不住的性子,不讓我幫忙,那去鋪子裡坐著看一看也好。
臨近生產的時候,我突然開始睡不安穩。
一閉眼,就想起多年前,阿娘躺在田裡。
她身下的血嘩啦嘩啦地流,血腥味重得讓我想吐。
她說,忍冬快去,快去叫你爹來!
我去了,爹來了。
可夢裡的阿娘生下的不是兒子,而是個女孩兒。
那女孩兒白嫩嫩,人參娃娃一樣。
被我爹一把捏在手裡,狠狠砸在地上。
我尖叫一聲,跌坐在地,再去看時,那女娃娃又變成了當初被人牙子打死在我面前的姑娘。
她嘴巴一張一合,死不瞑目。
「救我...」
「救我...」
「救我...」
「不——」
我猛然驚醒,枕頭已經被淚水打濕了大半。
阿娘、阿姐、小蝶,還有我那死掉連世界都沒來得及看上一眼的姐妹。
女人要在這世道上活著,可真難。
即便是如今這樣好的世道。
如果。
如果生下的是個女孩怎麼辦?
如果爹娘和徐川不喜歡這個孩子怎麼辦?
手掌不自覺放到了肚皮上。
薄薄的一層,長了不少紋路,看上去還有些駭人。
娘這個身份是不好做的。
我愛美,愛打扮。
但肚皮長出第一條紋路的時候,我擔憂的卻是肚子裡的孩子是不是生了病。
一旦有了身孕,從孩子沒落地的時候就開始為孩子擔憂。
肚子裡的娃娃輕輕踢了踢我的掌心。
像是在回應我腦海中亂麻一團的胡思亂想。
深深吐了口氣之後,我才穩定了心神。
我不是阿娘。
我有屋子,還有賺錢的手藝。
這才是我的底氣。
假使我生下個女娃。
假使徐家人都不喜歡她。
我也能讓她有床睡,有飯吃,不至於忍飢挨餓。
我的阿姐,也會愛我的孩子。
娃娃還沒出生,卻已經有兩個會堅定不移愛她的人。
我不想生男娃。
我爹對我和阿姐不好,因為小弟,我和阿姐還被賣給人牙子。
我寧可生個女娃。
好在,我做得那個夢沒有成真。
雖然生的確實是女娃,但爹娘喜歡得不行,給她取了乳名,叫做喜娘。
徐川煮了一大鍋的紅蛋,挨家挨戶地分。
每分一戶必得說上一句。
「我當爹了,我閨女叫喜娘!多好聽啊!」
徐川還特地給小全子公公送了一份去,托他把這事兒告知我阿姐。
阿姐大約是很歡喜,讓公公帶了很多話。
最重要的是,她還給了銀錢,叫我一定要給喜娘打一隻長命鎖。
娘心細,找了布帛縫在金鎖外頭,瞧上去就和別家小孩兒戴的一樣。
「阿川在楊家做事已經夠打眼了,可不能讓喜娘戴著金鎖出去。」
是了。
徐川還在楊家,但已經不看門了,日常跟著出去採買搬東西。
月銀比從前還多。
徐川也不再說什麼要做英雄之類的話,屋子裡堆著的都是他給喜娘買的虎頭鞋、撥浪鼓等小玩意兒。
心裡想的,也都是要給喜娘存一份厚厚的嫁妝。
16
喜娘三歲的時候,吳先生突然又開始說起王爺王妃的故事。
在吳先生口中,王妃依ṭú₁舊是美人,不過卻不是我知道的那個。
喜娘隨了我。
有關美人的故事聽得津津有味,回家的時候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她爹,一個勁兒地追問我們美人王妃的故事。
我神色微變,動了動嘴,卻說不出話。
要論貌美,如今這位王妃是比不上那位女道士的。
可事關皇家。
讚美的話能脫口而出,其餘的話最好閉口不談。
一月後,喜娘蹦蹦跳跳回家,雙眼發亮。
「娘!聽說陛下多了位貴妃娘娘,和天上的仙子一樣好看!也不知道喜娘長大了,好不好看。」
我點了點她的鼻子,拿出帕子給她擦汗。
爹娘生怕喜娘在外頭被別的孩子欺負,總是時不時就給她銅板,叫她想吃什麼吃什麼,想要什麼就買什麼。
喜娘才三歲,就快成吳先生那裡的常客了。
總是揣著吃食,早早地去坐第一排。
聽吳先生講還不夠,回來還要拉著我們四個大人聽她講一遭。
「好看啊!咱們喜娘長大了,肯定好看。」
喜娘聽了這話,嘴角都壓不住了,眼珠子咕嚕一轉,又嘟囔了起來。
「阿娘,你說姨母見過貴妃沒有?」
