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終於無邊無際地降臨。
16
我把自己關進房間,反鎖。
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巨大的絕望與自我厭棄如同沼澤,瞬間將我吞沒。
我死死咬住唇瓣,垂下眼。
手腕處的皮膚在眼前無限放大,脈搏好像在耳畔「突突」跳動。
我鬼使神差拿過指甲刀,一點點剪斷自己手腕處的動脈。
指甲刀冰冷的金屬觸感貼著皮膚。
我像個麻木的機器,一下,又一下。
疼痛是模糊的,只有一種奇妙的快感和解脫感在蔓延。
我痴痴看著鮮紅的血珠滲出,在地板蜿蜒而下。
直到窗外的狸花扒開窗戶,從窗口跳進來,伸手強硬地搶過我手裡的指甲刀。
可我已然情緒崩潰。
「滾!給我滾!」
我猛地抬頭,用盡了我能想到的所有最骯髒、最惡毒的字眼去咒罵狸花。
聲音破碎而尖利,像淬毒的匕首,只想把靠近我的一切都刺傷。
包括現在唯一還留在我身邊的小魅魔。
「你懂什麼?!你也不過是個怪物!和他們一樣!都是來折磨我的!滾啊!」
……
狸花僵在原地。
快走啊,快走啊。
我犯病了,就像之前撞見我犯病的朋友一樣,快快離開吧。
遠離我這個連情緒都無法控制的人。
可狸花不聲不響。
只是湊過來抱了抱我,像小動物確認氣味般,鼻子吸了吸:
「江濛,你聞起來苦苦的。」
「……」
我的思緒一片混亂。
我設想過很多反應,恐懼、厭惡、憐憫、憤怒……
獨獨沒有想過會是這種。
狸花那雙乾淨漂亮的眼睛映著我狼狽不堪的樣子,裡面只顯出一點悲傷和困惑。
沒有別的。
我像個被戳破的氣球癱軟下去,一股巨大的疲憊席捲了我。
仿佛暴怒的潮水退去,露出底下冰冷絕望的礁石。
「我真的病了,狸花……」
手腕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
我喃喃道,聲音嘶啞得像破舊的風箱,目光空洞地望著天花板。
「病得無可救藥……裡面?外面!都是一具被腐蝕的空殼。」
「爛透了。」
「不!」狸花猛地收緊手臂,抱得更用力了,「江濛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最好最好的人!」
我自嘲地一笑,無力道:
「你覺得我好,只是因為你沒見過其他人。」
一片狼藉中,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淚洶湧而下。
「狸花,我得的不是什麼肺炎,我的絕症惡化了!我活不長了,我快死了呀,我快要痛苦地死了!」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徹底將我淹沒,我喘不過氣來。
「我什麼都沒有了!我沒有未來了!我看不到……一點光都沒有了……」
狸花一言不發,只是更緊、更緊地抱住我。
但她的手在抖。
她的臉頰緊貼著我的頭髮,溫熱的淚水濡濕了我的鬢角。
「江濛……」
狸花一遍又一遍地、徒勞地念著我的名字。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卻像一根堅韌的絲線,試圖系住我不斷下墜的靈魂。
「下輩子吧……」
她的聲音哽咽著,帶著無盡的祈願和渺茫的希冀,最終淹沒在我崩潰的痛哭里。
「你下輩子……就不會這麼苦了。」
17
半夜,狸花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突然聽到江濛說:
「我想死了。」
狸花瞬間被驚醒,心臟幾乎停拍。
但一轉過頭,江濛眉眼彎彎道:
「開玩笑的,我會奮不顧身地活下去。」
「不知何日死,那便盡力生。」
起初,狸花很恐懼,她怕江濛自殺。
她當然知道江濛現在精神和身體上都遭受非人的折磨。
一連好多天,江濛的思想都陷入了瘋狂的,不受控的狀態。
可是、可是就這麼一次,她想做個自私鬼……
因此,狸花在外面一天打三份工,連軸轉。
她知道江濛的身體根本畫不了畫了,那就讓她來掙錢養江濛。
這天,狸花領到了周結的薪水。
她高高興興走在回家的路上。
然後被路邊十塊錢算命的叫住了。
一番溝通後,算命的一拍大腿:
「那是你主人爸媽克你主人,來買點符咒詛咒他們吧!」
狸花乖乖地買了。
然後回家交給了江濛。
她興奮地在江濛面前轉了一圈。
療程早已結束,她的尾巴也在一點點康復,變好。
現在很快就要癒合了。
狸花言之鑿鑿說道:「江濛,我快好了,你也是。」
江濛的目光很溫柔,溫柔到了讓人心碎的那種。
「嗯……我今天做了一個很好的夢。」
話題就這樣被轉移了。
「什麼夢?」
「我夢見我死去的外婆了,她讓我去山坡上的地里撿點辣椒,我就真的從地上撿了掉落的爛辣椒回去給她,氣得她揪我的耳朵,有點疼。」
狸花笑不出來。
那是換走江濛的人。
這麼一點施捨給江濛的好,江濛就能記這麼久。
而且,江濛晚上說夢話也被她聽到了。
江濛哭泣著,顛三倒四地說:
「外婆我真的好難受,我不該回江家的。」
「外婆,再來一次,我還是會讓江家給我那筆回家的錢救你的。」
「為什麼……給了錢你還是沒被救下來啊?」
江濛好像在變好。
她常常被逗樂,她甚至學著自己主動去吃藥。
直到江濛的病情猛然爆發,已經到了離不開病床的地步。
這面看似完滿的鏡子在狸花面前倏然破碎掉。
江濛的體衰已經有好多年,死亡是預料之中的事。
她像一片枝頭早現頹態的綠色,泛黃,也許她暫時青翠,沒有繼續枯黃,可她終究要以決絕的姿態落下的。
但狸花見過那片枯敗樹葉的青翠,也見過她談笑風生的鮮活。
狸花怎麼能接受?
去買飯回來時。
狸花在門外聽見了談話。
應該是那副青色向日葵的金主。
江濛說:「我一點也不負責,買下了狸花卻陪不了她漫長的餘生了。」
金主語氣淡淡的很冷漠,甚至有點刻薄:
「人都要死了還說那麼多,想那麼多。」
江濛說:「我把剩下的錢退給你,對不起啊失言了,我死前沒有畫完約定好的畫。」
金主嗤笑一聲:
「染了將死之人晦氣的錢,我不收。」
江濛說:「大小姐,就等你這句話了,我想把那些錢都留給狸花,她現在一天打三份工,滿腦子想著救我。」
江濛嘆了口氣:「分散一下注意力也好,省得她每天趴在我床頭,一看到我臉就扭頭哭。」
金主半天沒說話。
「江濛,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門外,狸花捂住嘴裡的嗚咽,閉上眼淚如雨下。
金主走了好一會兒,狸花才收拾好走進來。
江濛的視線在狸花紅腫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又若無其事沖她笑得像個孩子:
「當初我是不是很厲害?撒謊的時候眼睛都不會眨。」
狸花特別捧場:「太厲害了,告訴我是肺炎的時候,我完全沒看出來你在撒謊。」
空氣又寂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江濛突然扯了扯狸花的衣角。
狸花轉過頭。
江濛眼睛有些出神地望著窗外的遠山。
她慢慢地說著:
「原本我想著……死了就是死了,我本就一無所有。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赤裸裸的回去好像也沒什麼。」
江濛笑了笑。
「可現在,我竟然覺得有些遺憾。」
