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症惡化那天,我網購了一隻最便宜的魅魔。
因為沒花太多錢,收到的小魅魔她模樣漂亮,性子卻格外嬌縱。
「我不會服侍你、親吻你,和你做那種事,更不會愛你。」
「你要是敢對我動手動腳我會一巴掌抽死你個臭男……」
她的話音在看到我臉時戛然而止。
她質問:「你是女人買我做什麼?」
我彎起唇角溫聲道:「這些都沒關係。」
做了 24 年遭人厭棄的真千金,我再也不會期許別人愛我了。
她滿不在乎輕哼:「你不知道我被退貨投訴過很多次嗎?我擅長棄養人類。」
可後來她沒棄養我,甚至拚命一天打三份工救我。
直到我死的那天。
1
箱子裡的小魅魔還在不斷掙扎,一邊放狠話:
「我很兇,我會一口咬下你的命根子嚼爛了吞下去……」
我微微抿唇。
打開一邊的絲絨盒子取出鑰匙。
鎖芯轉動的「啪嗒」聲剛落,金屬箱頂立刻被一雙潔白的手推開了。
一個容貌精緻的女孩氣勢洶洶地瞪了過來。
看得出來,她努力想作出兇狠的模樣,可她有一雙眼尾上挑、漂亮水潤的杏仁眼。
連發怒都像嬌嗔,讓人忍不住揉揉她毛茸茸的頭頂。
看清我的臉時,她嘴裡的咒罵戛然而止。
結結巴巴質問:
「你、你是女人買我做什麼?」
我很抱歉地笑了笑,溫聲道:
「抱歉啊,我沒有那二兩肉可以讓你咬下來。」
她立刻羞憤欲絕反駁:「就算你是女人也別想讓我服侍你……」
我沒打斷她,耐心聽她講完她的所有規矩,最後輕輕說:
「這些都沒關係。」
她眨了眨眼,有一瞬的茫然。
「你不知道我被退貨投訴過很多次嗎?我擅長棄養人類。」
「那就棄養吧。」
我朝她伸出手,示意她借我的力氣從箱中站起來。
「狸花貓也很擅長棄養人類,聽說魅魔都要由主人起一個新名字,我可以叫你小狸花嗎?」
真是太巧了,八年前我也想養一隻小狸花。
可惜,我貓沒搶過,爸媽也沒搶過。
現在,又有一隻會說話的小狸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了。
女孩望著我,沒有動,眸中流淌的情緒複雜。
她突然別過頭,低低說道:「我站起來,你可能不會想要我了。」
我沒有收回手,搖搖頭道:「不會的。」
女孩沉默半晌,磨磨蹭蹭地自己撐著箱子站起來了。
她穿著一身很清涼的衣服,裙子也極短。
除此之外沒什麼異常的,肌膚潔白無瑕,容貌如花般嬌艷,身材無可挑剔。
我困惑地看著她。
她淡淡垂下眸子,轉過身背對我。
我瞳孔驟然一縮。
明白了。
這隻小魅魔,是一隻斷了尾巴的魅魔。
2
我問客服:【這隻魅魔最便宜是因為她性子又冷又倔嗎?】
客服笑了:
【哈哈當然不是啦,這種性格可是很多客戶的 XP,他們就喜歡買這種骨頭硬的,調教好後有凌虐和征服的快感。】
【親,這隻魅魔降價是因為她身體有瑕疵。】
【我們在魅魔的愛心小尾巴里植入了晶片,一旦被掛失的魅魔路過交通閘機,魅魔的尾巴就會響,大家會齊心協力抓住逃跑的魅魔哦~】
【這隻魅魔逃了很多次,上次她發現自己尾巴里有晶片後,竟然為了逃離硬生生把自己尾巴剪斷了。】
我的拳頭不自覺一點點攥緊:【你們不給她治一下嗎?】
給她換了漂亮的小裙子,沒有一點髒污。
偏偏尾巴鮮血淋漓,沒有一點處理過的痕跡。
【親,魅魔不就是高檔點的充氣娃娃嗎?別人花高價買來的洩慾工具,有什麼資格擁有自己的自由,這次尾巴的教訓就應該刻在她骨子裡,讓她記住再也不敢逃跑。】
……
我向後癱倒在床上。
窗外遠山天青色,鳥雀啾啾,房間裡的空氣卻寂靜無聲。
我抬起手腕遮住了自己的眼,眼眶有些酸澀。
