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總說,她和我爸之間,我是她唯一的盟友。
直到爸爸的拳頭和辱罵落在我身上時,她悄悄別開臉。
那一刻我明白,我不是她的盟友。
我只是她獻給父親的祭品。
用以換取片刻的安寧。
1
廚房裡的熱氣撲在我臉上。
像一塊濕漉漉的毛巾蓋住了口鼻。
我剛把最後一道清蒸魚端上桌,爸爸就拎著酒瓶走了進來。
他沉重的身軀砸在椅子上,發出「嘎吱」一聲響。
媽媽端著飯碗,小心翼翼地擺在他面前。
飯桌上異常安靜,只有筷子碰觸碗盤的細碎聲響。
我低頭數著碗里的米粒,希望這頓飯能快點結束。
爸爸夾了一筷子魚肚肉,放進嘴裡。
只嚼了一下,他的眉頭就擰成了一個疙瘩。
「噗。」
他把魚肉直接吐在了桌子上,皺了皺眉,「這魚怎麼回事?鹹得發苦!想把老子齁死?」
媽媽夾菜的手一抖,青菜掉在了桌上。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眼神慌亂地在我和爸爸之間游移。
「不可能啊,」她小聲辯解著,也夾起一塊魚肉嘗了嘗,隨即看向我。
語氣帶著一種急於撇清的急促:
「是曉棠收拾的魚,可能……可能她沒把魚肚子裡的黑膜洗乾淨,帶著苦味?」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被一塊石頭拽著。
那條魚明明是她親手處理的,我只是在旁邊遞了調料。
爸爸的目光像刀子一樣甩到我臉上:「你長手是幹什麼用的?連條魚都收拾不幹凈?」
「我……」我剛想開口,媽媽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我的腳一下。
眼神里充滿了哀求,嘴唇無聲地動了動,看口型是「別說了」。
那一刻,我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不吃就都別吃了!」爸爸猛地站起來,伸手一揮。
「嘩啦!」
盤子摔在地上的聲音尖銳刺耳。
那條幾乎沒動過的魚,連同湯汁和瓷盤碎片,一起濺得到處都是。
一塊碎瓷片崩到我的腳邊,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腳。
媽媽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一邊彎腰去撿碎片,一邊連聲道:
「老林你別生氣,我這就去給你下碗麵條,很快就好……」
爸爸看都沒看她一眼,拎著酒瓶,陰沉著臉走進了裡屋,「砰」地一聲甩上了門。
客廳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媽媽蹲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收拾著狼藉,頭埋得很低。
我看著她的背影,心裡又酸又脹。
明明不是我的錯,為什麼她要推給我?
為什麼她連承認自己失誤的勇氣都沒有?
她收拾完,端著一簸箕碎片站起身。
看到我還站在原地,嘆了口氣,聲音帶著疲憊:
「你爸就那脾氣,一會兒就過去了。你……你別往心裡去。」
這話聽起來像是安慰,卻讓我覺得更加委屈。
晚上,我正靠在床頭看書,門被輕輕推開了。
媽媽端著一杯牛奶走進來,臉上堆著不太自然的笑。
「晚上都沒吃什麼東西,喝杯牛奶吧。」
她把杯子放在我的床頭柜上,手指不安地絞在一起。
我沒說話,也沒看她。
她在我床邊坐下,沉默了一會兒,聲音突然帶上了一點哽咽:
「曉棠,媽媽知道你今天受委屈了。」
我抬起頭,看著她微微發紅的眼眶。
她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有些粗糙,濕漉漉的:
「你爸爸那個脾氣……你也知道。媽媽在這個家裡,難啊。
「有些事,你幫媽媽擔著點,咱們這個家才能太平,知道嗎?」
她的眼淚掉了下來,落在我的手背上。
溫熱,卻讓我覺得有點想要逃。
我看著她的眼淚,心裡那點委屈和憤怒,像被戳破的氣球,慢慢癟了下去。
只剩下無力感。
我點了點頭,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媽媽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像是得到了某種保證,表情鬆弛了一些。
她看著我喝了兩口牛奶,才起身離開,輕輕帶上了門。
房間裡安靜下來。我看著那杯乳白色的牛奶,胃裡卻一陣翻湧。
剛才那點溫熱和軟弱消失了,一種說不清的煩躁涌了上來。
