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色平靜,嘴唇顫抖。
我說:「別過來……」
「要不然你就跳下去,是嗎?」
很爛俗的八點檔狗血劇台詞。
還是我在周俏家和她一起看的。
我的腿抖了又抖,問她:「我爸爸媽媽呢?」
她沉默了一會兒:「……薛時錦發燒了。」
我有點想笑,咧了咧嘴,卻實在笑不出來。
江邊的風大,我打了個哆嗦,身形有些不穩。
周俏往前邁了一步,我趕忙擺手:「都說了別過來……」
她停了腳步:「你要學那些女主角一樣跳河嗎?」
我沒說話。
她往江邊看了一眼,說:「挺高的。」
「薛時微。」
「你不是女主角,跳下去活不下來,也不會有人救你。」
「不會有失憶,不會有男主角,不會有奇蹟發生。」
「還是……」
「你覺得他們會後——」
周俏的話堪稱平靜,卻輕而易舉地引爆我的情緒。
「那我有什麼辦法!」
「他們心裡只有薛時錦!」
我當然知道我不是女主角。
我平凡,普通,不被偏愛。
我只會怪自己,只會受了委屈躲在被窩裡面哭。
所有人都告訴我我是姐姐。
我要聽話,要懂事,要學會謙讓,要照顧妹妹,要體諒爸媽。
我要在一夜之間長大。
可我反而越變越小了。
軀殼日益膨脹,靈魂卻日益萎縮。
我變得更加無理取鬧,變得會生悶氣,變得和長不大的小孩子一樣脆弱敏感。
到最後。
我還是那個討人嫌的小孩。
「……誰來愛我呢?」
「我不算嗎。」
周俏站在那裡,平靜地看我,語速很快:
「我知道送給你的零食會被薛時錦分走一半,所以我只帶來學校。」
「我知道你不想陪薛時錦玩那些你不喜歡的玩具,所以每次放學我都讓你來我家寫作業。」
「我知道你會偷偷在房間裡哭,第二天早上眼睛腫起來就騙爸媽是蟲子咬的。」
「哪有蟲子總是逮著一個人咬呢?」
「你不想說,我也不揭穿,只是和你說笑話。」
「薛時微。」
「新的立體書我做了一半了……」
「你……不要了嗎?」
「你說我們一起考北方的大學,一起去看雪山……」
「以後結婚了買了房子也要做鄰居。」
「好朋友就是一輩子的好朋友。」
「薛時微。」
「你在騙我嗎?」
我的腿有些打戰。
江風一吹,我從欄杆上滑落,周俏朝我跑過來。
我跌進她懷裡,嚎啕大哭。
我說:「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俏俏。」
周俏抱著我,手也顫抖。
她說:「沒關係。」
14
我是半夜到家的。
回家前我和周俏說:「能不能,不要說我是離家出走?」
周俏點點頭。
爸爸開門的時候,見到我的一瞬間,臉色變了變。
周俏牽著我的手,喊了一句叔叔好。
「微微去找同學玩了。」
「剛剛我給小玲打電話,她才告訴我微微在她家。」
爸爸看了我一眼,我的脊背有些發涼。
低頭往周俏身後躲了躲。
「謝謝你,今天麻煩你們了。」
「改天我帶薛時微來和你們道謝。」
門被帶上的那一瞬間。
我轉頭,看見爸爸手裡拿的荊條。
腦袋忽然一片空白。
孩子的謊言是騙不過大人的。
我知道。
所以荊條落下來的時候。
我沒有哭。
「本來丫丫生病爸爸媽媽就已經夠忙了,你為什麼還要來添亂?」
「非得讓爸爸媽媽心裡不舒服是嗎?」
「薛時微!」
「你到底什麼時候能懂點事!」
「啊?」
「說話啊!」
「你是啞巴了嗎?」
「你知道媽媽今天去醫院看見你不在有多著急嗎?」
荊條一次次落下。
手掌像是捧著火種一般滾燙。
我垂下眼,不說話。
媽媽在樓上。
在陪薛時錦。
她沒有下來攔爸爸。
爸爸打累了。
放下荊條,說:「去媽媽臥室門前跪著。」
「跪兩個小時再睡覺。」
我依言。
透過門縫,我聽見薛時錦聲音小小的,在問媽媽:「姐姐回來了嗎?」
媽媽說:「回來了。」
薛時錦說:「那就好。」
然後就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了。
媽媽打開門,從裡面走出來,沒有看我。
我跪到腿發麻。
爸爸媽媽都進了臥室,在裡面壓低聲音說話。
一會兒說:「丫丫要是明天還燒著,就去醫院打吊針。」
媽媽說:「今天中午燒得厲害,晚上退了一點。」
「看她的樣子我心裡也難受。」
爸爸嘆了口氣。
媽媽說:「還好微微晚上找回來了。」
爸爸哼了一聲。
氣還沒消。
「也不知道怎麼忽然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又不聽話,又不懂事,成績也沒丫丫好。」
