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姐猛地甩開我的手,眼神變得兇狠起來,像最初認識時那樣,帶著刺人的距離感。
「歸根結底,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早晚要散!」
「長痛不如短痛,現在就斷乾淨對誰都好!」
「你走吧,以後別再來了!」
說完,她「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像是鐵了心不想再和我廢話。
我呆呆地站在冰冷的樓道里,聽著門內再無動靜。
怎麼會忽然變成這樣呢?
巨大的委屈和被拋棄感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
為什麼?
為什麼每次我以為抓住了溫暖,最後都會被無情地推開?
爸媽是這樣,紅姐也是這樣。
難道我真的不配擁有任何長久的東西嗎?
我緩緩蹲下身,將腦袋埋進膝蓋里,失聲痛哭。
5
無論我怎麼哀求,怎麼在微信上發大段大段的語音和文字,怎麼在他們樓下徘徊,紅姐都鐵了心不再理我。
那扇曾經對我敞開的小門,緊緊關閉,連同裡面溫暖的人聲和煙火氣,一起將我隔絕在外。
瘦猴實在看不下去,有一次偷偷溜出來找我,在小區花壇邊急得抓耳撓腮:
「知意姐,你別怪紅姐。」
「她心裡比誰都難受,那天送你回去後,她回來一個字沒說,把自己關屋裡半天,出來就跟我們說不能再拖累你了。」
瘦猴的聲音低了下去:
「紅姐那人,你知道的,講義氣,也軸。」
「她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我知道。
我怎麼會不知道。
紅姐的好,紅姐的倔,像烙鐵一樣燙在我心裡。
我似乎又回到了從前一個人的生活,上學,放學,回到空蕩蕩的大房子。
但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心裡空了一大塊,日子過得渾渾噩噩,課本上的字像是漂浮著,進不了腦子。
直到第一次月考,成績單上慘不忍睹的分數像一盆冰水,把我澆了個透心涼。
我看著那分數,忽然就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紅姐說他們是在拖累我。
我承認,和他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確實在放縱,在逃離,甚至帶著點報復性的快感。
既然他們放棄了我,想要讓我爛掉,那我就乾脆如他們所願!
但那場夢太美好,也太短暫。
夢醒了,冰冷的現實還在原地。
紅姐有句話沒說錯,我不可能,也不應該爛在這個小縣城裡。
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什麼,我本來就是太陽,即便有人想用烏雲遮擋,真正的光芒又豈是能被輕易蓋住的?
我又開始把自己埋進書山題海。
我拼了命地學,仿佛這樣就可以暫時將那些讓我難過的事情拋到腦後。
成績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爬升,老師驚訝,同學側目,但我心裡沒有任何波瀾。
我只知道,我不想讓那個在我看來唯一關心我在意我的人失望。
我以為日子會這樣平靜地滑向高考,然後徹底告別。
卻沒想到,惡意從未遠離。
那天放學稍晚,天色已暗。
我剛拐進離家不遠的那條僻靜小巷,突然被人從後面猛地捂住嘴,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我拖進了巷子深處!
是李薇!
她臉上帶著扭曲的恨意和得意,旁邊還站著幾個流里流氣、眼神猥瑣的社會青年。
「沈知意!沒想到吧?」
「你那幾個混混保鏢呢?不要你了?」
李薇尖笑著,尖利的指甲直往我臉上戳:
「當初讓我那麼丟人,今天連本帶利還回來!」
她指揮著那幾個男的,說出的話刺耳且惡毒:
「給我扒了她的衣服!不要臉的賤貨!老子要讓她裸照滿天飛!我看她以後還怎麼囂張!」
恐懼瞬間扼住了我,但跟著紅姐「混」的那段日子,到底在我骨子裡留下了一點東西。
我趁著一個混混伸手來抓我胳膊的間隙,用盡全身力氣,一腳狠狠踹在李薇肚子上!
她慘叫一聲彎下腰,而我抓住這短暫的混亂,掙脫開來,轉身就往巷子口跑,顫抖著手去掏手機要報警。
可還沒等我把號碼撥出去,頭髮被人從後面狠狠揪住,巨大的力量把我摜倒在地!
緊接著,拳腳像雨點一樣落在我身上,疼得我蜷縮起來,幾乎失去反抗能力。
「媽的!敢踹我!」
「你們幾個,隨便玩兒!我看她成了爛貨,還敢不敢囂張!」
李薇一聲令下,那幾個混混獰笑著圍上來,開始撕扯我的校服外套,手機攝像頭對準了我。
我知道他們這是要做什麼!
他們這是準備徹底毀了我!
此刻,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我。
我大聲呼救,嘴巴卻被髒兮兮的手捂住。
完了!
這輩子真的完了!
他們用力捂住我的口鼻,幾乎快把我捂暈過去。
「我操你們祖宗!放開她!」
就在我萬念俱灰之際,巷子口卻忽然傳來一聲熟悉又暴怒的嘶吼,緊接著,三道熟悉的身影幾乎發了瘋一般沖了過來。
胖子直接撞翻了一個正要解皮帶的混混,瘦猴則像猴子一樣靈巧地撲到另一個身上又抓又咬!