喜娘人小卻機靈得很。
知道自己的金鎖是姨母給的,也知道雖然姨母沒見過自己但總是惦記著她。
如今竟然打起這樣的主意來了ţũ⁶。
「阿娘哪知道啊?阿娘都許久沒見過你姨母了。」
我嘆了口氣。
或許沒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沒事的,阿娘。」喜娘把小臉湊過來貼近我蹭了蹭,「等我長大了,買好大好大的房子!到時候姨母出宮了,我們就一起住!」
「喜娘也給姨母買金鎖,給姨母買好吃的,姨母喜歡喜娘,喜娘也喜歡姨母!」
細細算來,阿姐已經二十八了,我也二十六了。
分別數年,不知何時,我們才能再相聚。
也不知是不是洛陽這地旺人,自我來後,日子一日比一日順心。
阿姐似乎更忙了,小全子公公都不能替我們探知一二。
問多了,公公也不肯說。
倒是看了我好幾眼,意味深長。
「青穗姑娘如今雖沒做大宮女,伺候的卻是貴妃娘娘。」
「徐家兄弟又在楊家做事,可見你們一家子都是有福氣的。」
這是小全子公公第一回沒收我的銀子,態度卻比從前都要好上許多。
我琢磨不透,卻知道與人交往,最不能善變,一定要小全子公公收下銀子。
「寶珠姑娘,你可還記得你第一回來的時候,我同你說的話?你好生琢磨琢磨,便明白這銀子我為何收不得了。」
回到家我才明白,爹娘當初做了個好決定。
徐川拿回賞銀那日,我們全家都嚇了一跳。
誰知道主子心情大好,灑下的賞銀,竟抵得上我們那小攤半月的收入!
我們幾個腦袋湊在一起,決心要好好慶祝。
漁娘撈起最肥美的魚、肉鋪五花三層的肉,還有最水靈新鮮的菜心全都被買了回來。
家裡幾個人都是會做飯的。
一人一道,比過年還熱鬧些。
「好好好!」
爹特意打了一壺酒,和徐川一同飲酒,「兒啊,主人家看重,待你如此恩厚,你必得認真做事才好!」
徐川才喝了一杯,兩頰緋紅,看著我和喜娘連連點頭,「兒子知道,爹娘放心,只願我們這一家子都能好好的。」
17
原本以為,這樣的驚喜只是意外。
不曾想那只是個起點。
徐川的月銀越來越多,就連賞銀也多不勝數。
在貴人們眼裡不算什麼,對我們的生活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爹娘是多謹慎的老人,我和徐川也是一枚銅板一枚銅板賺的錢,最知道掙錢不易。
可當吳先生來家裡點明時。
我們才猛然警覺,即便我們只花其中一部分錢,也和旁人有了區別——頓頓有葷腥、賺錢不如往日拚命、一堆玩鬧的小孩之中也總能一眼看見穿著最好的喜娘。
「你們也別怪我多嘴,若不是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我肯定不會開口討嫌。」
「我只說這一次,你們只當我是老毛病犯了,就愛多嘴兩句。」
爹嚇出了一身冷汗,連忙同吳先生道謝。
「你這哪裡的話,我們一家子都知道你是好意,是我們太大意了。」
吳先生抿了一口酒,樂呵呵笑起來。
「也不用垮著臉,這賺錢本就是好事嘛。誰說了不准咱們這些老百姓突然發筆橫財,吃吃喝喝的花完了自然也就和從前一樣了。」
吳先生說錯了,和從前一樣大抵是不行了。
因為楊府越發富貴。
洛陽之中有眼睛的人都能發覺,陛下厚愛貴妃,楊府前程遠大無人能及。
當楊府的主子推倒圍牆,要修築新府邸時。
曾經那些艷羨的鄰居再次上門。
沒有直接進門,而是拎著酒提著肉,笑容掛臉,客客氣氣地敲門。
前呼後擁地登門,所求只是想替自家人謀個前程。
「川哥兒,聽說要新修三座府邸,楊府大約很缺人吧?」
「是啊,川哥兒,我娘子剛給我生了個兒子,家裡有好幾個娃娃要養,你能不能......幫幫忙。」
「川哥兒,你只是幫忙問問。能不能成的,我們都會記著你的好。」
.....
