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圖你那口吃的嗎?啊?」
不,不是嗎?
我心裡想著他們在攤子上當時那狼吞虎咽的豪爽模樣,到嘴邊的話最後還是沒有說出來。
三人還在你一言我一語我一語的「罵」我。
我抿了抿唇,看著他們三個那副著急生氣的樣子,心裡頭不知怎的,忽然就有些難受。
從小到大,我生病了,爸媽最多打個電話,讓保姆照顧,或者直接打錢讓我自己看醫生。
從來沒有人,會因為我可能吃壞了東西,這麼著急,這麼生氣地罵我。
眼淚毫無預兆地湧出來,不是委屈,是一種酸澀滾燙的東西猛地衝破了心口的大壩,嘩啦啦地往下掉。
我這一哭,直接把那三個人哭傻了。
紅姐臉上的兇狠瞬間崩盤,變成了手足無措:
「哎,哎你哭什麼啊!」
「我,我沒使勁罵你啊。」
瘦猴也慌了:
「不是,紅姐。」
「這,這咋整啊?是不是胃疼?我跑去喊醫生!」
胖墩笨手笨腳地想找紙巾。
我看著他們手忙腳亂的樣子,哭得更凶了,哽咽得說不出完整句子:
「沒,沒有疼。」
「我只是,只是忽然想到我爸媽……」
我斷斷續續地,像是找到了一個宣洩口,把那些壓在心底十幾年的話,混著眼淚倒了出來。重男輕女猜忌我的父母,為了我弟弟把我扔在這裡不聞不問,只打錢,只確定我活著就好。
我的壓力,我的胃病,這些年我所有的委屈,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或者,他們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在意。」
我抹著眼淚,滿臉落寞。
「打從我意識到父母偏心以來,我拚命考第一,拿獎狀,就是希望他們能看我一眼。」
「可他們只會說,『別太累,以後公司是你弟的,你一個女孩兒輕鬆點就好』。」
「甚至只因為我成績太好,惹得我弟不高興,他們就把我送到這裡。」
病房裡安靜下來,只剩下我壓抑的抽泣聲。
紅姐皺著眉,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冒出一句:
「我靠!你是你爸媽親生的嗎?」
瘦小弟立刻舉手:
「我知道我知道!」
「紅姐!她該不會是小說里那些真假千金里的假千金吧!被虐待的那個!」
紅姐反手就給了他後腦勺一巴掌:
「讓你他媽少看點那些沒營養的東西!」
她打完瘦猴,又轉回頭看我,表情有點彆扭,但話卻說得異常直白粗糙:
「我說,你是不是傻逼?」
我被她這句話說愣住了,一時間竟然忘了哭。
「其實你現在已經很好了,不是嗎?」
她指著我的鼻子,像在教訓不開竅的小弟。
「你有錢,爸媽不管,這他媽是多大的好事!」
「成績好,長得也不賴,這些點放在任何人身上都爽翻了好嗎?」
「我的意思是,既然你都已經看明白你爸媽不愛你,那你又在這裡矯情什麼?」
「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啊!你這輩子難道是為了你爸媽活著的嗎?」
「他們看不到你的優秀,那是你爸媽眼瞎!懂嗎?眼瞎!」
「說句難聽的,他們都不在乎你,你他媽還在乎他們個屁啊!」
她指著我,滿臉恨鐵不成鋼,唾沫星子亂飛。
「當個拜金女,死命薅他們的錢,死命花!」
「多花一點你就賺一點!每天想這些雜七雜八的做什麼,活該你胃疼!」
她的話像一塊粗糙卻堅硬的石頭,猛地砸碎了這些年套在我心裡那層自怨自艾的玻璃罩。
幾乎是愣怔了幾秒,我抬起頭有幾分不可思議地看向面前的人。
是啊。
我這輩子,難道是為他們活的嗎?
不是啊!
我不需要和任何人證明我自己,我足夠優秀,他們看不到我,是因為他們眼瞎!
我看著紅姐,眼睛還紅腫著,心裡卻像是被猛地推開了一扇窗,透進亮光來。
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感,混著酸澀,涌了上來。
紅姐被我看得不自在,猛地別開臉,粗聲粗氣地對瘦猴說:
「愣著幹嘛!手機給她!打錢!」
看著我有些茫然的神情,一旁胖墩小聲補充:
「那個,你暈得有點太突然了。」
「紅姐為了給你墊住院費,把鬼火賣給收廢品的了。」
聽著他們說這些,我猛地回過神來。
對,錢!