我端起杯子,把剩下的牛奶慢慢倒進了床邊的盆栽里。
白色的液體迅速滲進黑色的泥土裡,消失不見。
就像我心裡那點剛剛冒頭的反抗,又一次被悄無聲息地掩埋了。
2
牛奶漬在泥土上留下的淺印子還沒幹,房門又被輕輕推開了。
我沒動,保持著面朝里的姿勢,眼皮卻不受控制地顫了一下。
腳步聲很輕,帶著猶豫,停在我床邊。然後是床墊微微下陷。
她坐下了。
房間裡安靜得能聽見窗外細弱的蟲鳴。
我能感覺到她的視線落在我背上。
明明沒有重量,卻壓得我有點喘不過氣。
她的聲音又輕又啞,像被砂紙磨過,「曉棠,睡了嗎?」
我沒應聲。
裝睡是此刻唯一能保護自己的殼。
一聲極輕微的抽泣鑽進耳朵。
緊接著,是壓抑著的斷斷續續的嗚咽。
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連帶著床也跟著發出細微的震顫。
我攥緊了藏在被子下的手,指甲掐進掌心。
告訴自己不要心軟,不要轉身。
「媽……媽心裡苦啊……」
她終於忍不住,帶著濃重的鼻音開了口,像是決堤的洪水,話頭一開就收不住。
「你爸他……他從來就沒把我看在眼裡過。
「在這個家裡,我連喘氣都得看著他的臉色……今天、今天要不是……」
她又哭了,比剛才更凶,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媽只有你了,曉棠……只有你是媽的貼心人,是媽唯一的指望了……
「你要是也不理媽媽,媽媽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那些話像無數根細密的針,扎在我心上最軟的地方。
剛才那點硬撐起來的憤怒和委屈,在她崩潰的哭聲里,一點點瓦解。
我慢慢轉過身。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蜷縮著的影子。
肩膀一聳一聳的。
她看到我轉身,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下子抓住我的胳膊。
手指冰涼,帶著濕漉漉的淚。「曉棠,你說話呀……你別不理媽媽……」
她的手指攥得那麼緊,幾乎有些疼。
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雜著一點廚房裡帶來的油煙味。
「媽」我張了張嘴,喉嚨乾澀。
「……你別哭了。」
聽到我說話,她像是得了赦令,猛地俯下身,抱住我。
她的眼淚蹭在我臉頰上,又熱又癢。
「媽的乖女兒,媽媽就知道,你不會不管媽媽的……」
她的懷抱很緊,似乎懷中的我是她最後的救命稻草。
我僵硬地任由她抱著,手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輕輕落在了她不斷顫抖的背上。
這個動作似乎給了她更大的安慰。
她趴在我肩上,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斷斷續續的抽氣。
「這個家……也就只有我們娘倆,是真正貼心的了。」
她喃喃著,聲音帶著哭過後的沙啞,「曉棠,我們得一條心,知道嗎?
「不然……不然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我沒說話,只是又拍了拍她的背。
她在我的床上躺了下來,擠在我身邊,像小時候那樣。
但她沒有像小時候那樣哄我睡覺。
而是反覆不停地說著爸爸的不是,說著她的辛苦,她的無奈,她的沒有出路。
她說一句,我的心裡就沉一分。
直到窗外的天色開始泛出一點點模糊的灰白,她的絮叨才漸漸變成均勻的呼吸聲。
我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從漆黑變成灰濛。
身邊是她沉睡的呼吸,手臂被她枕得發麻。
她睡著了,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而我,卻覺得心裡被塞進了一團濕透的棉花,又沉又悶,透不過氣來。
她說的「一條心」,原來是這樣。
3
幾天後的周末,姑姑帶著表妹小雅來家裡吃飯。
飯桌上擺滿了菜,比平時豐盛不少。
小雅坐在我對面,穿著一條嶄新的粉色連衣裙,頭髮上別著亮晶晶的發卡。
她嘰嘰喳喳地說著學校里的趣事,逗得姑姑和媽媽直笑。
「小雅真是越長越水靈了,」
媽媽夾了一塊排骨放到小雅碗里,眼睛笑得彎彎的,「瞧這模樣,多招人喜歡。」
姑姑臉上帶著得意,嘴上卻謙虛:「哎呀,小孩子嘛,就是活潑點。