「凈給家裡添麻煩。」
「還不如就生丫丫一個,長這麼大了不聽話不知道養來幹嘛。」
臥室卻忽然陷入寂靜。
我垂下眼,捏了一下已經沒有知覺的腿。
我一直挺不長記性的。
總是輕而易舉地期待。
也總是毫不意外地落空。
「微微是個好孩子,以前不這樣的,肯定是有原因的。」
「明天我們和她好好談談,一定能解決問題。」
文縐縐的。
我自己先笑了起來。
這是動畫片里媽媽的台詞。
而我的媽媽。
她沒有反駁。
她只是說:「別生氣了。」
15
我其實挺怕死的。
走回家的時候,我的腿還一直打戰。
周俏在家樓下又和我拉了一次勾,約好要一起考同一所大學。
我被她從徹骨的冷水中拉出,又在同一天晚上被人再次狠狠地踹了回去。
被埋在廢墟里的時候。
我想,這可能就是命。
16
地震來的那天是很平常的一天。
我上高一,薛時錦上初一。
她的感冒好了一兩個月,某天淋了雨,早上又開始不舒服。
我和她一起去了學校。
午休的時候我睡眠淺,隱隱約約感覺樓在晃。
和同桌對視了一眼,他說:「你有沒有感覺樓在動?」
我點了點頭。
然後忽然有人站起來往外跑。
搖晃變得劇烈。
同桌蹭一下站起:「我靠,不會是地震了吧?」
我和他一塊兒站起來往外沖,走廊里的人聲一下子鼎沸起來,有人在喊:「快跑!地震!」
我和他沒命地跑。
跑到三樓公共樓梯間的時候,我碰到了初中部的人。
薛時錦的同學。
我擠在人群中問她:「薛時錦呢?」
她愣了一下:「她在醫務室!」
「她今天發燒了,中午的時候我陪她過去,老師不在,她就在醫務室的床上睡了。」
我張了張嘴。
她看上去像是快哭了:「她睡得挺沉的,我在那裡待了一分鐘,她就睡著了。」
我愣了下,人群堵在二樓樓梯口,進展緩慢。
震感卻越來越強。
我回頭看了一眼和醫務室樓連通的長廊,上面還有一堆人沒命地往這裡跑。
身體比腦子反應更快。
同桌在我身後喊我:「薛時微!你去哪!」
「我去找我妹妹!」
腳下的地搖動地厲害。
我朝著反方向拚命地跑。
心跳聲愈來愈大。
我的腦袋嗡嗡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對不起。
俏俏。
17
薛時錦躺在醫務室的床上,臉燒得有些紅。
我拉著她就想跑,薛時錦差點摔在地上,小聲問我:「怎麼……」
世界忽然劇烈晃動,我和她一塊兒摔在地上。
天花板坍塌的那一剎那,我努力帶著她滾進桌子底下。
我是在一片漆黑中醒來的。
幸運的是我們並沒有被砸扁,一大塊石頭罩在我們頭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空間。
庇佑了我和薛時錦。
薛時錦蜷縮在我身邊,身體還有些發燙。
我小聲喊她。
她動了動,肩膀好像撞到了什麼東西。
帶著哭腔問我:「姐姐,我們在哪?」
我說:「地震了。我們被埋在下面了。」
她愣了一下,然後開始哭。
小聲小聲的啜泣:
「姐姐,我們會死嗎?」
我沒說話,試圖活動一下身體。
小腿處傳來一陣劇痛。
被壓住了。
我彎腰想去抬起那塊石頭,卻是徒勞。
「姐姐,姐姐?」
薛時錦小聲地喊我。
我愣愣地應了一聲。
她又問我:「我們會死嗎?」
我變得有些遲緩,大腦不能正常思考。
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褲袋子,裡面有一包今天早上周俏給我的餅乾。
還有一個大白兔奶糖。
左邊袋子是我的小靈通。
只剩一格電了。
我掏出小靈通,給媽媽播了一個電話。
沒有信號。
打不出去。
我嘆了口氣,用光照了一下薛時錦的臉。
她漂亮的臉蛋紅紅的,上面掛著兩串眼淚,看上去讓人心疼。
「不會的。」
「我們會活下來的。」
18
我讓薛時錦拿著手機照一照,在外面摸點有用的東西。
她探了半邊身子,窸窸窣窣摸索了半天,掏了一瓶被別人喝了一大半的水出來。
沒剩多少了。
她哭累了,口渴,喝了一口,問我要不要。
我也喝了一小口。
為了保存體力,薛時錦在我身邊待著。
我用手機給爸媽打電話,卻一直撥不通。
一直到半夜薛時錦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我就用手機打字,編輯信息。
——爸媽,丫丫和我在學校醫務室里被埋了。
是否發送?