場面瞬間陷入混戰。
紅姐他們三個人,對付李薇那幾個只會嘴上發狠的人或許還有幾分勝算。
可對上五六個社會青年,根本是以卵擊石。
但他們像瘋了一樣,不要命地廝打,紅姐尤其兇狠,專門往要害處招呼。
我意識並不清醒,混亂之中,我只能看到一群人扭打成一團。
沒過多久,不知道發生了些什麼,我只瞧見方才那個扒我衣服的男人倒在了地上。
下一秒,只聽見李薇發出了一聲尖叫。
「殺人了!殺人了!」
她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連滾帶爬地往外跑,不僅是她,其他混混也作鳥獸散。
混亂中,我不知道被誰踹中了胃部,劇痛襲來的那一刻,我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6
再醒來,鼻尖縈繞著熟悉的消毒水味。
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我媽坐在床邊抹眼淚,正埋怨著我爸什麼。
而我爸則是沉著臉站在窗邊。
我不知道他們倆為什麼會在這,等到意識慢慢清醒,我猛地睜開眼,這才想起來自己昏迷前看到的最後一幕,立刻對著兩人問道:
「我怎麼在這兒?」
「紅姐呢?紅姐他們怎麼樣了?」
面對我的詢問,我媽眼神閃爍,試圖岔開話題: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醫生說你就是受了驚嚇,有點皮外傷和胃痙攣,等你好了我們就回家……」
「我問你紅姐呢!」
我幾乎是吼出來的,掙扎著要坐起來。
我爸轉過身,臉色鐵青,帶著慣有的責怪:
「你這是什麼說話態度!」
「他們在哪兒關你什麼事兒?還操心他們做什麼!要不是他們,你能惹上這些事?」
「沈知意,我怎麼會生出你這麼不爭氣的女兒!」
「人呢!他們到底在哪兒!」
我不想和我爸爭論,此刻情緒徹底失控,抓起桌上的水杯就想砸過去。
或許是被我這副從未有過的模樣嚇住了,病房裡靜謐了一瞬,緊接著我媽結結巴巴地說:
「她們在警局,他們捅傷了人,對方現在還在醫院昏迷不醒。」
我心裡頭大驚,此刻也顧不上我自己,掀開被子就要下床,卻被我媽死死拉住:
「你去哪兒?」
「我去作證!」
「他們是正當防衛!是為了保護我!我不能讓他們背鍋!」
我紅著眼睛嘶吼,卻被我爸厲聲喝止。
「不准去!」
「你還嫌不夠丟人嗎?」
「丟人?你們嫌我丟人?」
我像被點燃的炸藥,積壓了十幾年的委屈、憤怒、不甘,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你們把我扔到縣城裡的這三個月,有人給我打過一通電話嗎?」
「有人問過我過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住得習不習慣,有沒有受欺負嗎?」
「你們不在乎,你們從來沒有在乎過!你們不在乎我在這裡過得怎麼樣,也不在乎我是不是在學校里受了欺負,被人霸凌,被人劃爛衣服,關進廁所!」
「如果不是紅姐,我早就不知道被人在臉上劃了多少刀!等我破相的時候,你們是不是還會像現在這樣,只會嫌我丟人?」
我聲音嘶啞,眼淚卻流不下來,只有滿腔的悲憤。
「既然嫌我丟人,為什麼當初生我的時候不直接掐死我?」
「嫌我丟人現在又跑來假惺惺地幹什麼?讓我一個人徹底爛在這裡不好嗎?」
我指著他們,一字一頓:
「你們聽好了,嫌我丟人也好,覺得我爛泥扶不上牆也罷,紅姐,我必須救!」
「我人生中最像人樣的日子,就是和她們一起騎著小破摩托在縣城裡亂逛的日子!」
「從小到大,我拼了命努力,就想讓你們看我一眼,誇我一句!」
「可你們的眼裡只有弟弟!你們為我做過什麼?什麼都沒有!」
「說實話,我現在對你們也不抱任何指望了。」
「我知道憑我自己救不出他們,所以,我們乾脆一點,談筆交易。」
我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冷靜下來,目光直視著我爸:
「我不會跟你們回去,也不會報考家那邊的大學。」
「大學畢業後,我絕不進入公司,不會跟弟弟爭任何東西。」
「家裡給我的股份,我全部放棄,我用這些,換你們動用關係,把紅姐他們平安弄出來。」
「可以嗎?」
病房裡死一般寂靜。
我爸難以置信地看著我,胸口劇烈起伏:
「你……你瘋了?!」
「為了一群混混,你在這指責你爸媽!」
「我沒瘋。」
我異常平靜,「這是我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答不答應,給句話。」
我們父女倆像對峙的野獸,目光在空中交鋒。
許久,我爸像是被抽乾了力氣,也像是第一次認識我一般,最終鬆了口。
「好,我答應你。」
