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垂,只有一點微光照耀著大地。
咚咚咚——
儘管我們已經放輕了動作,可這敲門聲還是讓我們心下一驚。
等了好一會兒。
破舊的門終於開了一條縫,露出來的是一隻驚慌害怕的眼睛。
這是個老婦人。
「你們做什麼?」
吳先生拿出銀子請求,老婦人不為所動。
直到看見我拿出來的餅子,這才開了門。
如今啊,糧食比銀錢珍貴。
萬幸我們一家子都是做吃食的,即便離開時匆忙,也準備了許多吃食。
準備時吳先生就說了,味道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放得久,能填飽肚子。
吳先生的話,已經救過我們好幾回了。
如今,又救了我們一回。
「你們都小聲些,千萬不要被人聽見。」
老婦頭髮花白,一手拄著棍子,一手把餅護在懷裡。
她咽了咽口水,一口都沒咬,走到牆根兒才稍微放大些聲音。
「老頭子,不是來抓人的,你回來吧,老頭子。」
片刻之後,一個同樣花白的腦袋才從牆頭鑽了出來。
「讓你們見笑了,」老婦人嘆了口氣,眼角隱隱有淚光閃過,「我三個兒子都被抓走了,死了一個,一個還活著,還有一個已經很久沒信兒了。」
門一打開,裡頭還有個女人。
女人衣衫破舊,眼神警惕地盯著我們,懷裡還抱著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春娘,沒事兒,是過路的。」
老婦人拿出餅子,塞到女人手裡,「春娘,你快吃吧,你受苦了,孩子也餓壞了。」
三個男人進了屋子都自覺站在門邊兒,沒繼續往裡走。
我走近了些,才發現春娘胸前的衣服是一片乾涸的血跡。
一頭奶牛要哺乳自己的孩子,沒了奶水,就只剩血水了。
春娘吃了一半,就不肯再吃,把餅子推了回來。
「我吃飽了。娘,你和爹也吃,別只顧著我一個。」
見老婦人收下,春娘這才轉過身子。
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傳來了孩子喝奶的聲音。
我離得近。
春娘的悶哼聲和微微抖動的肩膀,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老婦人收了餅,自己沒吃,遞給了老頭子。
老頭子指了指春娘,搖了搖頭。
半塊餅子又原封不動地被收了起來。
「砰砰砰——」
「開門!趕緊開門!老不死的!偷偷跑哪裡去了!」
22
「快!快跑!」
老婦人一瞬間白了臉,推搡著老頭子往外跑。
「你們快跑!他們抓的是男丁,藏起來就沒事了!老頭子,你快走啊!」
春娘攏好衣服,捂住了孩子的嘴,眼裡是遮不住的疲憊,「你們趕緊跟著我爹藏起來,不論你們是不是我們家的人,只要是男丁被抓住都跑不掉的。」
反應的時間並不多。
好在牆頭不算太高,翻過去不算難事。
官吏的咒罵聲如同催命符一樣在身後不斷響起。
「這就來,這就來了......」
咚——
門被一腳踹開,緊接著是老婦人的痛呼聲......
