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按照准考證上的號碼,排著隊等待進入考場。
周圍都是嗡嗡的說話聲,有人在最後翻著筆記,有人互相加油打氣。
我站在隊伍里,手心裡全是汗,黏糊糊的。
胃裡像揣了只兔子,跳得厲害。
旁邊的李靜碰了碰我,小聲說,「林曉棠,你臉色好白,沒事吧?」
我搖搖頭,攥緊了手裡的透明筆袋,裡面裝著准考證、身份證和幾支筆。
「沒事。」
考場裡很安靜,只有電風扇在頭頂嗡嗡轉動的聲音。
監考老師拆開密封袋,分發試卷。
當語文試卷傳到我手上時,我深吸了一口氣。
手指有些顫抖地寫下自己的名字和准考證號。
作文題目是關於「路」。
我看著那一個字,腦子裡一瞬間閃過很多東西。
閃過爸爸揚起的皮帶,閃過媽媽哀求的眼神。
閃過趙姐魚攤上飛濺的鱗片,閃過宿舍被窩裡那點微弱的手電光。
閃過王老師遞給我那張寫著「走出去」的紙條。
我拿起筆,開始在答題卡上寫字。
筆尖划過紙張,沙沙作響。
一開始手還有點抖,寫了幾行後,漸漸穩了下來。
那些憋在心裡太久的話,好像終於找到了一個出口,順著筆尖流淌出來。
接下來的每一場考試,我都像上緊了發條。
數學最後一道大題很難,我卡了很久,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交卷鈴聲響起前幾分鐘,我猛地想到一個輔助線的畫法,匆匆寫了幾步。
不知道對不對,但總算沒有空著。
考完最後一門英語,走出考場時,外面下起了小雨。
冰涼的雨點打在臉上,我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感覺整個肩膀都鬆了下來。
同學們聚在一起對答案,嘰嘰喳喳。
我沒有加入,背著書包慢慢往宿舍走。
接下來是漫長的等待。
我繼續在趙姐的魚攤干周末的活。刮魚鱗,收拾雜活,動作比以前麻利了些。
趙姐有時候會問:「考完了?考得咋樣?」
「就那樣吧。」我說。
她就不再問了。
媽媽又打過幾次電話到宿舍,問我考得怎麼樣,打算報什麼學校。
我說等成績出來再說,她就嘆口氣,掛了。
出成績那天,我起了個大早。
心臟從醒來就開始砰砰跳。
我用宿舍樓下的公用電話,按照語音提示,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輸入准考證號。
聽筒里傳來機械的播報聲。我屏住呼吸聽著。
語文……數學……英語……文綜……
總分:548。
我握著聽筒,愣了好幾秒。
腦子裡飛快地閃過近幾年的分數線,這個分數,上個二本應該夠了。
我慢慢放下電話,手還在微微發抖。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點。
我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有點濕。
沒有哭出聲,就是眼淚自己往下掉。
止不住。
我走到操場邊上,在那片熟悉的看台坐下。
清晨的風吹過來,帶著青草的味道。
我看著空蕩蕩的跑道,看著教學樓紅色的磚牆。
548。這個數字像一把鑰匙,輕輕轉動。
那扇我以為永遠緊閉的門,好像有了一絲縫隙。
27
成績出來的當天下午,宿舍樓下的公用電話又響了。
舍管阿姨喊:「307 林曉棠,你媽電話!」
我走下樓梯,拿起聽筒。
媽媽的聲音傳出,「曉棠,成績出來了吧?考得怎麼樣?」
「548。」我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隨即聲音揚了起來,帶著難以置信的喜悅:
「多少?548?!哎呦!我就知道我閨女肯定行!這分數……這分數能上個好二本了吧?」
「嗯。」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柔和,甚至帶著點討好。
「那個填報志願是大事,馬虎不得。我跟你爸商量了,你還是回家來住吧,咱們一家人好好商量著報。
「省城那邊人生地不熟的,消費又高,一個女孩子家,我們實在不放心。」
我看著窗外,「不用商量,我已經想好報哪裡了。」
「你想好?你想什麼想!」
電話那頭的聲音陡然拔高,又立刻壓了下去,帶著急促。
「曉棠,你別任性!填報志願多關鍵啊,走錯一步後悔一輩子!
「聽媽的,報個省內的大學,離家近,周末還能回來,媽也能照顧你。省城那麼遠,來回車費都多少……」
「我申請了助學貸款。」
我打斷她,「生活費我自己能掙。」
「貸款?!那怎麼行!背一身的債,以後怎麼辦?」
媽媽的聲音真的急了,「曉棠,你怎麼就不明白呢?爸媽都是為你好!