「還是曉棠好,文文靜靜的,一看就是讀書的料。」
媽媽的目光這才落在我身上,像是剛注意到我的存在。
她笑了笑:「她啊,也就只會死讀書,悶葫蘆一個,一點都不像小雅這麼活潑可愛。」
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低下頭,用筷子慢慢戳著碗里的米飯。
那塊米飯被我戳得千瘡百孔。
「女孩子文靜點好,」
爸爸喝了一口酒,難得地接了一句,然後看向姑姑,「你們家小雅以後想做什麼?」
話題立刻又回到了小雅身上。
他們熱烈地討論著,仿佛我只是桌邊一個模糊的影子。
吃完飯,我幫著媽媽收拾碗筷。
走進廚房時,我瞥見客廳的茶几。
是我那張期中考試的作文稿紙。
上面老師用紅筆批了「優」字,還寫了一段長長的表揚評語。
此刻正皺巴巴地墊在爸爸的茶杯下面。
深褐色的茶漬從杯底滲出來,像一塊難看的疤痕,正慢慢蠶食著那些紅色的字跡。
我定在原地,手裡油膩的盤子變得沉甸甸的。
媽媽端著剩菜進來,順著我的目光看去,手上動作頓了一下。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嘆了口氣,聲音低低的:
「一張紙而已,墊一下就墊一下了,你爸他就那樣……別愣著了,快把碗洗了,水涼了傷手。」
她從我身邊走過去,把剩菜倒進保鮮盒。
沒有再回頭看那張作文紙,也沒有再看我。
我擰開水龍頭,冷水沖在盤子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我用力地擦洗著盤子上凝固的油漬,手被凍得有點發紅。
客廳里傳來爸爸、姑姑和小雅的說笑聲。
還有媽媽偶爾的附和。
水聲嘩嘩地響著,掩蓋了其他聲音,也像隔開了一道無形的牆。
我站在廚房裡,手是冷的,心裡也像是灌進了這冷水。
一點點涼了下去。
4
幾天後的早晨,媽媽在廚房煎蛋,突然想起什麼,回頭對我說:「曉棠,快期中考試了吧?」
我「嗯」了一聲,把粥碗擺上桌。
「這回加把勁,」
她把煎蛋盛進盤子,金黃的蛋邊緣焦脆,是我喜歡的樣子。
「要是能考進班裡前十,媽就給你買那套你念叨過的畫筆,就是帶木頭盒子的那種。」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抬頭看她。
晨光透過窗戶照在她側臉上。
她嘴角帶著一點笑意,不像開玩笑。
那套畫筆我在文具店看了好幾次,價格不便宜,我一直沒敢開口要。
「真的?」我忍不住確認,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期待。
「媽什麼時候騙過你。」
她把煎蛋推到我面前,「快吃,好好考。」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我像是上了發條。
下課不再和同學閒聊,抱著書本一遍遍看。
晚上檯燈亮到很晚,眼皮打架了就用力掐自己一下。
那套木頭盒子的畫筆,像個小火苗,在我眼前晃。
成績單發下來那天,我幾乎是跑著回家的。
第八名,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我攥著成績單,手心有點出汗,推開家門。
媽媽正在客廳里拆一個很大的紙箱,爸爸站在一旁,手裡拿著剪刀。
「回來啦?」
媽媽抬頭看了我一眼,手上沒停,「考得怎麼樣?」
我把成績單遞過去,心臟砰砰跳。
她接過去,掃了一眼,臉上露出點笑模樣:「第八?不錯,有進步。」
隨手把成績單放在了茶几上。
這時,紙箱打開了。
爸爸從裡面抱出一個嶄新的遊戲機盒子,表妹興奮地圍著他轉圈。
「姐夫,這太破費了!」姑姑的聲音從裡屋傳出來。
「這算什麼。」爸爸拍了拍表妹的腦袋,臉上是少見的爽朗笑容,「學習累了放鬆放鬆,沒什麼。」
那遊戲機的牌子我認識,班上男生議論過,很貴。
媽媽已經轉身去給姑姑倒水,好像完全忘了剛才那張成績單,忘了畫筆的事。
我站在原地,看著爸爸拆開遊戲機的包裝,看著表妹迫不及待地試玩。
吵鬧的聲音充滿了客廳。
晚飯後,我終於找到機會,湊到在廚房洗碗的媽媽身邊。
「媽,」我小聲提醒,「那畫筆……」
她正在沖洗碗上的泡沫,水聲嘩嘩的。
她頭也沒抬,語氣很自然:「哦,那個啊。曉棠,你看,今天給你表妹買遊戲機花了不少錢。
「家裡最近開支大,你懂事,那畫筆……下次再說吧。」
她關掉水龍頭,用圍裙擦擦手,走出廚房,加入客廳的閒聊。
我站在水池邊,水龍頭滴著水,一滴,一滴,砸在不鏽鋼池壁上。
手裡還攥著那張被我捏得有些發皺的成績單,邊角都軟了。
所以,「下次再說」,和「媽什麼時候騙過你」,到底哪一句才是真的?