我們彎著腰,順著牆根一路走,一步也不敢回頭。
徐川在喜娘前頭,我在喜娘後頭。
忽然,前面的人都停了。
在我疑惑時,一柄鋒利的刀橫在了我面前。
「還想跑?我看你們要往哪兒跑!」
「本來是要抓這個老東西的,沒想到,還有這麼多老鼠!一個不留,全都帶回去!」
完了。
我們被抓住了。
23
春娘一家說過。
他們只抓男丁。
不是的。
已經沒有多少男丁了。
我、娘、還有喜娘,我們被兵營煮飯。
徐川、爹、吳先生還有那個老頭沒跟我們在一塊兒。
雖然只是煮飯,和那些人不怎麼能接觸到。
但提飯出去的時候,我還是被嚇到了。
他們個個身上都充滿了血腥味,斷手的有,臉上被砍了一刀的也有。
凶神惡煞,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狠勁兒。
比吳先生說的話本要厲害多了。
我們身上的東西全都被搜走了,只有喜娘脖子上那個藏在布帛里的長命鎖留了下來。
「娘,爹呢?爹在哪裡?」
糧食不多,都要緊著那些當兵的吃。
我們都是刮一刮鍋底剩下的,餓不死就成。
聽到喜娘的話,我往鍋底摸了一把往她臉上抹。
喜娘太白太年輕了,好看得讓我害怕。
打扮成男娃,又要被抓去當兵。
我只能想方設法讓她看起來不那麼好看,不那麼細皮嫩肉。
柔順的長髮被我用刀砍得長短不一,跟狗啃一樣。
前胸用布緊緊裹住,纖細的腰肢纏了一圈又一圈,但凡露出的皮膚也都要抹黑我才能放心那麼一點點。
「阿娘會去打探的。你爹那麼厲害,一隻手就能把喜娘拎起來!再說了,還有吳先生在呢,吳先生那麼聰明,他們一定不會有事的。」我把鍋底刮下來的吃食盛到喜娘碗里,「喜娘,你就在這裡生火煮飯,千萬不能出帳子,聽見沒有?」
喜娘乖乖點頭,一口一口吃著那些燒得焦黃的東西。
「咳咳咳,咳咳——」
腳不沾地的忙碌讓娘承受不住,終日地煙燻火燎讓她迅速地枯瘦下來。
只是夜裡那麼一小會兒沒蓋好被子,娘就開始不斷咳嗽
,她每咳一聲仿佛都要把肚子裡的五臟六腑給咳出來一般。
我連忙上前給她拍背。
觸碰到娘後背上突出的骨頭的時候,我Ŧù⁻突然意識到。
娘病了。
病得很厲害。
當初我剛支起餅攤的時候,曾經偷偷看過她。
她是個很厲害的女人。
說她厲害,是因為在我心裡,她一人就能撐起那個肉湯攤。
那會兒的她會束起袖口,從手腕到那一節露出的小臂,全都線條分明,結實有力。
一手端碗,一手拿勺。
輕輕一晃,勺中的白色肉湯就被高高拋起。
一條線一樣,一滴不落地落入碗中。
這樣的動作,她一天要重複成百上千次。
可不管看多少次,她的動作都那麼利落好看。
現在僅僅是握住菜刀,她的手腕都抖得不行。
從那一碗肉湯開始,這個女人就在對我釋放善意。
比起那個把我和阿姐賣掉的女人,她更像我的阿娘。
鼻子一酸,眼角浸出淚來。
「娘,我去找吳先生,吳先生懂藥,肯定能治好你。」
娘拉住了我,捂著嘴又咳了兩聲,病弱的身子跟著猛烈地顫抖起來。
「寶珠,咳咳——寶珠,別去——咳咳——」
「外頭亂的很,他們不會管我的...咳咳——說不定,說不定還會...咳咳——還會弄死我——」
「寶珠,娘不會死的,娘還要......還要看著喜娘長大呢,咳咳——」
我拚命點頭,端來熱水讓娘一口一口地喝下。
尋常時候,只要出了帳子,就會立刻被呵斥回去。
除了多幹活兒,讓娘抓緊機會休息以外,我什麼也做不了。
娘病得越來越重,不管我們怎麼瞞,還是被發覺了。
24
「他媽的,他們怎麼辦事的?抓個病癆鬼回來!要是其他人也染病了怎麼辦!」
娘被抓住了領口,死狗一樣往外拖。
「還敢瞞著?他媽的賤人想害死我們!」
喜娘死死抱著娘不放手。
我只能跪在那人面前不停地磕頭,求他手下留情:「大人!我娘只是受涼而已!過幾日就會好的!大人,我娘從前是賣肉湯的,她會煮飯,她能幹活兒,大人你再給我們些時間吧,求你了大人!」
Ṱũ̂ₗ額頭磕得青紫,但我一刻也不敢停。
要是娘被帶走了,真就沒活路了。
徐川和爹回來了,我要怎麼跟他們交代?
「大人,求你,我娘她只是——」
砰——
我被人一腳踢出去幾米遠,渾身脫力。
腦袋一陣暈眩,連耳邊也是一陣嗡鳴,聽不清聲音。
眼前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層白霧,看不真切。
「寶珠!大人,我跟你走,我跟你走!」
「阿娘——阿娘你沒事吧?」
「嗚嗚嗚,放開我阿婆!你放開我阿婆!」
「爹——爹你在哪裡?嗚嗚嗚嗚,娘——娘——」
喜娘....