也許因為這隻魅魔是女孩子,我更容易共情到她的抗拒,而因此憐惜她的倔強。
我直起身來走出臥室,叩了叩浴室的門。
「你已經洗了一個小時了,泡太久對身體不好。」
裡面水聲不斷,卻沒有傳來回應。
我繼續說:
「你的尾巴不要沾水,傷口會感染,換好衣服後你自己帶著我的手機去醫院看醫生。」
「我不跟著。」
仿佛激活了什麼開關。
門「唰」一下在我面前拉開。
女孩神情戒備。
「你放心讓我一個人出門?你不去嗎?」
「是的,我不去。」
我的視線落在女孩手上緊緊攥著的東西。
那應該是她搜遍我衛生間發現最為尖銳的武器了。
一把修眉刀。
女孩抿了抿唇:「為什麼你不去?」
我輕描淡寫地回答:「我不喜歡醫院的味道。」
其實不是,是因為我生來就患上的免疫缺陷病。
這種病讓我的身體好似一座沒有城牆的城池,任何病菌都可以長驅直入。
去一趟醫院,我恐怕又要感染不斷。
生命的最後時刻,我總希望肉體上的苦痛輕些再輕些。
目送女孩出門時。
她接過我的手機,用複雜難言的眼神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唇角翹起笑意,叮囑她「早些回來」。
纖細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我的視野里。
我站在原地發了會兒呆,抬腳走向了畫室。
手裡握起畫筆,潔白的畫布上卻遲遲沒有落下一絲顏料的垂青。
突然,我的鼻腔一酸,熟悉的癢意如潮水般漫過,我連打三個噴嚏。
我弓著腰捂住嘴,指縫間泄出斷斷續續的咳嗽,每一次呼吸都裹挾著疼痛。
眼中不自禁漫出淚花。
這次又是什麼啊?
感冒?支氣管炎?肺炎?胃腸道感染?
還以為這次能撐久一點。
我都沒有出去過,卻又感染了。
很難受。
腦子裡昏昏沉沉的,卻奇異地沒有打給醫院的念頭。
一死了之……似乎也不錯。
買那隻小魅魔花了我 79 萬,我沒有錢治病了。
其實,我看得出來那隻小魅魔想逃,於是我把手機給了她。
我病死後,沒有人給她掛失。
她可以自由了,不用再剪斷自己的尾巴作為代價。
這時,手邊的備用手機卻驟然響起刺耳的鈴聲。
我強撐著看過去。
上面躍動著兩個字:「媽媽。」
3
我迷迷糊糊想,這也許是我接的最後一通電話了?
指尖顫抖著划過接聽鍵。
在那邊說話之前,我平靜地道:「媽媽,因為救江漫我受了傷,病情惡化快死了。」
江漫……是江家保姆的外孫女,也是和我錯換身份的女孩。
十五歲那年我從縣城被接回江家。
沒有我預想中的排斥,無論爸媽還是江漫都很好。
為了歡迎我回家,四個人還一起吃了頓和樂融融的飯。
然而當晚,江漫就留下一張紙條離家出走了。
爸媽心急如焚地報警,監控卻顯示江漫被一個男人粗暴地拽上了一輛麵包車。
江漫被拐了。
從此,無論我如何笨拙地試圖去討好爸媽,這件事都像無形的冰牆橫亘在我們之間。
直到一年後,江漫從山溝的豬圈裡被找回來。
爸媽哭得肝腸寸斷。
「漫漫不怕,爸爸媽媽接你回家了。」
在爸媽懷裡默默流淚的江漫卻突然抬眼看向我,聲音哀戚:
「她回來了……我沒有家了……我還能回哪裡去?」
我瞬間僵在原地。
無形中,我好像成了破壞他們圓滿家庭的罪人。
因為想讓爸媽的眼神落在我身上一點,半年前的一場意外,我選擇救下江漫。
但被搶救過來後醫生對著我直嘆氣:
「你後背的皮膚大面積燒傷,本就不堪一擊的免疫屏障徹底崩潰,慢性炎症和反覆感染很容易拖垮你的身體。」
我問:「能治好嗎?」
醫生十分為難地避開了我的目光。
我就明白了。
治不好了,而且會很痛苦地死去。
爸媽的愛我不強求了,被我救下的江漫起碼得回饋我一聲謝謝吧?