5
周六下午,我在陽台晾衣服。
爸爸坐在客廳沙發上,手裡拿著家庭帳本翻看著。
媽媽坐在旁邊的小凳上摘豆角,空氣里只有豆角被掰斷的輕微「咔噠」聲。
突然,爸爸翻頁的手停住了。
他皺著眉,手指用力地點在某一頁上。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媽媽,「桂花,這一百塊錢,上月十五號支取的,寫的日常用,買什麼了?」
媽媽摘豆角的動作猛地一頓。
一根豆角從她手裡滑落,掉進盆里。
她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緊張起來。
「就……就是日常開銷啊,」
她聲音有點發虛,眼神躲閃著,「菜啊,油啊,零零碎碎的……」
「零零碎碎能花一百?」
爸爸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明顯的不悅。
「上個月電費、水費、煤氣費都是單獨交的,這項日常用前面已經支過兩次了!錢呢?」
媽媽的嘴唇開始發抖。
她放下手裡的豆角,雙手在圍裙上無措地擦著。
目光慌亂地在客廳里掃了一圈,最後,落到了我身上。
我們的視線在空中接觸了一秒。
她的眼睛裡充滿了哀求,還有某種孤注一擲的暗示。
她極快地朝我使了個眼色,嘴巴輕微地動了動。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什麼。
我想起上周她偷偷塞給外婆的那個信封。
「問你話呢!」爸爸不耐煩地用帳本敲了敲茶几。
媽媽像是被逼到懸崖邊,猛地吸了一口氣,轉向爸爸,手指卻指向了我,語速快得有些不自然:
「是……是曉棠!對,是她拿了!她說要買什麼……什麼參考書!很重要的參考書!」
客廳里瞬間安靜下來。
爸爸懷疑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打在我臉上。
我端著準備晾的空盆子,僵在原地。
覺得血液好像一下子衝到了頭頂,又猛地退了下去,手腳冰涼。
「你拿錢了?」爸爸盯著我,語氣嚴厲。
我看著媽媽。
她避開了我的視線,低頭盯著自己的膝蓋,手指緊緊攥著圍裙邊,指節發白。
震驚、憤怒和巨大失望的情緒堵在我的喉嚨口,讓我發不出聲音。
我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替我承認?
還是揭穿她?
「我問你話呢!」爸爸的聲音又提高了一度。
媽媽抬起頭,再次看向我,那眼神里的哀求幾乎要溢出來。
我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看著爸爸陰沉的臉,聽到自己乾澀的聲音:
「是,我買了參考書。」
爸爸盯著我看了幾秒鐘,似乎在判斷真假。
最後,他「哼」了一聲,合上帳本:「買書就買書,以後說清楚!帳目不能亂!」
媽媽整個人鬆弛下來,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她甚至對我擠出一個有點僵硬的笑,帶著討好的意味,輕聲說:「孩子也是想學習……」
我沒理她,端著空盆轉身走回陽台。
陽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我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手裡的塑料盆邊緣,被我捏得微微變了形。
6
晚上回到房間裡,我翻出以前用剩的筆記本。
封面是舊的,裡面還空著很多頁。
我擰開一支最普通的藍色原子筆,在第一頁上停了一會兒,然後開始寫。
【十月二十三號,晴。那一百塊錢,是媽媽拿去給外婆的。】
筆尖劃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寫下這句話,心裡憋著的那團東西,好像終於找到了出口。
【媽媽看著我的眼睛,讓我承認。爸爸信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將筆記本塞到了輔導資料的最下邊。
從那以後,飯桌上更安靜了。
以前我還會偶爾說兩句學校的事,現在只是埋頭吃飯。
爸爸問什麼,我就「嗯」一聲,或者點點頭。
「今天上課怎麼樣?」媽媽給我夾了一筷子青菜,試圖挑起話頭。
我沒抬頭,把那片青菜和米飯一起扒進嘴裡,含糊地應了一聲:「還行。」
空氣好像凝住了。
媽媽夾菜的手懸在半空,過了一會兒才慢慢收回去。
爸爸似乎沒注意到,或者根本不在意。
他的注意力在電視的新聞節目上。
有一天,我正端著碗喝湯,媽媽忽然用筷子輕輕敲了敲我的碗邊。
她看著我,眉頭微微蹙著,「曉棠,你這幾天怎麼回事?跟個悶葫蘆似的,誰惹你了?」
我放下湯碗,湯已經有點涼了,在胃裡沉甸甸的。
「沒怎麼。」我說,聲音平平的。
「是不是學習太累了?」
她湊近一點,聲音放軟了些,「跟媽媽說說話,別一個人憋著。」
她的語氣帶著想要拉近距離的試探。
以前這種時候,我總會心軟。
但現在,我只是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然後站起身:「我吃飽了。」
我拿著自己的空碗筷走進廚房,打開水龍頭。
冷水沖在碗上,濺起細小的水珠。
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一直跟在我背後,帶著不解,還有一點被拒絕後的無措。
回到書桌前,我重新翻開那個筆記本。
檯燈的光圈攏著紙頁。
【他們好像有點不習慣了。】
【以前那個什麼都說的林曉棠,不見了。媽媽問我怎麼了,我說沒怎麼。是真的沒怎麼,只是不想說了。】
寫完最後一句,我合上本子,把它塞進抽屜最裡面。
外面傳來媽媽收拾碗筷的聲響,隱隱傳來她帶著點疲憊的嘆氣聲。
我坐在椅子上,沒開燈,看著窗外對面樓里零星亮起的燈光。
心裡那片地方,好像比以前硬了一點,也安靜了很多。
7
我把那本硬殼筆記本塞進書包最裡層,拉上拉鏈。
手指碰到裡面一個硬硬的邊角。
是那本《全國中學生作文大賽徵稿啟事》。
我從學校公告欄悄悄撕下來的。
五十塊錢報名費,像塊石頭壓在心上。
吃晚飯的時候,我扒拉著碗里的米飯,腦子裡還在想那五十塊。
去哪裡弄這筆錢?