「省內的學校怎麼了?一樣是大學!你非要跑那麼遠,是不是還在跟爸媽慪氣?」
「不是慪氣。」我說。
「我只是想選一條我自己想走的路。」
「你自己選?你才多大!你知道外面什麼樣子?」
她的聲音帶上了哭腔,「你是不是非要看著這個家散了你才甘心?
「你爸他……他嘴上不說,心裡也惦記你的。你就不能退一步嗎?」
這時,電話那頭傳來爸爸模糊的聲音,像是在旁邊催促。
媽媽趕緊說:「你爸要跟你說話。」
電話換到了爸爸手裡。
他沉默了幾秒,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但也生硬:
「志願的事,聽你媽的。一個女孩子,跑那麼遠像什麼話。
「省內找個穩妥的學校,專業我們也幫你參謀。到時候……學費家裡給你出。」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用吼的,而是用一種近乎商量的語氣。
雖然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底色。
我對著話筒,聲音平靜,「爸,志願我會自己填。」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只能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
然後,「咔噠」一聲,電話被掛斷了。
聽筒里傳來忙音。
我把它放回座機,轉身上樓。
幾天後,我去學校微機室網上填報志願。
在院校代碼欄里,我輸入了那座遠方省城的大學代碼。
專業選擇了漢語言文學。
滑鼠點擊「提交」按鈕時,我的手很穩。
走出微機室,六月的陽光有些刺眼。
我從書包里拿出摺疊好的助學貸款申請表,走向教務處辦公室。
28
離大學報到還有三天,媽媽提著一袋新買的水果和幾包餅乾,找到宿舍來了。
她把東西放在我收拾好的行李箱旁邊,搓了搓手。
「東西都收拾好了?」
她環顧了一下空蕩蕩的床鋪。
「被子褥子都帶上,聽說北方冬天冷。媽給你買了件新毛衣,也塞箱子裡了。」
「嗯。」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鏈。
「路上吃的帶夠,火車上東西貴。」
她拿起那幾包餅乾,想往我背包側袋裡塞。
「包里沒地方了。」我說。
她的手停在空中,頓了頓,又把餅乾放回桌上。
沉默了一會兒,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舊手帕包成的小包。
層層打開,裡面是一疊折得整整齊齊的鈔票。
大多是十塊二十塊的。
「這錢你拿著,」
她把錢遞過來,眼睛看著別處,「到了學校,買點日用品。別……別太省了。」
我看著那疊皺巴巴的鈔票,沒有立刻去接。
以前為了五十塊報名費,我需要撿很久的瓶子。
「我申請了助學貸款,暫時夠用。」
媽媽的臉色黯淡了一下,執意把錢往我手裡塞:「貸款是貸款,這是媽給你的!拿著!」
我猶豫了一下,接過了錢。
指尖碰到她粗糙的手心,她像是被燙到一樣,迅速縮回了手。
「謝謝。」我把錢放進外套內側的口袋。
她似乎鬆了口氣,又叮囑道:
「到了就給家裡打個電話,報個平安。在外面……自己當心點,別跟人起衝突,老老實實讀書。」
「知道了。」
報到那天早上,我拖著行李箱,背著鼓鼓囊囊的書包,走到學校門口等去火車站公交車。
天剛蒙蒙亮,街上沒什麼人。
遠遠地,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街對面。
是爸爸。他穿著那件灰色的舊夾克,雙手插在褲兜里,望著我這邊。
我愣了一下,沒動。
他也沒有過來。
我們就隔著一條空蕩蕩的馬路,互相看著。
公交車來了。
我拎起箱子,費力地踏上車門台階。
投了幣,走到車廂後面,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車子緩緩啟動。
我透過沾著灰塵的車窗,看向街對面。
他還站在那裡,姿勢沒變。
隔著越來越遠的距離,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直到車子拐過街角,那個灰色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里。
我轉回頭,看著前方。
手伸進口袋,摸到那疊媽媽給的鈔票,邊緣有些扎手。
車子顛簸著,駛向火車站。
窗外的景物開始飛快地向後掠去。
29
火車咣當咣當了將近二十個小時。
我幾乎沒怎麼睡。
上鋪大叔的呼嚕聲像拉風箱,對面座位小孩哭鬧了幾次。
我靠著車窗,看著外面從熟悉的丘陵平原,逐漸變成起伏的山地。