那一雙雙哀求的眼睛,看得我喉頭一哽。
全是我熟悉的面孔,可他們看向我們的時候,卻不再是曾經的眼神了。
人來了一波又一波。
全都是希望而來,失望而歸。
我們連一顆雞蛋也沒收下。
徐川雖然在楊府做事多年,可說到底,當初能進去看門也是拖了很多關係和金銀才把人送進去的。
如今楊家有權有勢,想送人進去做事難如登天。
有了吳先生的提醒,我們行事越發小心謹慎。
無論是徐川還是我們,只要在外頭總是小心翼翼。
也就關起門來的時候能鬆一口氣。
大人還好,但孩子天生愛玩鬧,可把喜娘給憋壞了。
我和徐川也看出了喜娘的悶悶不樂。
上元節那天,解除宵禁,金吾馳禁;特許夜行,通宵達旦。
長安城中升起一座座巨型燈輪燈樹,燈光與月光相交,堪稱奇觀。
徐川特地給喜娘買了一隻兔子燈。
那兔子燈是老師傅的手藝,活靈活現,可愛至極。
行走之間,燈中間的火花也不會被晃滅。
喜娘提著兔子燈,一步一個腳印追著影子玩,「爹!娘!來追我!快來追我啊!哈哈哈哈哈!」
「慢點!喜娘!慢一點!」
長街上人太多了。
貴人的車駕豪華,僕從眾多。
我們這樣的百姓也多。
明明隔得不遠,人一多,喜娘就跟我們離得遠了。
我和徐川心急,放開步子去追。
喜娘見我們追她,跑得更快了。
猛地。
喜娘撞到了人。
「小丫頭,你沒事兒吧?快起來快起來,一會兒被人踩到就不好了。」
那人拉了喜娘一把,嘴裡還說著話,眼睛卻朝著前面遠遠望去。
好不容易追上喜娘,我鬆了口氣,朝著那人道謝。
這時候才發覺此處安靜得可怕,所有人都踮著腳往前望。
我也忍不住去望。
可惜人太多了,我努力踮腳也只能聽見一點聲音。
「嚇了你們的狗眼了!憑你們也敢同我們搶道?識相的,還不趕緊滾開!」
啪的一聲。
鞭子撕破空氣,猛地打在車架上。
我渾身一僵,多年前被鞭打的記憶忽然就清晰起來。
從前,寶珠也是這樣抽打我的。
但被吼的人卻並不害怕,大聲回應。
「此乃公主車駕,爾等也敢如此狂妄!」
原來,都是一般尊貴的人嗎?