周末去發傳單?
還是……
「曉棠。」
爸爸的聲音把我從思緒里拽出來。
我抬起頭。
他放下筷子,拿起旁邊的茶杯喝了一口,動作慢悠悠的,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味道。
「我跟樓下老張說好了,他那個超市,暑假正好缺個收銀的。
「放暑假你就過去,一天站八個小時,工錢他跟你說好了。」
我的筷子停在半空。
媽媽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我,嘴唇動了動,最後還是沒出聲,低頭繼續吃飯。
「我不去。」
這三個字幾乎沒經過腦子,直接從我嘴裡蹦了出來。
飯桌上陷入安靜。
爸爸把茶杯往桌上一頓,發出「咚」的一聲響。
「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去。」
我放下筷子,感覺手心裡有點冒汗,「暑假我有安排。」
爸爸盯著我,眼神沉了下來,「你有什麼安排?你能有什麼正經安排?出去野?」
我吸了口氣,儘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我要參加一個作文比賽,需要時間準備。」
爸爸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作文比賽?那玩意兒能當飯吃?
「能給你掙出學費還是能給你掙出嫁妝?」
「那不是……」我想爭辯。
「別跟我說那些沒用的!」他打斷我,語氣強硬。
「暑假就去超市幹活,鍛鍊鍛鍊,也省得你在家閒著沒事幹!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他拿起筷子,重新開始吃飯。
媽媽悄悄在桌子底下碰了碰我的腿,用眼神示意我別說了。
我看著爸爸那張不容商量的臉,又看了看媽媽那帶著懇求和無力的眼神。
剩下的話全都堵在了喉嚨里。
那本徵稿啟事還在我書包里,硬硬的邊角硌著後背。
五十塊錢。暑假。超市收銀台。
我低下頭,看著碗里剩下的幾粒米,再也吃不下一口。
8
從那天起,放學鈴聲一響,我就第一個衝出教室。
我不再直接回家。
而是繞到學校后街。
那邊有幾個垃圾桶。
我左右看看,確定沒有認識的同學。
然後快速地把手伸進去。
把裡面的空塑料瓶和易拉罐撿出來,塞進事先準備好的舊布袋裡。
瓶子碰撞發出哐當的響聲,有點刺耳。
我的手沾上了灰塵和一點黏膩的東西,味道不太好聞。
「林曉棠?」一個遲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猛地僵住,布袋差點脫手。
回過頭,是同班的幾個女生,正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又瞄了一眼我手裡的布袋。
臉上像著了火,我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幫、幫親戚撿點東西。」
她們「哦」了一聲,眼神里的探究卻沒散去,走遠了還回頭看了兩眼。
我攥緊了布袋口,指甲掐進掌心,低著頭快步離開。
周末,我抱著攢了一周的瓶子,走到一個離家很遠的廢品收購站。
老闆娘叼著煙,漫不經心地把我帶來的瓶子扔上秤。
「三塊八。」她吐著煙圈,遞過來幾張皺巴巴的零錢。
我接過那幾張帶著煙味的毛票,小心地撫平,疊好,放進貼身的衣服口袋裡。
回到家,媽媽正在拖地。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她直起腰,問道。
「在同學家寫作業。」
我避開她的目光,彎腰換鞋,把那個空布袋悄悄塞進鞋櫃最裡面。
「哦,」她沒再多問,只是說,「快去洗手,準備吃飯了。」
我應了一聲,走進自己房間,反手關上門。
從書包里拿出那個硬殼筆記本,翻開,把今天賺的三塊八毛錢,夾進本子裡。
看著本子裡漸漸多起來的零散鈔票,心裡那點憋屈好像被沖淡了一些。
抽屜最深處,躺著那張被我撫平了摺痕的作文比賽報名表。
我的名字端端正正寫在上面。
我把本子合上,緊緊抱在懷裡。
報名表旁邊,那張去省城的汽車票價格,我早就查好了。
9
周五放學,我比平時走得慢了些。
裝著錢的筆記本和報名表像塊烙鐵貼在書包內層,讓我每一步都走得心神不寧。
推開家門,屋裡異常安靜。
媽媽不在客廳,廚房也沒有聲響。
我換了鞋,習慣性地朝自己房間走去。
手剛搭上門把手,心裡就咯噔一下。
門沒鎖。我記得早上出門時明明是鎖了的。
我推開門。
房間裡像是被什麼東西掃過。
書桌的抽屜拉開了一半,裡面的東西被翻得有些亂。
床上的被子也被掀開了一角。
最讓我渾身血液發冷的是,我放在枕頭底下的那個硬殼筆記本,此刻正攤開著,放在書桌正中央。
裡面夾著的那些零錢,散落在旁邊,像一堆可笑的廢紙。
那張作文比賽報名表,被單獨拎出來,壓在筆記本上面。
我僵在門口,手腳冰涼。
「回來了?」
爸爸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低沉得像悶雷。
我猛地轉身,看到他站在客廳與走廊的交接處,手裡拿著我的作文比賽初賽入圍通知書。
他一步步走過來,把信紙拍在攤開的筆記本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解釋一下。」
他的目光像鉤子,死死釘在我臉上,「這些錢,哪來的?這個比賽,怎麼回事?啊?」
我張了張嘴,喉嚨發緊,發不出聲音。
眼睛死死盯著那些我小心翼翼藏了這麼久的東西。
「偷家裡的?」他往前逼近一步,聲音高了起來。
「不是!」我幾乎是喊出來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預料到的尖銳。
「那是我自己撿瓶子賣的錢!」
這話一出口,爸爸愣住了,連剛從廚房探出頭來的媽媽也愣住了。
「撿……撿瓶子?」
媽媽難以置信地重複了一句,臉上帶著震驚和一絲難堪。
爸爸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報名表和那封通知書。
用力之大連帶著把旁邊的零錢都掃到了地上。
「撿破爛?你可真給我長臉啊林曉棠!」
他的吼聲震得我耳膜發嗡,「還背著我搞這些沒名堂的東西!作文比賽?能當飯吃嗎?