我連忙接過手機,手還有點抖,但異常迅速地打開我的微信:
「摩托多少?很貴吧?兩萬夠不夠?」
「要不我給你們打五萬吧!」
說著,我手指飛快地操作,輸入密碼,轉帳成功。
紅姐湊過來看到螢幕上那串零,眼睛瞬間直了。
剛才那副人生導師的氣勢瞬間消失,捂著臉滿臉痛恨:
「萬惡的狗大戶!我要做你一輩子的保鏢!」
3
那天在學校門口的事情很快傳開了。
李薇那群人似乎真的被紅姐嚇破了膽,見到我都繞著走。
連帶著,學校里其他原本對我不冷不熱甚至有些看笑話的同學,眼神里也多了幾分忌憚,至少沒人再敢明目張胆地找我麻煩。
不得不說,紅姐是個極其「負責」的「保鏢」。
自從我出院後,她幾乎每天放學都會準時出現在校門口,靠著那輛贖回來的、擦得鋥亮的鬼火摩托,叼著棒棒糖等我。
「磨蹭什麼?上車!」
她總是這樣,不耐煩地把我拽上后座。
一開始,我坐在飛馳的摩托上,緊緊抓著座墊,心驚膽戰。
但漸漸地,我開始習慣,甚至開始享受這種風撲在臉上的感覺。
紅姐會載著我,瘦猴和胖墩把整個縣城大大小小的角落都逛遍。
從塵土飛揚的舊貨市場,到護城河邊安靜的小路。
從煙火繚繞的小吃街,到可以俯瞰全縣城的後山破亭子。
我發現,紅姐他們凶歸凶,卻不像我以為的那樣蠻不講理。
他們會因為路邊被撞倒的共享單車停下來扶好,會教訓欺負小貓的野狗,還會在小學門口專門恐嚇那些想要欺負低年級的高年級學生。
「咱們是混混,不是人渣!」
紅姐如是說,說得理直氣壯。
紅姐他們住在縣城邊緣一個很老的小區里,牆壁斑駁,樓道昏暗。
三個人擠在一套大概只有五十平的小房子裡。
房子很小,家具破舊,但收拾得異常乾淨整潔,透著一股努力生活的勁兒。
房東是位姓張的老太太,就住在對門,無兒無女,身子骨還算硬朗,平時就靠著兩套老房子的租金和撿些廢紙殼瓶子維持生活。
紅姐他們有個習慣,總會刻意地把平時喝完的飲料瓶、易拉罐,還有收集來的廢紙殼,整理得整整齊齊,悄悄堆在張奶奶家門口,美其名曰「抵房租」。
但瘦猴有一次偷偷告訴我:
「紅姐嘴硬,其實每個月房租一分沒少給過張奶奶,還總偷偷多塞點。」
張奶奶會經常喊他們三個下樓一起吃飯。
那天我也在,五個人擠在一張吱呀作響的舊飯桌前,飯菜簡單,卻熱氣騰騰。
張奶奶一邊給我們夾菜,一邊嘮嘮叨叨,讓紅姐別老頂著一頭黃毛在外頭晃,讓瘦猴和胖墩老實找個正經活干,別整天遊手好閒。
紅姐一邊扒拉著飯,一邊含糊地抱怨:
「知道啦知道啦,老太太您可真囉嗦!」
手上卻不停,把最大塊的肉夾到了張奶奶和我碗里,然後又瞪了正在猛吃的胖墩一眼:
「你少吃點!給金主留點!」
胖子委屈地撇撇嘴,但還是放慢了速度。
或許在旁人看來,這場景簡陋甚至有些寒酸。
但那一刻,我看著桌上氤氳的熱氣,還有幾人拌嘴的爭吵,卻只覺得心裡卻覺得無比踏實和溫暖。
這頓飯,是我十幾年來,吃過的最有家味的一頓飯。
吃完飯,紅姐和胖子瘦猴搶著去廚房洗碗,我陪著張奶奶在客廳聊天。
老人家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說了很多。
從她口中,我才知道紅姐他們三個都是苦水裡泡大的孩子。
瘦猴是孤兒,爸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在外地礦難里沒了,那點賠償金被親戚瓜分乾淨,把他扔進了當地的孤兒院。
那孤兒院條件很差,瘦猴受不了跑了出來,從此就在社會上流浪,撿破爛、打零工,什麼都干過,直到遇到紅姐。
胖子是留守兒童,但跟沒爹沒媽也差不多。
他爸媽早年離婚,各自組建了新家庭,把他扔給爺爺就不管了。
前年爺爺去世,他爸回來賣了老房子,拿著錢就走了,再沒音訊。
胖子差點流落街頭,是紅姐收留了他。
說到紅姐,張奶奶嘆了口氣,渾濁的眼睛裡帶著惋惜:
「小紅這孩子……命苦。」
「當初,要不是當初要不是那檔子事兒,她現在肯定跟你一樣,在學校里好好念書呢。」
「她小時候聰明著呢,成績也好,要是還在念書,說不定還能考個好大學。」
張奶奶沒再細說「那檔子事兒」是什麼,只是又嘆了口氣。
這時紅姐他們洗好碗出來了,嘻嘻哈哈地問張奶奶是不是又在講他們壞話。
張奶奶哼了一聲,指著紅姐:
「我告訴你小紅,你可不許把人家小姑娘帶壞了,也不許欺負她,聽到沒有!」
紅姐哈哈一笑,胳膊自然地攬住我的肩膀,沖張奶奶嬉皮笑臉:
「哪能啊!」
「這可是我的金主,得罪誰也不敢得罪她呀。」
話是這麼說,可自從把摩托贖回來之後,他們又把剩下的四萬多轉給了我,無論我說什麼他們都死活不要。
就連一開始說好「保護」我的費用,他們也再沒提過。
除了偶爾讓我請他們吃頓路邊攤,三人幾乎不再收我的錢。
紅姐說:「一開始是買賣,現在算朋友,談錢傷感情。」
4
那天晚上,紅姐照常把我送回我家那棟冷清的別墅門口。
我看著她單薄卻挺直的背影,想起張奶奶的話,忍不住開口:
「紅姐,你想不想回學校念書?」
紅姐愣了一下,下意識抓了抓她那頭黃毛,路燈下她的側臉顯得有些朦朧。