狸花的淚水又瞬間湧出眼眶。
江濛只是溫柔、緘默、又平和地看著她。
溫潤地道:「這輩子,謝謝你的陪伴了。」
仿佛預感到了什麼,狸花急切地蹲下身,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江濛。
「你捨得丟下我走掉,但你爸媽呢?江漫呢?他們那麼對你,你還沒有復仇……你還有很多很多誤會沒解釋清楚……」
可是,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江濛平靜而溫和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我都要死了,不想再恨這恨那。」
「反正我死後,他們不會有一個人悔恨萬分。」
「能背我去山上嗎?」
狸花背著江濛逃離了醫院,來到了山坡上外婆小小的墳塋邊。
雨色濛濛。
江濛,倒在了一片煙雨迷濛中。
無聲無息地離去了。
空留在原地的狸花不甘而又為她痛恨,痛哭出聲。
卻怎麼求也留不住她。
大小姐取走了那副被半毀的畫。
臨走前,她瞥了眼失魂落魄的狸花,輕描淡寫地道:
「你不覺得嗎?江濛就是一顆要墜落的流星,你的出現不會改變她墜落的結局,但是緩衝了她落在地上的痛苦。」
「這就夠了。」
江濛死了好幾天後,江父江母風塵僕僕趕了過來。
四處翹首以盼:
「濛濛呢?」
他們的面容憔悴了許多。
身邊跟著的江漫也憔悴,還哭得抽抽搭搭。
狸花冷冷道:「死了。」
江母瞪大眼,惴惴不安地摳手指:
「濛濛是不是還在鬧脾氣,不肯出來?我們知道這些年錯怪她了,我們去系統查原來她的躁鬱症是真的……她該多委屈難受啊。」
江父拍拍江母安慰她:
「父母和子女哪裡有隔夜的仇,江濛還年輕,她上個月才過完二十五歲的生日,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去彌補她。」
「火災和躁鬱症的事,我們會讓漫漫向江濛道歉的,我們已經說教過漫漫了,她說她會改。」
說著,江父一把將江漫摁在地上,催促她道歉。
江漫眼淚流得更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對著二樓不住地磕頭。
「對不起姐姐,是我嫉妒你,求求你原諒我,你從樓上下來見見爸媽吧!」
江父看著江漫如此「痛悔」,眼中也泛起淚光。
他試圖去扶江漫:
「漫漫起來吧,江濛她會原諒你的。一家人哪有解不開的結?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們以後好好補償江濛……」
「呵……」狸花喉間不自禁溢出一絲冷笑。
她忽然伸手惡狠狠掐住了江漫的脖子。
把江父江母嚇了一跳。
江漫也被嚇得花容失色,瑟瑟發抖。
「你幹什麼?」
狸花眼底一片猩紅。
「你以為自己做的就這兩件嗎?」
名為「傾心」的能力施展開。
狸花冷聲問:「還有什麼汙衊江濛的證據?說出來吧。」
下一秒,江漫的眼神變得呆滯無比。
她咯咯笑得歡暢:
「從爸媽給我卡的那刻起,江濛找我要錢我從沒給過,看看她為了點學費拚命畫畫的樣子,真是可憐又好笑……」
江漫滔滔不絕,口若懸河。
「哦,還有我十五歲江濛回來那晚上,其實我是想給江濛一點下馬威,讓爸媽急著找回我而忽略掉江濛呢,我還讓我男朋友來接我,唉,誰知道半路……」
一旁的江父江母目眥欲裂,江父終於忍不住伸出手狠狠扇了江漫一巴掌。
江漫醒過來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時,已經來不及了。
江母猛地撲向江漫,雙手瘋狂地捶打她,嚎啕大哭。