「我看你就是不想去超市幹活,變著法地偷懶!心思不用在正道上!」
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零錢,皺巴巴的,躺在那兒。
像我此刻被剝開攤在地上、任人踐踏的自尊。
10
那聲怒吼的尾音還沒散,爸爸已經一把扯下了腰間的皮帶。
「老林!你幹什麼!」
媽媽驚呼一聲,撲過來抓住他揚起的手臂,「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好好說?跟她這種偷奸耍滑、自作主張的東西有什麼好說的!」
爸爸用力甩開媽媽,媽媽踉蹌了一下,後背撞在門框上,發出一聲悶哼。
皮帶帶著風聲抽了下來。
第一下抽在我的胳膊上,火辣辣的疼瞬間炸開。
我咬住嘴唇,沒叫出聲。
「我讓你撿破爛!」
「啪!」
「我讓你瞞天過海!」
「啪!」
一下,又一下。
皮帶抽在背上、腿上,像燒紅的烙鐵。
我蜷縮起來,用手臂護住頭,牙齒把下唇咬得生疼,嘗到了一點鐵鏽味。
「老林!別打了!孩子知道錯了!」
媽媽又衝上來,這次她死死抱住了爸爸的腰,聲音帶著哭腔。
「曉棠!快跟你爸認錯!快說你再也不敢了!」
爸爸的動作停了一下,胸口劇烈起伏,瞪著媽媽:
「你看你教出來的好女兒!就是被你慣壞的!」
媽媽被他吼得一抖,抱著他腰的手鬆了些。
她轉過頭看我,眼淚流了下來,聲音又急又慌,帶著一種徹底的妥協:
「曉棠!你聽見沒有!認錯啊!快跟你爸說,你錯了,你以後再也不搞這些了!
「你暑假就去超市幹活!說話呀!」
她看著我的眼神,不再是保護,而是哀求。
求我低頭,求我結束這場風波,求我讓她從這場衝突里解脫出來。
那一刻,比背上所有傷口加起來還要疼。
我慢慢放下護著頭的手臂,抬起頭,看著媽媽那張掛滿淚痕的臉。
我看著她又轉向爸爸,帶著哭音重複:「老林,她知錯了,她真的知錯了,你別打了……」
爸爸喘著粗氣,手裡的皮帶還揚著,眼神兇狠地看著我。
房間裡只剩下媽媽斷續的抽泣聲。
我站直身體,背上的傷被牽扯著,一陣刺痛。
我沒看爸爸,只是看著媽媽,看著她在父親怒吼下瑟瑟發抖,轉而向我施壓的樣子。
臉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還是別的什麼。
我抬手,用力抹了一把。
「我沒錯。」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
媽媽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爸爸額角的青筋跳了跳,手裡的皮帶再次揚起。
這一次,我沒躲,也沒再看媽媽。
11
皮帶抽在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我晃了一下,伸手扶住冰涼的牆壁,才沒摔倒。
很奇怪。
這一次,疼痛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棉花,傳過來時已經變得遲鈍。
媽媽撲過來,又想攔,聲音尖利:「別打了!老林!要打壞了!」
爸爸一把推開她,喘著粗氣,眼睛通紅地瞪著我:「你再說一遍?你沒錯?!」
我慢慢轉過身,背對著他們。
這個動作牽動了傷口,我吸了一口冷氣,但沒停下。
我走到書桌前,看著那個攤開的筆記本。
上面是我密密麻麻的字跡,還有散落的零錢。
我伸手,拿起那個本子。
紙張的邊緣有些捲曲,帶著我這些日子所有的掙扎和那點微弱的希望。
「媽媽的聲音帶著哭腔,還有一絲不解的恐慌,「曉棠,你幹什麼……」
我沒回頭。
雙手抓住筆記本的兩邊,用力一撕。
「刺啦——」
媽媽倒吸了一口氣。
我沒停,把撕成兩半的本子疊在一起,再次撕開。
一遍,又一遍。
直到它變成一堆無法辨認的碎片。