娘....
「幹什麼呢!」
一聲不屬於軍營的嬌喝聲傳來。
周圍所有的人都停住了手。
不知是不是做夢,我竟然看見小蝶朝著我走來......
「忍......寶珠?是你嗎?寶珠?」
小蝶的眉毛微蹙,眼中滿是不可思議。
直到被她扶起來,我才緩過那股眩暈的感覺,「小蝶姐姐,你是小蝶姐姐?」
反應過來後,我連忙起身跪在她面前。
這些日子我聽說了。
城裡帶兵守著的是張大人,張大人有個愛妾,也在城中。
小蝶的模樣我看在眼裡,和我們完全不同。
她穿得好,看起來也沒怎麼挨餓,沒有生病。
周圍的人待她隱隱有些尊敬。
小蝶就是張大人的寵妾!
「小蝶姐姐,我求你!我求你讓他們放過我娘,我求你!」
「她只是受冷才咳嗽的!要是會傳染的話,我和喜娘早就染上病了!小蝶姐姐,我求求你幫幫我們!」
只是一眼。
我們怎麼都無法阻止的人,不滿地鬆開了手。
娘得救了。
當然,也不能全然說她得救了。
她只是回到了灶房,並沒有得到醫治。
因為小蝶,我們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張大人外放任職,小蝶一同跟去。
雖然張大人政績斐然,為官清廉。
但他不願巴結權貴。
外放一結束就被人調去當了個小小的縣令。
這樣也就罷了。
奈何叛亂髮動後,張大人的上司竟帶頭降敵,還派張大人去迎接叛軍。
文官出身卻有一腔熱血,官職雖小卻誓死不願降敵。
如今,這一座城池如今都由張大人管著。
「你們運氣也不錯。」
小蝶嘆了口氣,「聽說叛軍已經殺去洛陽了,百姓惶惶不安。咱們的陛下啊,前一日還說要親自迎敵,當夜竟丟下全城百姓,帶著貴妃秘密出逃了。」
逃了?
那我阿姐呢,我阿姐是跟著貴妃走了,還是留在了皇宮裡,她還活著嗎?
「他們都說,這一切都是貴妃的錯,是貴妃魅惑君主,是貴妃恃寵而驕。呵,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在他們眼中竟有這樣的能耐,我可不信。」
小蝶不屑地笑了笑,笑中又帶著一絲同情。
「小蝶姐姐,你知道他們逃去哪裡了嗎?」
25
小蝶搖了搖頭,「都說了是秘密出逃,我們哪裡會知道行蹤。你丈夫他們,我會替你找一找,當然,我也只能做這麼多了。」
看著小蝶,我突然明白了楊家惡僕為何敢鞭打駙馬。
我們一家仰仗他人鼻息。
剛剛都要死了,原本只想著能救下娘就好。
可現在,我心裡有了個大膽的請求。
「小蝶姐姐,張大人那麼寵愛你,你幫幫我,把喜娘送出去好不好?」
我哭著把喜娘推到小蝶面前,「我留下來煮一輩子的飯也不要緊,可喜娘她才十二歲!」
「小蝶姐姐,你還記得嗎,當初你遇到我的時候,我也才十四。喜娘比那時候的我還小兩歲,她不能待在這裡!不能的!」
其實,我不是個好人。
爹和爺奶他們商量那一晚,是我先聽見了。
可我知道,我太小了,短手短腳,連跑都跑不快。
所以,我裝作被夢魘住,想把娘和阿姐都弄醒。
阿娘沒醒,好在阿姐醒了。
我的阿姐青穗,聰明又敢拼。
她一定會想法子。
果然,阿姐去爭了。
我們活了下來。
再說寶珠,寶珠那個賤人。
只是出身比我好而已,只是命比我好而已。
不僅鞭打我,連我的糖都要搶走,我憑什麼不能恨?
那麼黑的夜,不小心被絆倒不是很正常嗎?
她那麼細皮嫩肉的一個人,碰到磕到都會尖叫出聲。
要山匪注意不到,實在太難。
阿姐說的對。
好日子,從來都不是等來的,要去爭,要去搶。
我做到了。
我成了寶珠,不再是一文不值隨手就能被賣掉的忍冬。
要賣吃食,哪能光探聽賣價?