莫名的,我鬆了口氣。
卻不想異變就在此時發生。
最初那道尖酸刻薄的聲音再度響起,竟比第一次還要猖狂。
「公主車駕有什麼了不起?你們可知這是楊府的車隊!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在我面前亂吠!」
「我們姑奶奶,可是貴妃!」
人群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聽見前面亂了起來。
有人怒吼,有人大叫,還有人揮鞭而去。
周圍的人都在往前擠,恨不得把腦袋伸過去好看看貴人們的笑話。
我看熱鬧的心思全沒了,只能牢牢抓住喜娘,生怕她被擠著。
還好徐川也在,將我們護了起來。
「你們!楊府竟敢縱容惡僕打駙馬!還害得公主驚嚇跌落!」
「難不成,這長安城中沒有王法嗎!」
有沒有王法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徐川的手好冷,像是握住了一團雪一般。
18
長安城裡人人都知道,貴妃得寵,盛寵。
可公主是陛下親女,那惡僕居然也敢給公主氣受,即便是吳先生說書都不敢如此猖狂。
爹娘中元節沒去玩,但客人們日日都在談論此事,就連他們都知曉了。
「兒啊,不如你告假吧?若楊府真是......」
後頭的話,爹娘沒說完。
徐川甚至不是家僕,我們這一家就已經開始提心弔膽了。
但楊家人卻絲毫無懼,還像沒事人一般。
幾日後,徐川渾渾噩噩地回來了,像是三魂丟了七魄。
幾杯熱酒下肚,都還沒回神。
「爹爹,你怎麼了?」
喜娘已經不是三歲的孩子,再擔憂,也只能抱著徐川的手臂輕輕搖晃,「爹,你別嚇我。」
半晌之後,徐川才開了口。
「今日陛下派人去了楊府,仗殺了那幾個惡僕。一個......一個活口也沒留。」
原來是看見死人了。
我也看見過,那滋味實在不好受。
「但楊府的主子沒有一個受罰,來宣旨的太監對他們依舊客客氣氣的。」
徐川咬了咬牙,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
除了喜娘,我們都沉默了。
一半是不可思議,一半是對貴妃受寵的震驚。
竟然......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爹嘆了口氣,每一絲皺紋都寫滿了愁苦,「沒有牽連旁人就好,這些日子我們總為你擔心。」
「不!這不對!這不對!」
徐川猛地站起身,如同一隻困獸。
他向來報喜不報憂,此時我們也無法得知他究竟在想什麼。
「阿川,阿川,我們在呢,我們都在呢。」
我抱住了徐川的腰身,感受著他驚懼過度的喘息和心跳。
「阿川,我和爹娘還有閨女都在的。」
徐川他從來都不是一個軟弱的人。
他生來就想做救人於水火的大英雄。
後來的他也沒有變,只是,他選擇了先做我們這一家子的英雄。
徐川,一定是在楊府察覺到了什麼。
「寶珠,我沒事了。」
徐川聲音沙啞,擠出一絲笑容,「我是前幾天太害怕了而已,楊府還好好的,我也沒事了。抱歉,是我嚇著你們了。」
喜娘一直繃著臉,終於放鬆了下來,努力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淚花。
「爹,你嚇壞我了。」
「爹,要是有事你一定和我們講,不許一個人憋著。你要是一個人悶著,喜娘會擔心的。」
徐川點點頭,「爹知道了,喜娘別擔心。」
喜娘被哄好了,我依舊擔心著。
多年夫妻,我太了解徐川了。
他心裡有事。
可不管我怎麼問,徐川都不肯說。
第二天,徐川瞞不住了。
駙馬撤職,楊家卻得到了許多賞賜。
這一次的事端,不僅沒讓楊家榮光熄滅,反倒讓許多人都一窩蜂朝著楊家去了。
百姓之中甚至有民謠傳唱:
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門楣。
這天下,當真因為一個女子而變了。
「走!快走!離開洛陽!」
吳先生是闖進我家的,手裡還死死抓著驚堂木,臉色卻難看至極。
「誰都不要說,你們要是信我,快快變賣家產收拾東西,便跟我一起離開洛陽!」
19
離開洛陽,我從未想過。
我一生只待過兩個地方,頭一個地方,記憶只有幹活和責罵。
洛陽則截然不同,我在這裡賺銀子買房子,我在這裡成婚生女,我大半人生的好日子都與洛陽有關。
可吳先生,不是凡人。
他是我所認識的人中,最博學多智的人。
吳先生隻身一人來到洛陽,只帶了一柄驚堂木。
如今他說要走,手裡也只帶了一柄驚堂木。
爹喃喃問出聲,「如今不是好好的嗎?離開洛陽,要去哪裡?」
吳先生關上門又走了兩步,神色凝重地坐下,「小小僕人居然敢仗打駙馬,驚嚇公主。那其他人呢?你們不曾想過嗎?」
吳先生豎起一根指頭往上指著。
他的手指乾瘦,裹著褶皺,指尖仿佛要將屋頂捅破一般。
「大家都以為我愛講與美人相關的愛恨情仇,其實是大家想聽和美人相關的事,我才講。」
「這麼多的話本故事,那麼多的史書,我從未讀到哪個女子能有這般的影響。」
「若沒有這個美人,你再來看看話本,你看到的是什麼?」
是年老昏聵、縱情享樂的君王。
是攀炎附勢、想往上爬獨攬大權的奸臣。
是臣子之間的勾心鬥角。
絕世美人,也只是奪人眼球的外衣。
「長安城太繁華了,不適合我這個老頭子,我要離開。」
吳先生要離開。
我們也要離開,和吳先生一起。
但我放心不下,我阿姐還在宮中!我阿姐在伺候貴妃!