「......」
電話那頭是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
突然傳來冷淡的女聲:
「江濛,你演了十年苦情戲還沒演夠嗎?」
……?
我呼吸一滯。
「你要是真有躁鬱症,那當年心理醫生為什麼不給你確診?」
「就連編理由也不會編個像樣些的……說什麼江家不養你,躁鬱症會影響你找工作,顯得自己又蠢又壞。」
「媽媽真心希望你能像漫漫一樣懂事些,她當初一聽到你要回來,悶著頭離家出走就要給你騰位置,哪像你……又爭又搶的……現在還用自殺威脅爸媽。」
我苦笑了一聲。
原來她以為我說的「死」,是假裝躁鬱症發作要自殺了。
4
高中時,出於好心,醫生拒絕給我確診雙相躁鬱症。
她說:「小姑娘,躁鬱症和抑鬱症不一樣,它屬於國家管控的六大重性精神病,一旦確診要被上報系統記在檔案里,此後很多事都與你無關了。」
「你不能考公考編,找工作時 HR 背調也會慎重考慮你,你甚至不能考駕照,已經考過也會被撤銷。」
其實江家很富裕,養一個我綽綽有餘。
但我的家人都不喜歡我,我沒法說服自己將後半輩子交給他們。
我擦了擦眼角抑制不住的淚水,小小聲說:
「謝謝你,那就不確診吧。」
後來卻成了江漫肆意攻擊我的理由。
她微微抿唇,輕聲細語道:
「爸媽,家裡好吃好喝哄著江濛,她能有什麼心病啊?」
「她是不是……花錢讓醫生告訴你們她有躁鬱症?不然醫生為什麼不給她確診呢?」
我請醫生向爸媽解釋,爸媽臉上眉頭一皺,冷冷清清道:
「知道了。」
什麼知道了,他們從沒有信過。
5
沉寂片刻後,我輕聲解釋道:
「媽媽你誤會了,我說的不是躁鬱症,是……」
「江濛。」
媽媽突然溫柔地叫了我一聲。
我下意識停了:「嗯?」
對面的下一句接踵而至。
她淡淡地道:
「我不想聽。」
一句話,讓我眼淚都要落下來了啊。
心口像被狠狠扎了一刀,痛得不像話。
我說:「那就不聽吧。」
那邊便毫不猶豫掐斷了電話。
窗外透過來的陽光為什麼刺得人睜不開眼?
