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頓了頓。
「而且,我是個怪人,討厭苦,也不喜歡太甜。」
眼前的女孩沉默片刻,猛地俯身湊近。
她的氣息拂在我臉上,我下意識想往後縮,卻被她一把按住肩膀。
「別動。」
那雙漂亮的眼睛直直盯著我,帶著一種奇異的蠱惑感。
「這是魅魔的特殊天賦,叫做『傾心』……一直盯著我,你會被魅惑。」
在我錯愕的目光中,狸花伸出食指輕輕點在我額頭上。
指尖瞬間縈繞起一層微妙的淡粉色光暈。
狸花冷著臉命令道:「江濛,乖乖吃藥。」
下一秒,我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過了她遞來的藥片和清水。
苦澀的藥片放入口中,奇異地化成了微甜。
隨著狸花收回指尖。
那點淡粉色光暈也仿佛從未出現過般消失了。
這時,女孩的聲音驀然響起,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彆扭。
「江濛,我……剛剛和你契約了一分鐘,你吃藥了我就撤回了。」
她瞪我,兇巴巴地強調:「沒有人類可以和我契約,我不會和任何人束縛在一起!你不要痴心妄想……」
窗外的陽光斜斜照進來,落在她因窘迫而緋紅的臉頰上。
我忽然忍不住笑出了聲:「謝謝你……」
狸花看我一眼,呆住,隨即飛速低下頭擺弄起自己的衣角。
一副很忙的樣子。
但我分明看見,她嘴角悄悄地、飛快地向上彎了一下。
突然,她又抬起頭,漆黑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盯著我:
「對了,你得了什麼病一直要吃藥?不會是癌症吧?」
9
不是大眾熟知的那種病。
我笑了笑:「就是普通的肺炎發作了吧……」
女孩擰著眉問我:
「我不懂人類的病,很快會好的吧?」
或許她自己都沒察覺到,她聲音裡帶著點淺薄的希冀。
我說:「很快就好了。」
她不放心:「真的嗎?」
我很肯定地點頭:「真的。」
不,我在騙她。
那場火災後我就註定了早逝。
買下這隻魅魔也只是因為一個人走了太久,所以在我徹底熄滅前,我輕輕地把手交給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渴望她陪我走一小截。
一小截就好。
10
因為病還沒好,半夜胸腔處傳來的的鈍痛又將我拽醒。
我默然從床上支起身,輕輕呼吸。
卻在這時突然聽到隔壁房間傳來了異樣的聲響。
像是尖銳的長指甲一下下重重地刮過牆面,令人牙酸。
我一路扶著牆面,摸索著按亮了狸花房間的門。
「啪嗒。」
房間裡的一切一覽無餘。
狸花正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
她的十指異化出尖銳的長甲,深深嵌入牆皮。
將牆面都劃出了痕跡。
我一步步挪近,蹲下身,輕輕握住她冰冷的手細細查看。
「還好,沒有流血……」
狸花死死咬著下唇,臉上毫無血色。
我放低聲音詢問:
「狸花,是不是餓了?」
「……」
女孩原本強忍著,被我這一問,她眼中早已積蓄的淚水簌簌落下。
她哽咽著說:
「我不餓。」
「我不要吃噁心的東西,別像他們一樣逼我。」
他們?店家,抑或者她曾經的主人。
無論怎樣,我握緊了狸花的手:「你不能吃正常的食物,對嗎?」
她恍惚地點了點頭:「那些對你們來說正常的食物,我聞起來是臭的,吃起來也都令人作嘔。」
「……」
我沉吟片刻,突然想到了什麼。
接著一把拉起了狸花的手腕:「走,我們出去偷點你的食物。」
她瞪大眼,努力掙扎:「我不要吃……」
明顯她想歪了。
所以當她被我拉著站到綠化帶旁的時候,身上帶了淡淡的死感。
「不用試了,草吃起來也是特別特別臭的。」
我卻指向不遠處成片盛放的的石楠花樹,笑意盈盈。
「你自己去摘點那個花回來,好不好?最近綠化工人也在修剪,我們摘一些應該沒事。」