「但在你剛才說的基礎上,你得額外答應我一個條件。」
最終,在我爸的運作下,紅姐他們被認定為正當防衛,無罪釋放。
李薇和那幾個參與霸凌、企圖侵犯我的混混,都受到了應有的法律制裁,人生檔案上留下了永遠抹不去的污點。
我沒能見到紅姐最後一面。
這是我答應我爸的最後一個條件。
從今往後和紅姐他們三個人斷絕聯繫,並且在大學畢業之後,進公司成為我弟的幫手。
出院那天,我爸直接把我接上了回程的車。
我甚至沒機會去和張奶奶道別,沒機會再看一眼那個承載了我短暫溫暖的小屋。
這幾個月,真就像一場夢。
回去的車上,我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眼淚終於無聲地滑落。
7
我對紅姐他們充滿了愧疚。
我用自己所有的積蓄,通過一個隱秘的帳戶轉給了紅姐。
除此之外,我偷偷聯繫了一位信得過的律師,將我了解到關於紅姐十三歲那樁舊案的情況告訴了他,懇請他幫忙重新調查上訴。
我也是後來從偷偷聯繫上的瘦猴那裡得知。
那天紅姐雖然嘴上說斷絕關係,但怕李薇報復我,每天放學其實都偷偷在校門口附近守著。那天看到我被拖進巷子,他們才不顧一切地沖了過來。
那把刀,紅姐本是帶著防身嚇唬人用的,看到我差點被侵犯,她受了刺激,才失控捅傷了人。
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紅姐十三歲那年,父母早逝,她跟著姑姑生活。
姑姑後來嫁的男人是個禽獸,多次猥褻紅姐,甚至企圖侵犯她。
紅姐在極度恐懼和憤怒下,用水果刀捅傷了那個男人。
結果,那男人反咬一口,她姑姑也不知為何站在了男人那邊,作偽證說紅姐性格暴戾,最終導致紅姐被送進了少管所,案底加身,原本優異的學業也就此斷送。
我的律師經過努力,最終幫紅姐翻了案,撤銷了那個背負多年的案底。
壓在她身上的大山,終於被移開了。
比起我被家庭束縛,她才是真正獲得了自由。
她希望我不要爛在泥里,而我也希望,她那麼好的人,不該被過去埋葬,她值得一個嶄新明亮的未來。
我們,都該有好的未來。
回家後的生活,仿佛按下了倒退鍵。
我又變回了那個沈知意,住在華麗冰冷的房子裡,父母的目光依舊聚焦在弟弟身上。
我依舊拚命學習,但這一次,不再是為了換取他們一個讚賞的眼神,而是為了我自己。
我目標明確,高考,去遙遠的 B 市,讀我喜歡的專業,然後徹底離開這個家。
我才不會像當初答應我爸的那樣,在畢業後進公司成為我弟的助力,然後一輩子活在這個家的陰影下。
他們既然不在乎我,我又何必在乎這個家。
一切都很順利。
我考上了理想的大學和專業, 拒絕了父母安排的道路。
上課、參加社團、兼職、實習, 像一塊海綿瘋狂吸收著知識和經驗。
大三那年,我用攢下的錢和一點小額貸款, 創辦了自己的小工作室。
抓住網際網路的浪潮, 做內容、搞直播, 工作室漸漸有了起色。
畢業後順勢成立了小公司,終於徹底擺脫了家庭的掌控。
公司擴招那天,我親自面試。
助理拿著最後一份簡歷進來, ⾯⾊有些古怪:
「⽼板,這個⼈本科學歷, 我問她面試什麼崗位,她說……她說要⾯試您的保鏢。」
助理的表情古怪之中透著幾分無奈。
「我告訴她我們不招這個,她非要我進來問您——」
我好奇地接過簡歷,目光落在姓名欄和照片上時, 幾乎是瞬間怔愣住的神情。
照片上的人,依舊是那張熟悉的五官,只不過不同的是, 她把頭髮染回了黑色, 利落地扎在腦後。
眉眼間的戾⽓消散了不少, 多了幾分沉穩。
但那雙眼睛依舊明亮,帶著我熟悉的、不服輸的勁⼉。
我幾乎是瞬間從椅子上彈起來,不顧形象地衝出了辦公室。
門口,那個熟悉的身影倚牆站著, 簡單的 T 恤⽜仔褲,身姿挺拔。
聽到動靜, 她轉過頭看向我,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帶著點痞⽓的笑容。
我的眼淚霎時決堤。
「紅姐——」
我哽咽著, 幾乎說不出話。
她⾛上前看著我,語⽓還是那麼直接帶著點調侃, 可眼神卻⽆比認真:
「胖子結婚了, 瘦猴在縣城開了家修車店,混得人模狗樣的。」
「三個⼈里,就剩我沒個正經工作了。」
她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你,現在還缺保鏢嗎?」
她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一如當年那個騎著⻤⽕, 囂張⼜溫暖的少⼥:
「我能保護你啊。」
此刻, 兩個曾經在泥濘中互相攙扶過的靈魂,終於在各自跋涉過漫漫長路後, 於廣闊的天空下,再次相逢。
「缺!」
「我很有錢的,你可以保護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