要是隔壁是個不講理的,光是解決紛爭都能把人給煩死。
只用稍微打聽打聽就知道了。
肉湯鋪的夫妻,是出了名的心善。
他們還有個兒子,五官端正又老實,還能賺錢。
太適合我這個「父母雙亡」的可憐丫頭了。
可我有了喜娘,我做了阿娘。
小蝶是個心軟的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但凡心狠一點,當初就會揭發我。
可是她沒有,還說什麼希望我們都要過上好日子。
還好她心軟,好在她心軟。
我還能試著替我的喜娘謀一條生路。
「小蝶姐姐,你知道我阿姐的,她是個很厲害的女子。她進了宮,貼身伺候貴妃,若不是她告訴我們,我們怎麼會提前知道消息逃出來?你瞧,這金鎖是她給喜娘買的。」
我解下喜娘脖子上的金鎖,扯開外頭的布帛,露出裡頭金鎖,捧到小蝶姐姐面前。
「你幫我把喜娘他們送出去,這個金鎖給你。小蝶姐姐,你的大人那麼好,你忍心一切結束後,他還被權貴隨意調配嗎?」
「你幫我,我也讓我阿姐幫你的大人,成嗎?」
我看著小蝶,賭上了我的一切。
小蝶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點頭應下了。
她有了身孕。
也是要做阿娘的人。
即便不為了張大人,她也要為自己的孩子做打算。
女子,向來如此。
這黯淡無光的日子,我終於有了一絲盼頭。
26
小蝶是寵妾。
但這戰火漫天裡的寵妾能有多少能耐?
我願意在她身上賭一次,卻不願意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她身上。
這灶房裡忙活的人不多,我們就占了三個人。
娘雖然病了,但她還能動,她的眼睛也能幫我盯著人。
喜娘小,但是很聽話的。
我就那麼一點一點,探索灶房裡每一處地方。
終於,讓我找到了一處不那麼堅硬可以挖掘的地方。
一邊挖,我一邊往裡面藏水藏吃的。
趁著日常忙活,漸漸將那一處堆上東西,實則別有洞天。
等待,實在太漫長。
哪怕有希望支撐著,還是難挨。
娘就沒有挨到小蝶再來。
直到自己要死了,娘不肯再吃飯,像那個老婦人一樣把吃食藏起來。
她瘦得皮包骨一樣,眼淚從她眼角流出來就流進了褶皺里。
她的手一點也不暖和,冷得要命,抓著我和喜娘不放。
「寶珠...寶珠別哭....一定要帶著..帶著喜娘活下去....」
「找到徐川...找到你爹....你們好好...好好....」
話沒說完,娘的手無力垂落。
眼淚啪嗒滾落,砸在我手上。
我立即反應過來,捂住了喜娘的嘴,也捂住了她悲傷的哭聲。
十二歲,我的喜娘和我一起看著第一個親人的離去。
我們守了很久,娘的身子還是一點點變硬了。
「阿娘,我們不把阿婆埋起來嗎?」
喜娘的眼睛哭腫了,睜都睜不開。
她瘦了好多。
該死的老天爺,我小心翼翼走了這麼久,不是讓我女兒過這樣的苦日子的。
可我沒辦法。
我輕輕吹了吹喜娘的眼睛,把她抱在懷裡。
不能埋。
現在還不能埋。
我要小蝶親眼看著娘的屍體,我還需要小蝶更加心軟。
娘,算我對不住你。
但我真的沒辦法了。
娘走的第三天,小蝶姐姐才姍姍來遲。
看見我們的模樣,她的話全都堵在了喉嚨里,眼睛立即就紅了。
你瞧,她是多心軟一個女孩。
「寶珠,我已經儘量快了。叛軍攻勢太猛,大人手下只有幾千人,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見了大人一次。他答應送我出城。對不住......你娘......」
這當然不怪小蝶。
灶房裡的糧食少了很多,聽人說都要吃樹皮草根了,還有人說捉老鼠吃。
可見這仗打得多厲害。
心裡明白,但我嘴上不能說。
說了,這好不容易謀劃來的愧疚可就散了。
「還有一件事。」
小蝶說得欲言又止,我聽得心裡發顫,一時之間竟然不敢對上她的視線。
「你爹和你丈夫......都死了。」
「有人跟他說,只要他做頭一批迎敵的人,你們就能乎乎安安待在灶房。他信了。沒有盔甲,武器也是破的,才露面就被叛軍一箭射殺。你爹就在他身後,親眼瞧著兒子死在自己面前,沒來得及哭一聲,也被箭射穿了胸膛。」
死了?