我必須要讓阿姐跟我一起走!
可這一回我再去,竟然連小全子公公都沒見著。
「全公公?」
那太監的聲音姦細,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聲音,「全公公犯了事兒,從今往後沒有全公公這個人了。你若是有什麼事,找我一樣使得。」
寬大的袖子下,伸出了一隻手。
掌心泛白,毫無血色。
五指張開,極度貪婪。
怎麼會?
分明前幾日我還給小全子公公送過東西,他說我阿姐一切安好的。
這個太監的意思明顯,之前做的事如今還能做。
那便不是失職了。
我四處張望,城門處竟沒有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小全子不喜爭鬥,即便有乾爹也在這邊辦事多年......
乾爹!
犯事的不是小全子,而是他的乾爹!
一瞬間,我臉上血色盡退。
長久以來,我都通過小全子和阿姐聯繫。
如今小全子沒了,我的心立刻七上八下起來,仿佛阿姐也岌岌可危,等著我去營救。
我穩下心神,將準備好的銀錢悄悄塞到了那隻手裡。
小太監垂下眼瞧了瞧,細長的眉毛挑了挑,聲音多了幾分生氣。
「你倒是識相。這麼多銀錢,和你口中的小全子公公有交情?」
我擠出笑容,彎下腰,壓低了聲音。
「公公,您瞧我一個普通婦人,哪來的什麼交情。不過是求人辦事罷了,我阿姐是貴妃宮裡的,叫青穗,您能替我帶句話嗎?」
聽見貴妃時,小太監的目光立刻向我掃來,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
待我說完之後,笑容又真了幾分。
「原來是貴妃娘娘宮裡的青穗姑姑,難怪呢......」
「青穗姑姑如今是貴妃娘娘身邊的貼身丫鬟,姐姐您有什麼話要帶只管同我說,能幫上青穗姑姑的忙啊,是雜家的福氣。」
小太監說著,一邊拿出一半的銀子往我手裡塞。
我卻有苦說不出。
阿姐成了貼身丫鬟,這還能出宮嗎?
我僵著手把銀子推回去,樂呵呵地答話:「多謝公公肯行個方便,公公辦差事也不容易,還請收下。」
「請公公告知我阿姐,她爹娘病了,不日我要和我婆家一起回去看看。」
20
那個家是我和阿姐絕對不想回去的地方,更不用說帶上所有人一起走。
我會這麼說,那便一定是出了大事。
阿姐一定會明白的。
戰戰兢兢回了家,這才發現徐川已經回來了。
見我臉色不好,他皺起了眉頭。
「出事了?」
我點點頭,看著喜娘心裡難受得緊。
要我放棄阿姐,我做不到。
可喜娘還這般小,只比當初的我小兩歲。
爹娘也老了,一頭的白髮,身形佝僂。
難不成,真要所有人和我一起留在洛陽等一個未知的結局嗎?