畫室里的空氣又幾乎凝成了冰。
淚水逐漸模糊了視線。
我就這樣倦怠地蜷縮在地上,然後靜靜闔上了雙眼。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出胸腔深處的刺痛。
卻都變得越來越模糊而遙遠。
直到一個焦急的清越聲線闖入耳中:
「人,你為什麼倒在地上!」
6
掛了電話後,江母還是一直皺著眉頭不說話。
直到江父抬頭問她:「江濛怎麼說?她和漫漫不是要過生日了嗎?」
「氣得我忘了提這事,這孩子裝了九年躁鬱症!我們不忍心戳穿她竟然還打算繼續裝下去!哦,當初說什麼江家不養她做理由,簡直可笑。」
一旁的江漫抿了抿唇,怯生生插進來:
「爸,媽,每個月的錢我都在微信轉給江濛了,我給你們看過記錄,對不對?」
「對啊!」江母氣不打一處來,「幾十萬還不夠她江濛花嗎?」
江父扶額嘆息:「她就是覺得我們偏心漫漫,非要這樣刺我們,可她真的太不懂事了,半年前竟敢把漫漫往火里推,害得漫漫手臂都灼傷了一塊兒,女孩子是最愛美的。」
江漫乖乖巧巧地給江父捶背:「爸,不提那些了,我從來沒想和江濛爭過……」
江父江母眼中的憐惜更甚。
沉默半晌,江父突然說:
「一轉眼江濛都快 25 歲了,依然不樂意和我們親近,為人父母,我們這麼多年一直和孩子較勁也不是個事兒。」
江父江母面面相覷,最終神色鬆動:
「七月江濛和漫漫生日那天……我們去找她給她一個驚喜吧,哄哄她。」
「也該壓著她給漫漫道個歉,漫漫,你覺得怎麼樣?」
江漫指甲幾乎陷進皮肉,勉強笑道:
「好呀。」
7
再睜開眼,鼻尖瀰漫著消毒水味。
我微微偏過頭,看見那隻小魅魔正蜷在我病床邊的椅子上。
我喉嚨乾澀,啞聲問她:
「你……沒有棄養我呀。」
女孩窘迫地扭開頭,耳尖泛紅,嘴裡卻虛張聲勢為自己辯駁:
「我要是繼續逃了,又會被抓住,斷掉尾巴很痛,再沒有人給我治尾巴了。」
我就應該死的。
這下好了,錢不夠兩個人治病了。
「咳。」
我捂著嘴輕咳一聲,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回去吧,住不起。」
話音未落,女孩難以置信地一把將我按回了床上:
「你瘋了?買得起我你還沒錢治病?不想治直說。」
「我不喜歡醫院,來得太多次了。」
我倦怠地垂下眼瞼,只盯著雪白的床單發獃。
沉默片刻,女孩悶悶的聲線突然響起:
「行吧,回去我服侍你,但先說好。」
「我討厭人對我頤指氣使,你要讓我幫你必須說很多好話,對沒有禮貌的人我會直接把碗扣他臉上。」
我微微一怔,輕聲道:「其實……你不用特意照顧我。」
這麼多年,我早已習慣了自己照顧自己。
我經常莫名其妙地呼吸道感染,是醫院的常客。
一個人挂號、繳費、等待……流程爛熟於心。
只是那次,剛掛完號轉身,就看見我的親生父母、養父養母眾星捧月般簇擁著感冒的江漫,甚至不用挂號直接去就診了。
我手裡攥緊了薄薄的挂號單,幾乎喘不過來氣。
因為我連醫藥費都得自己掙。
活著這樣累,我常常想賭氣一死了之。
但……不被愛的孩子死去,傷不了家人一分一毫。
現在我真的快死了,這或許就是他們一直以來期許的吧。
8
車窗外的風景勻速倒退。
小小的縣城本就不大,十分鐘車便從醫院開到了家門口。
自那次火災後,我就搬回了縣城的外婆家。
這棟小小的郊區自建房和我花 79 萬買的魅魔仿佛不是一個圖層。
「人,你……為什麼住在這麼窮的地方?」
買得起魅魔的人非富即貴,相比之下我的房子就顯得額外悽慘了。
不過。
我微微眯著眼看向扶我下車的女孩:
「第二次了,你為什麼叫我人?很奇怪。」
女孩心虛地到處看,小聲嘟噥:「……我不想叫你主人。」
我嘆了口氣:
「小狸花,我沒有那種要求,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江濛。」
「……」
狸花一愣,扶著我胳膊的手,無聲地收緊了幾分。
因為搶奪的那股勁散了,我整個人變得人淡如菊。
連帶著,也就不想再吃藥了。
我嫌苦。
我其實很怕痛也很討厭吃藥,寧願多吃十片不苦的藥丸,也絕不願碰一片苦藥。
狸花看我這樣,急了。
她像一陣風衝進廚房,沒多久端出一隻碗遞到我面前。
「你兌著糖水喝,藥就沒那麼苦了吧?」
我垂眸,碗里那些沉澱的白糖正在水裡慢慢地暈開。
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澀又柔軟。
曾經,外婆也逼我吃藥,掐著我的下巴硬灌下去。
但她死後,世界上就再沒人關心我吃不吃藥了。
努力揮開那些思緒,我搖了搖頭。
「不用麻煩了,狸花。藥效……可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