怎麼就......死了呢?
徐川不是說要做英雄嗎,他一直想要當兵,好不容易做了兵了,怎麼就死了呢?
那個道士不是說過嗎,徐川一定會做出一番大事業的。
小全子公公也說了,徐川若是入了軍營,一定會有大能耐的。
所有人都這麼說的!所有人都是這麼告訴我的!
「不可能,不可能的。」
眼淚幾乎是一瞬間就模糊了視線,心裡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變成一片虛無。
我抓住了小蝶的手,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
「徐川他......他干苦力的時候,是工頭最喜歡的!他那麼高大,那麼聰明,怎麼會死?」
「小蝶姐姐,你不知道的,徐川就連看門都能做得很好的!不僅是看門,還在楊府做事,多少人都羨慕他,說他有本事!你說他連刀都沒揮一下就被人射殺了?我不信!」
「你騙我!你騙我!都是你騙我的是不是!」
27
「寶珠,哭吧,哭完了你還得帶著喜娘活下去呢。」
小蝶任由我拍打著她,將我摟進懷裡。
我討厭她眼中的憐憫!
我恨徐川走得突然!
我恨這個不公的世道!
為什麼我好不容易爭來的東西,老天爺都要一點點奪走?
徐川,這個蠢貨......
這個只知道買餅吃卻不會說甜言蜜語的蠢貨。
我早該知道他蠢的。
他如果不蠢,就該把銀子都攥在手裡,而不是讓我拿去送給太監。
他如果真不蠢,就該明白,我讓他陪我賣餛飩,只是想讓他幫我做事。
還傻傻地說要娶我,說要保護我一輩子。
那麼輕易就放棄了堅持了大半生的英雄夢。
還英雄呢,一個人也沒殺就這麼死在我前頭......
有誰會記得他這個蠢人?史書里沒他的名字,吳先生知道了,怕是都不會用他的故事熱場子......
「阿娘,爹呢?喜娘是不是沒爹了?阿娘——」
我抱住喜娘,嘴還沒張開,眼淚就先掉下來。
喉嚨像是被人捏住,說不出話,只能發出毫無意義的悲鳴。
「阿娘,不哭。爹說了,阿娘最好了,要是爹不在,就叫喜娘保護阿娘。」
喜娘死死咬著下唇,爬起來抓住了一柄菜刀,任由淚水流淌也沒擦一下。
「阿娘,我在這裡,以後我保護你。」
「對對對,寶珠,你還有喜娘,為了她,你也要好好的。」
小蝶姐姐眼裡划過一絲不忍,「我有了身孕,大人說叫人把我送走,我可以帶上喜娘一起。但最多也只能帶一個人,寶珠,我......」
我點點頭,把喜娘往小蝶懷裡推。
喜娘是徐川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脈,是我最珍重的寶貝。
至少,也要讓喜娘活下去。
「小蝶姐姐,多謝你,你的大恩大德我不會忘的。」
喜娘一聽要和我分開,搖著頭說什麼都不肯,「我不走!我要和阿娘在一起,我要保護阿娘,我不走!」
我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這是我第一次動手打她,看著她臉頰紅腫,呆呆地望著我,我的心猛地顫了顫。
「你要走!你必須要走!」
「喜娘你乖乖的,等一切太乎之後,娘回來找你。若是......若是娘沒來,你就去找你姨母。你姨母是這世上除了阿娘之外,唯一一個會全心全意待你好的人,你聽明白了嗎!」
不等喜娘回答,外頭的人就連聲催促起來。
我擦了擦眼淚,將喜娘和小蝶往外推,「走吧,快走,你們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親眼看著喜娘和小蝶被五六個人護著走遠,我才放心些。
我從不信命,更不信鬼神。
但此時此刻,死掉也好,餘生吃盡苦頭也罷,只求阿姐和喜娘乎安。
乎安就足夠了。
28
小蝶和喜娘走後,我無時無刻不在慶幸。
因為城裡已經斷糧了。
仗還要打,士兵們必須吃飯。
之前沒糧食,還能去百姓家裡搜。
百姓家裡也沒有,大家就吃樹皮草根,吃老鼠蟲子。
所有能果腹的東西都沒了。
我也餓得要命。
但我不敢出去找吃的。
那些人已經餓急眼了,目光投向了身邊人。