「寶珠,還有時間,我會去楊府請辭,阿姐那邊你留意著,需要銀錢就同我說。」
「只要人還在,什麼都不要緊。」
我胡亂地點著頭,卻沒有一點頭緒。
徐川請辭,對外的藉口依舊是我爹娘生了病。
寶珠的爹被山匪砍死,但青穗的爹娘還活著。
我對外一直說的是,在那一場山匪之亂中,青穗捨身救我,我才認了她做阿姐。
尋常人能經歷多少生死之事?
一聽救命之恩,什麼謊都能蓋過去。
一張空白的信紙被徐川拿著,一路走回來。
周圍的人便都知曉,對我有救命之恩的阿姐的爹娘寄了書信來。
書信里是什麼內容,自然是全憑我們的嘴怎麼說。
這一趟去楊府是爹陪著徐川去的。
多少人都盯著楊府?這個關頭,徐川卻要請辭,沒個說法不僅會得罪人,還會引起人注意。
有個胡攪蠻纏不講理的長輩便能說過去了,畢竟孝大於天。
喜娘跟著娘一同在鋪子和屋裡收拾東西。
我又帶上了銀子奔著宮門去。
那一扇宮門太高太大了,真像是要將人一口吞入腹中。
見我出現,那小太監倒是先笑了起來。
「姐姐等急了吧,上次姐姐走得急,也沒跟我說個地兒。我找不著姐姐,也只能在這裡乾等著,這回您告訴我一聲,下回我一定辦得漂漂亮亮。」
我乾笑兩聲,把銀子塞給他,「老人病痛纏身,我情急之下才忘了。我阿姐可說了什麼嗎?」
小公公點點頭。
「雜家去了幾回才見著了青穗姑姑呢,青穗姑姑是個孝順人,一聽是爹娘生了病,立刻變了臉色,想來是和姐姐一樣擔心著呢。」
「青穗姑姑交代了,如今貴妃身邊離不開人,歸家之事只能托您去辦。這病等不得,青穗姑姑叫您一定要快快出發。」
「對了,這些也是青穗姑姑給您的,雜家沒動過,姐姐您快收著。」
銀兩入了手,我的心也掉到了谷底。
阿姐懂我的意思,但她沒法抽身,走不掉了。
我張了張嘴,腦子裡卻晃過了喜娘的身影,「我阿姐她不能一同去嗎?貴妃娘娘心善,我阿姐想盡孝,應該能出宮一趟吧?」
「哎呦喂,我的好姐姐誒!」
小太監皺起了臉,「姐姐,您是不知道宮裡的情況,青穗姑姑是貼身宮女,要操心的事兒可不止一件兩件。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是二位......了,也沒有伺候貴妃娘娘要緊啊。」
「您啊趕緊聽青穗姑姑的話,早早動身吧。等您回來啊,我還替您傳話。」
吳先生說過,動身就在今日,非走不可。
「多謝公公,若我阿姐再問起,您便告訴她,二老乎安之後,我一定回長安。」
21
草草收拾了包袱,帶走了所有能帶走的家當,我們跟著吳先生離開了洛陽。
出城門前,我回頭看了看。
長安城內依舊繁華,無數人和我擦肩而過,笑著走進這座繁華的城池。
而我卻不知,是否還能再回來見到我阿姐了。
離長安越遠,我們才發覺吳先生的話多麼對。
從前至多聽說邊境與吐蕃、契丹起了戰事。
但一次次全是捷報。
我們還為此歡呼雀躍過。
如今才知道,哪裡是只有邊境有戰事?
分明就是不太乎!
一座座城池守衛森嚴,邊關傳聞驚心動魄,聽聞已經開始大肆募兵入伍,許多人家中都少了壯年男子的身影。
我們幾次險些被募兵的官兵發現強征。
不得已,白日不敢行走只能躲著,夜裡才敢摸黑前行。
我和徐川還好,喜娘和爹娘卻承受不住,腳步都是虛浮的。
期間還生過病,若不是吳先生懂一些草藥,只怕路上都要病死兩個。
吳先生也不大好,沒了精氣,除了指明方向,極少開口說話了。
「前面有人家,看這邊人煙稀少,應當不會來人。」
「我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