是。
發送失敗。
發送失敗。
發送失敗。
發送失敗。
發送失敗。
……
我拿著手機到處舉。
終於在第一百九十多次的時候發送出去了。
簡訊是在第二天下午的時候收到的。
——不要亂動,保持體力,我們馬上來救你們。照顧好妹妹。
看消息的時候,薛時錦的肚子忽然叫了一聲。
我們一天沒有吃飯了。
我摸到口袋裡那一袋餅乾。
有些發愣。
照顧好妹妹。
眼前一片漆黑,又浮現出剛剛那條簡訊。
我把餅乾拿出來,遞給薛時錦。
「只有一袋餅乾。」
她呆了呆,迅速撕開包裝,咬了一口。
然後還給我。
餅乾上只有一個小小的牙印。
但她咀嚼了很久。
我很少有和薛時錦有這麼和平地待在一塊兒的時候。
腿還在痛。
薛時錦終於把餅乾咽了下去。
又趴在我身邊。
她小聲喊我:「姐姐。」
「嗯。」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我沒說話。
腿上的痛已經不知道是昨天的殘留,還是一直在痛了。
我想起媽媽說:「微微,我是為了你才要生丫丫的。」
我有點想笑。
薛時錦又說:「我覺得你應該是有點喜歡我的。」
「要不然你也不會來找我。」
我還是沒說話。
薛時錦的肚子又叫了一聲。
我把餅乾再遞給她,餅乾已經被壓碎了。
薛時錦又咀嚼了很久:「姐姐,你也吃。」
19
大部分時間我和薛時錦都沉默地躺在地上。
偶爾她會起來伸展一下。
我能感受到我的腿已經漸漸不再屬於自己。
也能感受到隨著時間的流逝,薛時錦從崩潰到平靜,再到又漸漸崩潰。
爸媽沒有馬上來。
餘震來的時候,薛時錦縮在我身邊,緊緊抓住我的手。
小石子和灰塵不斷落下。
她咳嗽了兩聲。
我不敢總用手機。
電量快被耗盡了。
薛時錦吃的少,低燒不見退,人也沒了精神。
被困的第四天。
我的腿全然失去知覺,背部被硌得難受,飢餓感被腹痛取代,喉嚨像是有一團火,快要燒起來。
我發了第二條消息。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之後終於發送了出去。
薛時錦不敢哭。
低低地嗚咽。
她說她不想死。
我開口,喉嚨已經很嘶啞,我說:「你不會死的。」
薛時錦動了一下,把已經所剩無幾的水遞給我。
我喝了一點點。
嗓子口的火壓不下去。
我問薛時錦:「你餓不餓?」
「餓。」
我掏餅乾,餅乾袋裡面只剩一點點碎渣。
薛時錦接過,沒往口中放,只是問我:「姐姐,你吃餅乾了嗎?」
我笑了下,輕聲說:「你昨天不是聽見我咬餅乾的聲音。」
薛時錦不說話了,我把口袋裡的糖也塞給她。
她說:「我不要。」
「你吃吧。」
我沒說話,直接收回手。
20
媽媽的電話是在半夜打來的。
久違的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被驚醒的我恍惚以為是自己午休時定的鬧鐘。
手機螢幕上閃爍著媽媽的名字。
我立馬接起來。
薛時錦也被吵醒。
媽媽的聲音裡面滿是焦急,語速很快:
「我們馬上就到了,再堅持一下,救援隊已經在挖了。」
我用氣音回她:「……好。」
那邊快速打斷:「丫丫呢,丫丫還好嗎?」
「丫丫?」
信號不好,媽媽的聲音斷斷續續。
卻是顯而易見的焦急。
我想說她挺好的,燒也快退了。
只是發不出聲音了。
薛時錦醒來後立馬應上,語氣帶了點哭腔:「我在。」
「媽媽快來,我們好餓……」
「馬上就來了,你讓姐姐幫你找找周圍有沒有茲——」
「別怕——」
信號斷了。
薛時錦想要回撥。
卻一個也撥不過去。
手機瘋狂地竄出提醒:
電量已耗盡。
電量已耗盡。
我的腦袋有些亂。
薛時錦有些高興,她抓著我的手:「姐姐,姐姐,我們有救了。」