「我聽張奶奶說,你以前成績很好。」
「雖然,雖然現在可能有點晚了,但拿個高中學歷的話,以後……」
「害!你少聽那老太太胡說八道!」
紅姐打斷我,語氣輕鬆,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迴避。
「我這樣挺好,自由自在。」
「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現在這樣就挺好。」
「倒是你,少替我們操心,好好念你的書,考個好大學,別跟我們似的。」
她朝我揮揮手,轉身離開。
我心裡頭堵得慌,站在空曠的門口,一陣失落。
剛拿出鑰匙,手機就響了,是我爸。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打電話過來。
畢竟,我轉來這邊兩個多月的時間,他從來沒問過我過得怎麼樣。
電話那頭,他語氣冰冷,帶著慣有的不耐煩和責備,連基本的寒暄都省了:
「聽保姆說,你最近總跟一群不三不四的社會混子走在一起?就連成績也下滑了?」
「你能不能給我省點心?一天到晚就知道和你弟爭寵,我們沈家的臉都要被你丟盡了!」
「我們家裡絕不允許有人自降身份和那種人混在一起,立刻跟那些人斷絕來往!」
若是以前,我大概只會沉默地聽著,然後懦弱地答應。
但此刻,或許是紅姐她們給的底氣,或許是積壓了太久的委屈終於到了臨界點,我對著電話那頭咆哮了起來:
「他們不是壞人!比你們像家人得多!」
「你們什麼時候管過我?除了給錢,除了確定我沒死,你們問過我一句嗎?」
「現在跑來指手畫腳,不覺得很多餘嗎?」
我幾乎是把這些年所有的委屈、不甘,以及對弟弟的嫉妒,對他們的失望,全都吼了出來。
我說我不會跟他們斷絕關係,我說我在他們身上才體會到了什麼叫關心和溫暖,連一群「混混」都說我很好,可你們從來沒肯定過我!
「我就自暴自棄怎麼了?」
「我不僅自暴自棄,我還要考零蛋,我一輩子爛在這個小縣城裡,難道不是正合你們意嗎?你們不是就怕我跟弟弟爭嗎!」
「那我就乾脆如你們的意,我一輩子都爛在這!不好嗎!」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然後是父親暴怒的吼聲:
「好!好!沈知意!你翅膀硬了!」
「有本事你就別認我這個爸!」
「你的生活費從下個月開始停了,什麼時候認識到錯誤,什麼時候再來找我!」
電話被狠狠掛斷。
我握著手機,站在冰冷的夜色里,渾身發抖。
卻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一種近乎麻木的解脫。
我抹了一把眼角的眼淚,此刻只覺得自己渾身舒暢。
停就停吧,反正我這些年攢下的錢,也夠我花很久了。
我原以為這只是我和父親之間的戰爭,卻沒想到,隔牆有耳。
第二天放學,我依舊按照往常一樣在學校門口等著紅姐來接我。
可等了很久,卻始終沒有等到對方過來。
我給她發消息,過了很久才回,只有簡短的三個字:
「有事,忙。」
一開始我沒在意,以為他們真的有什麼事。
但接下來一連好幾天,紅姐都沒有再出現。
發消息回復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敷衍,到最後乾脆石沉大海。
打電話,要麼不接,要麼接通後匆匆說兩句就掛斷。
一種強烈的不安裹挾住了我。
我忍無可忍,憑著記憶,第一次主動跑去了紅姐他們住的那個老小區。
敲開門,是紅姐。
她看到我,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種讓我心涼的平靜和疏離。
「你怎麼來了?」
她擋在門口,沒有讓我進去的意思。
「你為什麼不理我了?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我有些急切地問。
紅姐沉默了一下,移開目光,可聲音卻沒什麼起伏:
「你以後別再來找我們了。」
「為什麼?」
我怔愣一瞬,下一秒幾乎要哭出來。
「為什麼?」
紅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但這嘲諷似乎是對著她自己。
「那天晚上在你家門口,你跟你爸打電話,我聽到了。」
我愣住了。
「沈知意,這段時間我想了很久,我們是什麼人?混混,社會渣滓。」
「你是什麼人?你跟我們不一樣。」
她的語氣變得生硬,每一個字像是很用力,卻又透著無力。
「我們不想耽誤你,更不想因為你跟我們混在一起,讓你真的一輩子爛在這裡。」
「你成績好,長得也好,家裡又有錢,你該有更好的前途。」
「我不在乎!」
我抓住她的胳膊,語氣里儘是哀求。
「你們是我唯一的朋友!」
「可我們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