我把這堆碎片,連同桌上那些零錢,一起捧起來,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林曉棠!」爸爸厲聲喝道。
手一揚。
碎片和零錢飄飄洒洒地落下去。
樓下傳來幾聲狗叫。
我關上窗戶,轉過身,後背挺得筆直,看著他們。
爸爸舉著皮帶,僵在原地。
媽媽張著嘴,臉上的淚痕還沒幹,眼神里是茫然和驚駭。
房間裡一片死寂。
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甚至感覺不到背上火辣辣的疼痛。
心裡那片地方,曾經因為媽媽的眼淚和哀求還會柔軟一下的地方,此刻像被凍住了一樣。
又硬又冷。
我走到床邊,坐下,拿起之前看到一半的書,翻到折角的那一頁。
「出去。」我說,聲音不高,也沒有波瀾,「我要看書了。」
12
門縫下的影子來回晃了兩次,最後停住了。
媽媽的聲音隔著門板傳進來,悶悶的。
「曉棠,開開門。媽給你熬了粥,你一天沒吃東西了。」
我面朝里躺著,沒動。
胃裡空得發慌,一陣陣抽搐,喉嚨乾得冒火。
但我只是把眼睛閉得更緊。
「是媽不對,媽沒護著你……」她的聲音帶著哭過後的沙啞。
「可你爸那脾氣……你跟他硬頂著有什麼好處?聽媽的話,把門開開,喝點熱粥。」
我拉高被子,蓋住了頭。
布料摩挲著耳朵,隔絕掉一部分聲音。
外面安靜了一會兒。
然後,是碗碟輕輕放在地上的聲音。
「粥我放門口了。你……你多少吃一點。」
腳步聲慢慢遠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外的天光從亮白變成昏黃,最後徹底暗下來。
房間裡一片漆黑。
胃部的抽搐變成鈍鈍的痛。
我蜷縮起來,膝蓋頂著胃,感覺冷汗從額角滲出來。
門又被輕輕敲響了。
媽媽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帶著明顯的焦急和不耐煩。
「曉棠,你到底要鬧到什麼時候?粥都涼透了!你把門打開!」
我用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沒出聲。
「你這是在折磨誰?折磨我是不是?」
她的語氣變了,從哀求轉向了指責。
「我辛辛苦苦給你做飯,端到門口,你連門都不開?
「你爸氣還沒消,你這樣子,是不是非要這個家散了你就高興了?」
見我沒有動靜,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一種被逼到絕路的尖銳:
「林曉棠!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你是不是想逼死媽媽?!」
最後那句話,像根針,狠狠扎進我耳朵里。
我猛地掀開被子,坐起身。
眼前黑了一下,我扶住床頭櫃才穩住。
黑暗中,我對著門口的方向,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
「餓死我,不正合你們意嗎?」
門外瞬間安靜。
似乎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慌亂地、急促地遠去了。
我重新躺回去,胃還在痛,頭也一陣陣發暈。
但心裡那片凍硬的地方,沒有絲毫鬆動。
黑暗裡,我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13
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一小塊污漬,頭一陣陣發暈。
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
接著是媽媽有些慌亂的聲音:「王老師?您怎麼來了?快請進快請進。」
王老師?
我的語文老師?