我眯了眯眼睛,眼前還是一片漆黑。
腦袋裡混亂成一片漿糊。
有個聲音在問我:「為什麼要來?」
又有聲音說:「沒救了。」
失去知覺的腿又開始疼痛。
連帶著五臟六腑都開始疼。
好疼。
我拚命地吸氣。
鼻腔里滿是灰塵的味道。
好疼啊。
疼痛褪去之後。
我忽然覺得好冷。
好冷好冷。
好像周身都是寒氣,千絲萬縷地,拚命往我骨頭裡面鑽。
「……好冷。」
薛時錦愣了一下,湊近聽我的聲音:「冷嗎?」
我沒回答她,她湊過來抱住我,身體溫熱:「還冷嗎?」
我沒說話,她聲音裡帶了些哭腔:「姐姐,媽媽馬上就要找到我們了。」
「馬上就來了,姐姐。」
「姐姐。」
「姐姐。」
遲到的恐懼來勢洶洶,像浪潮一樣將我吞噬。
我從一團漿糊中聽見命運遲來的審判。
它告訴我。
我要死了。
21
我去拿手機。
手一直在抖。
電量為 0 的警告不斷地跳出來。
我哆嗦著打出兩個字。
不斷地發送。
發送。
發送。
再發送。
最後一次顯示成功與否之前。
手機螢幕陷入一片黑暗。
我垂下手。
我說:「還是好冷。」
薛時錦小心翼翼地抱住我,聲音已經帶了些哭腔:「馬上、馬上就不冷了。」
好像小時候不小心摔碎了爸爸最愛的那套茶具。
被爸爸勒令穿單衣出門站十五分鐘。
一邊哆嗦一邊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最後門被人推開。
有人喊我快進來,別被凍壞了。
是媽媽。
媽媽說:
「快來,微微。」
「到媽媽這裡來,就不冷了。」
「媽媽。」
我小聲地喊。
「媽媽。」
我朝她跑過去。
薛時錦快哭了。
「媽媽馬上就來了。」
「姐姐。」
「我們馬上就能見到媽媽了。」
「姐姐、媽媽就來了。」
她語無倫次地回應我。
「姐姐。」
「姐姐。」
「你休息一下。」
「睡一覺,再睜眼就能看見媽媽了。」
「我以後再也不會動你的東西了,對不起,等我們出去,我把我喜歡的東西都送給你。」
「媽媽給我的也都送給你。」
「姐姐……」
她的眼淚落在我脖頸:
「你別死……」
下雨了。
我朝著媽媽跑過去。
雨水落在我脖頸。
我沒停。
可是我跑呀跑。
卻怎麼也跑不到媽媽身邊。
我喊她:「媽媽!」
她不應我。
只是笑。
我還想喊她。
雨卻越下越大。
風雨里的媽媽面目逐漸變得模糊。
但她還是朝著我招手。
我跑呀跑呀。
跑到累了。
聲嘶力竭。
也到不了她的身邊。
我停下來。
她還在朝我招手,聲音含糊不清。
「微微——」
媽——
不是媽媽。
是誰。
是誰在等我。
我又開始跑。
拚命地跑。
她沒有動。
等到我快跑到她跟前的時候,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一個名字:
「俏俏!——」
周俏的臉在雨幕後變得清晰起來。
她把傘架在我頭上,抱怨道:「怎麼出門又不帶傘?」
「手都凍得這麼冰。」
我看著她,好半天,說:
「對不起。」
她愣了一下,笑起來,鬆開握住我的手,捏了一把我的臉:
「你怎麼總是在和我道歉呀?」
我沒說話。
她摸了摸我的頭。
我說:「俏俏。」
「再見。」
她朝我擺了擺手。
「再見。」
我看著她打著傘離開。
雨又落回我身上。
混沌的腦袋卻終於清明起來。
我知道我要死了。
我也想起來我為什麼要道歉了。
是一條織了一半的圍巾。
本來想送給周俏做今年的生日禮物。
冬天出去打雪仗的時候她能戴上。
送不出去了。
我想。
好遺憾。
後記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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