狸花病懨懨地問道:「你很喜歡這花嗎?為什么半夜來摘?」
腳步卻聽話地邁了過去。
當她越走越近,聞到氣味時。
她回頭難以置信地看我:
「這氣味怎麼會跟男人的那種東西一樣……」
我們偷偷摸摸薅了兩枝花帶回家。
石楠花榨汁,石楠花沙拉,石楠花粥。
當這些被擺在狸花面前時。
她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嘗了一口石楠花沙拉,又喝了一口石楠花榨汁。
眼睛一點點亮起來,像天上的星。
再也顧不得矜持,她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眼淚也啪嗒啪嗒往碗里掉。
與此同時,因失控和紊亂而尖利的指甲悄然恢復了正常。
我連忙給她抽了幾張紙往她懷裡塞,安慰她。
「只要在石楠花開的時候多存些,抽真空保存起來做代餐,那麼你一年四季就都不用挨餓了。」
我認真地想了想:
「如果你喜歡這個味道,我們可以在庭院裡種一棵。」
說干就干,我當晚就下單了一顆石楠花樹。
第二天,那棵石楠花樹紮根在了院子裡。
狸花像只沉醉於貓薄荷的貓咪,迫不及待地攀下一枝花穗,湊到鼻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隨即她又鬆開手,任花枝彈回。
我微笑著看她。
下一秒,女孩像只輕盈的雀鳥,帶著滿身的喜悅雀躍地朝我奔來——
然後,一把抱住了我。
頸窩處傳來一點溫熱的濕意。
她的身體在顫抖,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悶悶地傳來:
「江濛……」
「你真是我見過……最好最好的人。」
11
我清楚自己做的不算什麼。
就好像我在路邊撿回了一隻流浪小貓,給她喂水,喂一點火腿腸,又因為尊重寬容她的警惕心,不強行摸她腦袋。
她就以為我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人了。
會在半夜聽到一點動靜就悄悄貼上來,和我結契緩解我的痛苦。
對我好的,我都不想辜負。
狸花尾巴的治療療程不能斷。
於是我操起了老本行,繪畫。
但這具身體太過於孱弱,時間一長,我就握不住畫筆。
當我拉開畫室的門,貼在門外的狸花幾乎和我迎面撞上。
我扶著額頭退後一步,無奈發問:「怎麼了?」
漂亮的小魅魔對著我欲言又止:
「有主人的魅魔是可以出去工作的。」
我頓了頓:「你想出去工作?」
狸花憋了兩分鐘,終於憋出一整段:
「江濛,這些天,我從沒看見過你的家人,也沒見你出去工作過,我不知道你的經濟來源究竟是……」
我不想提。
江家很有錢,江家給我學費生活費。
江家給我的學費生活費為什麼全都打在了江漫卡上?
江漫總是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忘記。
「抱歉啊江濛,你還是下次自己跟爸媽要張卡吧。」
我去要了,爸媽卻說這是給江漫被拐賣一年的彌補,所以讓她花生活費大頭。
……可是江漫一分錢都不願給我啊。
所幸我在畫畫上有些天賦,一開始我拚命抽空給別人畫簡筆頭像,後來去接 OC,又去了平台熬稿。
不然這麼多年早病死了。
嗯,這麼一想他們不知道我生過無數次病好像也正常。
因為沒花過他們的錢唄。
我拉著狸花的手腕進入畫室,停在畫架面前。
那副繪著青色向日葵的油畫,連雛形都還未展開。
「這幅畫已經被人定下了,給我一點時間,我會畫完它。」
曾有真正的豪門大小姐開價要我的下一幅畫。
可惜,一場火災讓我本就在逐漸崩潰的身體像是無法調轉車頭的列車一般。
「轟隆」著墜向毀滅。
所以我拒絕了她。
但現在,我希望在我的身體被病痛逐漸拆解之前,我能留給狸花一筆錢。
狸花的臉太漂亮,又毫無學歷在身。
我死後,她被娛樂公司拐走去做團播怎麼辦?