我撐著手臂想坐起來,眼前卻猛地一黑,又跌回枕頭裡。
腳步聲到了客廳。王老師的聲音溫和地響起:
「曉棠媽媽,打擾了。曉棠這兩天沒來上學,我打電話也沒人接,有點擔心,過來看看。」
「哎呀,真是麻煩您了。」
媽媽的聲音帶著刻意的熱情。
「孩子就是有點不舒服,小感冒,休息兩天就好了。忘了跟學校請假,真不好意思。」
「不舒服?嚴重嗎?我方便看看她嗎?」
「這……」媽媽猶豫了一下。
這時,爸爸的聲音插了進來,語氣比平時緩和不少,但依舊帶著一家之主的派頭:
「王老師,勞您費心了。孩子沒事,就是鬧點小脾氣,我們已經批評過她了。」
王老師沉默了幾秒,再開口時,聲音依舊溫和,卻多了一絲不容置疑:
「孩子這個年紀,正是關鍵時候。身體重要,心理狀態也很重要。
「我既然來了,還是親眼看看比較放心。」
腳步聲朝著我的房間靠近。
我打開了門。
王老師站在門口,逆著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媽媽跟在她身後,一臉緊張。
王老師目光落在我臉上。
我下意識地想別開臉,不想讓她看到我現在的狼狽樣子。
她跟著我在床邊坐下,沒有碰我,只是輕聲問:「林曉棠,感覺怎麼樣?」
我張了張嘴,喉嚨乾澀,發不出聲音。
她看了看我床頭柜上空空的水杯。
又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門口,表情侷促的媽媽。
沒說什麼,只是從隨身的包里拿出自己的保溫杯,擰開,遞到我嘴邊:「喝點水。」
溫水潤過喉嚨,像久旱的土地終於得到一點滋潤。
我貪婪地喝了幾口。
「聽說你作文比賽初賽入圍了?」
王老師看著我:「寫得很好,評委評價很高。複賽要加油,我們學校就指望你爭光了。」
她說這話時,語氣那麼自然,仿佛我躺在床上只是因為生病。
仿佛我沒有缺課,一切從未發生。
爸爸在門口咳嗽了一聲。媽媽趕緊接口:
「是是是,孩子就是一時想岔了,我們會好好勸她,比賽肯定讓她去……」
王老師沒接話,只是又看了我一眼,然後站起身:
「孩子需要休息,我就不多打擾了。」
她像是隨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包。
一張摺疊起來的小紙條從她指縫間滑落,悄無聲息地掉在我的枕邊。
她轉身朝外走,對著門口的爸媽說: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我們做家長的,有時候也得學著放手,多聽聽她們的聲音。」
我聽著她和爸媽的寒暄聲漸漸遠去,直到大門關上。
房間裡重新安靜下來。
我慢慢伸出手,摸到枕邊那張小小的紙條。
展開,上面只有三個用鋼筆寫的字,清秀有力:
【走出去。】
我把紙條緊緊攥在手心,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
窗外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恰好落在那一小片紙面上,有點晃眼。
14
第二天早上,我推開房門。
媽媽正在擺碗筷,聽見聲音立刻抬起頭,臉上堆起一個過分小心的笑:
「起來了?快,粥還熱著。」
我沒說話,走到桌邊坐下。
爸爸坐在主位看報紙。
聽到動靜,把報紙往下挪了挪。
視線越過報紙邊緣落在我身上,停留了兩秒,沒說話,又收了回去。
空氣里飄著一種刻意的平靜。
媽媽把一碗稠稠的白粥推到我面前,又夾了一個煎蛋放在我碟子裡。
「多吃點,你看你這兩天都瘦了。」
我拿起勺子,慢慢攪動著碗里的粥。
「那個……」
媽媽瞥了爸爸一眼,見他沒反應,才又看向我,語氣帶著商量。
「作文比賽的事,我跟你爸……商量過了。」
我攪粥的手停住了,沒抬頭。
「複賽是在省城對吧?路費、住宿……是筆開銷。」
她觀察著我的表情,繼續說:「但你王老師也說了,這是為學校爭光。
「你要是真想去……就去吧。」
我心裡那根繃緊的弦微微鬆動了。
「不過,」爸爸放下報紙,開口了,聲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應允。
「暑假超市那份工,你得去。不能白費我跟你張叔開這個口。」
那根剛剛鬆動的弦,猛地又繃緊了,甚至比之前更緊。
我抬起頭,看向他。
他迎上我的目光,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怎麼?比賽我們讓你去了,家裡的事你就能甩手不管了?天下沒有這麼便宜的事。」
媽媽趕緊打圓場,聲音放得更軟:
「曉棠,你爸也是為你好,提前接觸社會,鍛鍊鍛鍊沒壞處。比賽完了再去,不耽誤。」
我看著他們。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用一場我靠撿瓶子才換來報名資格的比賽,作為恩賜,來交換對我整個暑假的支配權。
「知道了。」我低下頭,重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進嘴裡。
粥是溫的,咽下去卻像沙子一樣磨著喉嚨。
媽媽似乎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點真切的笑意,又給我夾了一筷子鹹菜:「哎,這就對了。」
爸爸重新拿起報紙,抖了抖,發出嘩啦的聲響。
我安靜地吃完那碗粥,把碗筷放進水池。
「我回房收拾一下複賽用的東西。」我說。
「去吧去吧,」
媽媽在圍裙上擦著手,「需要媽幫你準備什麼嗎?」
「不用。」
我走進房間,關上門,沒有鎖。
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我聽著外面廚房傳來媽媽略顯輕快的洗碗聲,還有爸爸偶爾咳嗽的聲音。
他們以為風波過去了,一切又回到了正軌。
我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裡面是空的。
那些碎片,昨天已經被我扔掉了。
但那張寫著走出去的紙條,被我折成小小的方塊,塞在鉛筆袋最深的角落裡。
我把它拿出來,握在手心,那堅硬的觸感提醒著我什麼。
然後,我開始一件件整理要帶去省城的衣服。
動作很慢,卻很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