「為什麼?!我們把你當眼珠子一樣疼啊!供你吃穿,給你最好的!你為什麼對我的親生女兒心思這麼歹毒!」
江母又殷切地看向狸花:
「江濛呢?這次我們真的知道錯了,我們是不配做父母,但我想請她和我們一起回去,江漫……隨她處置,江家有錢,悄無聲息做掉一個人不難。」
狸花唇角笑意諷刺。
「死了,江濛死了!明天就是她的頭七了!查得出江濛的躁鬱症,怎麼不肯去查她最近在醫院的病情診斷?」
江父江母死死盯著狸花的臉,發現她沒有說謊的意思後,臉色陡然灰敗下去。
兩人難以置信地搖頭:
「濛濛一定還沒死,她還在某個地方好好活著吧?」
江母忽然靈光一閃,像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濛濛一定是太恨我們了,讓你演這場戲……對,是演戲嚇唬我們,給我們一點時間, 我們會處理好江漫的,我們會給她一個滿意的交代……」
她語無倫次, 更像是在催眠自己。
「過幾天我們再來看濛濛,那時候她一定願意見爸爸媽媽了......」
江父被妻子的話點醒,他彎腰一把將地上驚恐的江漫拽起來, 動作粗暴得讓江漫痛呼出聲。
江母也跌跌撞撞抓住了江漫的另一隻胳膊。
他們轉身逃一樣向門口走去, 不再看向這間充滿江濛氣息的小院落。
仿佛多待上一秒都會窒息。
風裹挾著話語飄入耳中。
透著令人骨髓發寒的平靜:
「那麼首先,就從那場火災復刻到你身上吧……」
沒有下次相見了。
過了一年, 狸花打聽到江漫消失在海外的消息。
彼時,她漫無目的走在道路上。
一家店在播放著繾綣悲訴的歌聲。
「把這大雨全都淋個夠,
讓謊言都濕透,
帶走了我所有,
包括我的血肉,
這些我都承受,
恪守洪水猛獸,
我不要沒你的以後。
最後的回憶被沒收, 我的不甘讓你懂,
你曾施捨溫柔,賜我深淵與拯救,
緊握過我的手,也說過到最後,
怎麼現在都沒有用……」
狸花呆呆地佇立在原地, 不自覺又是滿臉淚痕。
一個接電話的女孩蹦蹦跳跳與狸花擦肩而過。
她驕矜又驕傲地揚起頭:
「我的主人是女孩子,她對我很好, 她說她把我當妹妹養的。」
原來也是一隻魅魔。
是啊,世界上不止江濛一人會對卑賤的魅魔真心以待。
她說:「你覺得我好, 只是因為你沒見過其他人。」
可是, 江濛就是江濛。
江濛不是最好的人, 江濛是對她最好的人。
「還是會再見的。
日子是新日子, 月色是舊月色,
偶然你在路上走,
行人一個接一個。
你在誰的身上認出我?」
江濛, 我在別人身上認出了你,可誰也不是你。
哪怕一年過去, 江濛的死依然像一枚指甲大小的隱痛,就藏在狸花骨髓里。
發作起來痛得令人難以忘卻。
江濛越是不爭,狸花越是不甘。
狸花突然想通了什麼,她的步伐越來越輕快。
她就踏著這樣輕快的步伐, 用尖利的長甲終結了江父江母脆弱的生命。
然後閉上眼,墜入美夢盡頭。
番外:墜入美夢盡頭
狸花再甦醒的時候, 發現自己投胎成了一隻小貓。
好冷, 尾巴好疼……變成貓也離不開斷尾嗎?
就在這時, 耳邊突然傳來女孩清脆活潑的笑聲:
「媽媽!是小貓!」
笑聲戛然而止。
「小貓尾巴斷了, 好可憐,它一定很痛很痛。」
「媽媽, 我們把它撿回去好不好?」
溫柔的女聲傳來:
「是一隻可憐的小狸花,好,濛濛撿了它就要好好照顧它,對它負責一輩子喲。」
「好, 濛濛會噠!濛濛畫畫養貓貓!」
小女孩蹲下身念念叨叨:「貓貓再等等噢,媽媽打電話叫爸爸拿紙箱去啦……」
是你嗎?江濛。
這輩子你終於好好的了。
狸花睜不開眼,她用盡力氣微微向前探出頭。
暖融的陽光立刻就灑在了她身上。
今天……是個溫暖的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