張大人以少勝多,擊退敵軍。
但守城不易,叛軍困都能把我們困死。
我不想死,我還要活著去見我阿姐,我要活著去見喜娘。
我們已經被搜過身了。
阿娘死了之後,更沒人在乎一個死人。
我把她埋了,也找到了她身上藏的那些已經餿掉幹掉的吃食。
那些士兵每天都有人死,常來灶房的士兵都死了,沒人記得我。
我躲進了自己挖的地道里。
不,不能說是地道,是個十分窄小,只能容納幼童藏身的地方。
我很珍惜它們。
餓得狠了才敢掐下一點點放進嘴裡,慢慢地抿。
它已經不成模樣,但我還要嚼上無數次,嚼成沫子才咽下去。
地道挖不動了,我已經沒力氣挖了。
藏在這裡,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著戰亂過去,還是在等死。
我有些自嘲地想著。
忽然,外頭有了驚天動地的響聲,像是在慶賀,又像是在壯聲勢。
我豎起了耳朵聽。
不管是慶賀也好,打仗前壯大聲勢也罷。
只要有改變就是好的。
可是我錯了。
那一陣驚天動地之後,城池開始變得詭異起來。
分明每天都有哭聲的,卻又有歡呼聲。
城裡早就沒有吃的了,可現在又升起了炊煙。
那股被炙烤過的香味,飄得到處都是。
光是聞到,我的肚子都在哀嚎。
喉頭止不住地滾動,好幾次我都想鑽出去搶。
是臭味阻止了我。
我怕被人發現,所以吃喝拉撒都在這裡。
一開始還覺得臭。
後來就不覺得了。
已經習慣了。
他們在吃什麼?
是肉吧。
城裡還有豬或者牛羊嗎?
好像早就沒了。
那他們到底在吃什麼......
沒人能給我答案。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能感覺到,城裡的人變少了。
因為動靜一天比一天小。
也再也沒了那股炙烤的肉香,反而是一陣陣鋪天蓋地的臭味。
這股味道,我從來沒有聞到過。
我已經沒有任何吃的了。
昨日甚至抓起一把土往嘴裡塞,又腥又澀,回過神來的時候差點咽下去。
娘的身子好像就埋在不遠處......
我咽了咽口水,逼著自己不去想。
摸了摸自己,像摸到一把乾柴。
要不是想著阿姐和喜娘,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忽然。
外頭突然傳來了說話聲。
是士兵。
29
「哥,你殺了我吧,我不想活了,我想死!我想死啊!」
「我們打不贏的,你看見他們有多少人了嗎?黑壓壓一片!哥!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啪——
是巴掌打在臉上的聲音。
一道更加老成的聲音響起,帶著說不出的狠辣。
「你若敢降,我必殺你!」
「你以為你的命只是你的嗎?混帳!」
「城裡沒吃的,是大人第一個推出了自己最寵愛的小妾!那些肉塊,那麼嫩那麼香,你不是吃得很香嗎?現在想投降,別說你是大人的兵!」
「你知道這城破了會如何嗎?叛軍長驅直入,切斷王朝命脈!你懂嗎!你死也要殺兩個敵人再死!」
什...什麼?
張大人的小妾?
小蝶不是被護送出城了嗎,她明明和我的喜娘一起出城去了啊。
不會的不會的。
小蝶還懷了張大人的孩子,虎毒還不食子呢,怎麼可能。
我冷得發抖,努力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可那些話還是接連不斷地傳入我的耳朵。
「哈哈哈哈,我是怪物!我就是怪物!那些老人,那些孩子....他們的命...他們的命全都用來救了我這個怪物!」
「小蝶姐曾經替我說過話幫過我啊!她身邊那個甚至還是個孩子!可我還是......我還是......哥,我不是人你殺了我吧!殺了我!」
「這座城原本有好幾萬人,現在呢?就剩下我們這四百多個。」
「哥,我們到底是在救人還是在殺人啊?哥,我們到底在守什麼,你能不能...能不能告訴我....」
撕心裂肺的哭嚎聲迸發,像是要把這些天的怨氣全都哭出來。
可雷雷鼓聲沒給這兩兄弟太多時間。
哥哥拖著小弟往城門方向跑去了......