12
江濛:【在嗎單主,你的畫還需要嗎?能不能提前打款啊,死前肯定能畫完的。】
大小姐不語,只是扣了三個句號之後轉了五十萬過來。
【定金。】
江濛:【謝啦~】
13
免疫缺陷一點也不好,輕微碰撞都可能讓我骨骼嚴重損傷。
隔三差五,我不得不去醫院一趟。
扶著我的狸花很疑惑:「江濛,你為什麼老是生病?」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啊,買下你的是個病秧子。」
狸花突然鬆了手,她扭過頭直勾勾盯著我:
「江濛,生病又不是你的錯,為什麼老說抱歉?」
我……只是習慣了道歉。
可能因為背鍋從小背到大吧。
我無奈笑笑:「下次不會了。」
除了去醫院,我還得固定的兩周一次去看心理醫生。
每次花的錢都讓我很心疼。
這次我被確診後,沒過幾個工作日就被錄入了系統。
對此我無所謂。
反正活不了多久了,還考慮什麼工作和考公考編啊?
那副青色向日葵快畫完了。
我停筆,仔細端詳它。
畫很大,山坡上豐富厚重的色彩層層堆疊,但所有盛開的向日葵都失去了燦爛的花瓣,只有漆黑的種子與翡綠的枝葉交映,筆觸壓抑脆弱。
這幅畫也對得起喬月給我開的價錢了。
突然,院外傳來了汽車刺耳的鳴笛聲。
我踱步到窗邊,好奇地往下看去,臉上滿意的笑意瞬間凝固。
是我爸媽。
還有江漫。
14
一門之隔,他們口口聲聲說是來給我過生日的。
手裡還提著一個精緻的盒子,可能是蛋糕吧。
我不動聲色沖門口的狸花搖了搖頭。
別開。
我以為沒事了,可下午他們不知從哪裡找了個梯子翻進來了。
江漫縮在爸媽身後,眼眶紅紅的,哭得嬌弱可憐。
「姐姐,你不讓我進來可以,但把爸媽鎖在門外不好吧?有什麼就衝著我來呀。」
我的嗓音平淡如水。
「可以的,你滾出去吧。」
媽媽原本溫和含笑的眉目頓時一沉。
「江濛,我們坐了好幾個小時的車趕到這個偏僻的縣城就為了過生日不落下你,你別不識好歹。今天是你們兩個的生日,我和你爸一個孩子也不會放棄。」
我輕飄飄地將目光轉向小院門外的梯子,覺得有些好笑。
他們發什麼顛突然對我施捨一點關心?
可現在的我已經不需要了啊。
高考時,我以第一名考入了央美。
爸媽臉上久違地對我露出點笑意。
「聽說很多名人都得過躁鬱症,牛頓,貝多芬,梵谷,都得過這病,濛濛,你得的這是天才病啊!」
我一頓,垂下眼睫輕聲道:
「得這種病很痛苦,每次躁期發作嚴重的時候,我痛覺麻木,連飢餓都感覺不到,所以我才會幾天幾夜不睡畫很多畫,畫到手指抽筋也不停歇。」
那時候的我,其實是希望他們共情我、心疼我一句。
因為江漫喊一聲痛,他們恨不得把江漫揉進懷裡安慰半天。
可惜,爸媽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
「果然,搞藝術都得精神不正常才行。」
那種淡淡的苦澀。
叫我怎麼忘得掉啊,光是想一想都感覺鼻尖酸澀。
我不想和他們進行無意義的爭吵,於是我按下騷動的狸花,淡淡道:
「吃了你們帶來的蛋糕,你們就走吧。」
可我沒想到,我吞個藥的功夫,畫室的方向就傳來一聲江漫的驚呼。
不祥的預感升騰而起。
我快步衝到門口,所見所聞讓我腦海「轟」地一聲炸開。
那些奶油粘在了我耗費一個月零九天繪製的畫上,成了凌亂的污漬。
江漫清純無辜的臉上盈滿歉疚。
她輕咬下唇道:「對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都怪我笨手笨腳......」
來不及思考,我厲聲道:「別動了!」
江漫卻仿佛沒聽見我的警告,怯生生地拿起一旁的紙巾去「補救」:
「對不起姐姐,我幫你擦擦,擦乾淨就好了。」
所謂的「補救」是在我畫上均勻抹平那些奶油,讓污漬更深。
我忍無可忍衝上去,揚起手想扇江漫一巴掌。
身後卻猛然傳來一股大力鉗住了我的胳膊。
生疼。
我倒抽一口涼氣。
耳邊傳來我爸威嚴冷沉的聲線:
「江濛,你想幹什麼?」
江漫驚慌失措地強忍著淚水:
「爸爸,你別怪姐姐,都是我不好,太冒失了,看她的畫太投入,想走近些欣賞,結果不小心絆了下......」
「你看。」江漫癟癟嘴指了指自己紅腫的膝蓋,目光小心翼翼望向我,「姐姐,我知道你有精神病,情緒不穩定,這幅畫對你一定很重要,我理解你生氣,真的……可是,動手打人總是不好的。」
媽媽也毫不在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漫漫她都道歉了,也摔著了,多大點事你就原諒她吧,畫可以再畫,不著急。」
渾身的力氣好像都被抽走了,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耳邊嗡嗡轟鳴。
他們什麼都不懂。
我沒有時間再畫一次畫了啊。
15
突然,毫無預兆地——
「啪!」
一記狠戾的耳光炸響!
江漫撲進媽媽懷裡,委屈巴巴展示她紅腫的臉頰。
「媽媽我不痛,姐姐讓她養的小畜生扇我一巴掌也該消氣了……」
媽媽心疼地捧起江漫的臉,轉頭凌厲的目光如刀般射向我:
「江濛!半年不見你怎麼還是這麼個不懂事的瘋子!你究竟什麼時候能學會和平共處和尊重?還不快給漫漫道歉!」
我扯了扯唇角。
「道歉?」
我抬眼,目光平靜地迎上媽媽失望苛責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該道歉的,從來不是我。」
更重的一耳光狠狠扇在我臉上,火辣辣的痛。
我爸勃然大怒:
「江濛,適可而止吧!不過是一幅畫而已,你半年前把漫漫往火里推她都不跟你計較,現在你們各退一步……」
「把她往火里推……」
我忽然玩味地笑了出來。
「她是這麼和你們說的啊?」
我在快速解開我的襯衫衣扣。
一顆又一顆。
在爸媽驚愕的目光中,我將衣襟猛地向兩邊扯開,露出被衣物遮蓋的皮膚。
江漫尖叫一聲。
爸爸眼神霎時又驚又疑。
媽媽捂住了嘴,不忍地別開眼。
他們看到了嗎?
這些醜陋的、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怎麼也好不了的傷疤。
我笑得譏誚。
「這些,都是為救江漫而留下的。」
空氣沉寂。
爸媽臉上一片茫然。
半晌,爸媽緊張的聲音響起:
「江濛,這件事可能是我們誤會你了?但沒關係,我們還有機會,還有很長的時間彌補你……」
誤會的又何止這一樁。
極致的悲涼和荒謬感像冰冷的潮水滅頂而來。
眼前的一切都扭曲成一片令人作嘔的光怪陸離。
我什麼都感知不到。
只剩下一顆心在胸腔里痛得不想話。
「江濛!」
耳畔傳來狸花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她用盡全力想抱住我轟然倒下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