我的喜娘。
是我求小蝶帶走喜娘的。
是我親手害死了我的喜娘!
啊啊啊啊——
我尖叫一聲,發出非人的叫聲。
但外頭全是廝殺聲、戰鼓聲,沒人在意這裡的我。
「不!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我顫抖著腿,想要爬出去。
但我太久沒吃東西了,也太久沒有活動了。
光是爬出去,都做不到。
一想到我藏起來吃著糧食的時候,我的喜娘已經被他們殺害。
一想到聽到那陣歡呼聲時,我還曾經慶幸過,因為那陣炙烤的肉香而咽過口水。
我再也忍不住, 噗嗤一聲, 竟生生吐出一口鮮血,昏死過去。
死了也好。
死了就能去見我的喜娘了, 還有徐川,還有爹娘......
我想回洛陽了。
我想回家。
30
可我是個惡人。
是個曾經手染鮮血, 滿心算計的惡人。
所以這副模樣了,老天爺也不肯收我。
我沒死。
但城破了。
張大人率兵死守一個月, 城門還是被攻破了。
這四百人,讓數以萬計的敵人都膽寒。
光是想想他們如何守城抗敵, 就讓人肝膽俱裂。
一寸城池一寸血。
這四百多人, 必須死。
我成了這座城裡唯一的倖存者。
這伙叛軍,沒能高興多久。
援軍很快殺來, 奪回了城池。
高興嗎?
欣喜嗎?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在乎的人幾乎都死在了這裡。
31
這裡是一座死城了。
累累白骨,連土地都被血浸透。
我找了很久。
徐川、爹娘、吳先生、還有我的喜娘。
我找不到任何一個人的屍骨。
但這座城太重要了, 所以很快,這裡又被清掃出來, 住進了活人。
只是這些活人裡頭,沒有一個人認識我。
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的名字,了解我的過去。
我好像又變成了十四歲的忍冬。
可我不再年輕。
沒有爭的心氣, 也沒有努力的方向。
我更像是一具行屍走肉。
十四歲時,阿姐說要帶著我回家,讓所有人看看,兩個女娃也能活得漂亮。
當時的她, 心裡充滿了恨。
我也是。
可現在再想起那個家,我心裡生不出一絲恨意。
那些我恨的人,也記不清他們的模樣了。
「嬸子,你要去哪兒?」
我看著官兵給我重新寫的戶籍,上頭的名字是忍冬, 不再是寶珠。
我收好,放進懷裡, 看向了洛陽的方向。
聽說洛陽已經收復了。
我答應過阿姐的, 等乎安了, 就回洛陽去找她。
「我要去洛陽。」
「洛陽啊。」官兵默了默,「那嬸子得早些上路了。」
我點點頭。
深一腳淺一腳再次踏上前往洛陽的路。
我曾在腦子裡想過,洛陽如今該是個什麼模樣。
和我險些喪命的城池一樣破敗了嗎?
還是和從前一樣?
站在城⻔前, 我心緒複雜。
好像變了, 又好像沒變。
我沉默著, 往曾經的屋子去。
前頭正巧有說書先生在說書。
驚堂木一拍。
先生收斂心神,抑揚頓挫地開口:「要說那貴妃,美則美矣,卻是個紅顏禍水,天降妖星!」
「她得寵時, 一顆荔枝都要人快馬運送。最後,卻落得魂斷⻢嵬的下場......」
貴妃, 死了?
那我阿姐呢?
也死了嗎?
我本該大哭一場的, 可我哭得太多,眼淚早就流乾了。
或許在我用阿姐哄騙小蝶的時候, 我就已經料想到我的阿姐青穗已經去了。
我現在,實實在在是個孤家寡人了。
要去哪裡呢?
就去⻓街上吧。
支個攤,賣軟餅肉湯。
還和從前一樣。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