天快亮時,廣播里說即將到站。
我拎著沉重的行李箱,跟著人流擠下火車。
北方清晨的空氣帶著明顯的涼意,鑽進我的脖領,和老家那種濕熱的夏天完全不同。
出站口擠滿了舉著牌子接新生的高年級學生。
我找到大學的橫幅,跟著指引上了一輛大巴車。
車子穿過漸漸甦醒的城市,高樓越來越多,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
校園比我想像的大得多,紅色的磚牆建築,寬闊的林蔭道。
報到點排著長隊,周圍是拖著嶄新行李箱,陪著父母的新生。
我一個人辦好手續,領了鑰匙,找到宿舍樓。
宿舍是四人間,有獨立的衛生間。
我是第一個到的。選了靠窗的下鋪,開始整理東西。
媽媽買的那件新毛衣,是鮮紅色的,很扎眼。
我把它疊好,塞進了衣櫃最底層。
收拾完,我去食堂吃了碗最便宜的素麵。
味道一般,但分量很足。
下午,另外三個室友陸續到了。
她們都有父母陪著,鋪床、掛蚊帳、整理書桌,忙忙碌碌。
一個短髮女孩的媽媽熱情地遞給我一個蘋果:
「同學,吃水果,以後你們就是一家人了,互相照顧啊。」
我接過蘋果,道了謝。
等她們的父母都離開後,宿舍里一下子安靜下來。
短髮女孩叫孫薇,另外兩個,一個叫李麗,一個叫張倩。
她們開始互相詢問老家是哪裡的,高考考了多少分。
「林曉棠,你呢?你爸媽今天沒來送你啊?」孫薇轉過頭問我。
「他們忙。」我說。
「哦。」
她點點頭,沒再多問,又興致勃勃地提議,「咱們晚上一起去商業街逛逛吧?聽說那邊好多好吃的!」
我翻開帶來的英語書,「你們去吧,我還有點事。」
她們互相看了看,也沒勉強,嘻嘻哈哈地出門了。
宿舍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乾淨的地板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我拿起那個蘋果,走到水房洗乾淨,靠在窗邊慢慢地吃。
蘋果很甜,汁水充沛。
樓下有男生在彈吉他唱歌,斷斷續續的。
遠處籃球場傳來拍球和呼喊的聲音。
這是一個全新的地方。
沒有人認識我,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
我吃完蘋果,把果核扔進垃圾桶。
從書包里拿出媽媽給的那箇舊手帕包,打開,把錢又數了一遍。
一共三百二十塊。
我把錢和助學貸款的回執單放在一起,小心地收好。
手機響了,是媽媽打來的。
「曉棠,到了嗎?宿舍怎麼樣?同學好相處嗎?」
她的問題一個接一個。
「到了。挺好。還行。」我回答。
「到了就好,到了就好……」
她重複著,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那……你忙吧,缺什麼就跟家裡說。」
「嗯。」
掛了電話,我走到窗邊。
夜幕開始降臨,校園裡的路燈一盞盞亮起,像散落的星星。
風吹過來,帶著自由的味道。
30
大學課程並不輕鬆,尤其是對我這個底子不算太紮實的人來說。
我延續了高中的習慣,每天早起,在教學樓開門前就等在門口,搶圖書館靠窗的位置。
下午沒課的時候,我就去圖書館後面的小樹林裡大聲朗讀英語。
一個月兩百塊的生活費,掰著指頭算。
早餐一個饅頭一碗粥,中午和晚上吃最便宜的一葷一素。
室友們約著去學校后街改善伙食,我總推說要去圖書館。
開學一個多月後,我在校門口公告欄看到一張招聘啟事:
【學校商務接待中心招茶藝服務員,要求形象端正,有耐心,培訓後上崗,每小時十五元。】
十五塊。
比我周末發一天傳單掙得還多。
我記下地址,周末找了過去。
接待中心在一棟很氣派的樓里。
經理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姓陳,穿著合身的套裝。
「以前接觸過茶藝嗎?」她翻著我的申請表問。
「沒有,」我老實回答。
「但我可以學。我學東西很快。」
她抬眼看了看我,沒說什麼,遞給我一張單子:
「這上面是幾種常見茶葉的基本知識和沖泡流程。下周一下午四點過來試試。」
那張單子上是密密麻麻的茶名和水溫要求。
我拿回宿舍,像背課文一樣,一遍遍默念,用空杯子比劃注水、出湯的動作。
周一下午,我提前半小時到了接待中心。
陳經理讓我在一個小茶室里操作。
手有點抖,熱水差點燙到。
但我儘量穩住,按照背下來的流程,一步步完成。
陳經理端起我泡的茶,嘗了一口,微微蹙眉,放下杯子:
「手法太生硬,水溫也沒掌握好。不過……」
她看了看我身上洗得發白的襯衫,「態度還算認真。
「這樣吧,你先跟著李姐學,從基礎的做起,打掃茶室,清洗茶具。時薪十二塊,看你表現再調整。」
「謝謝陳經理。」我說。
李姐是這裡的老員工,話不多,但教得很仔細。
怎麼用茶夾,怎麼溫杯,怎麼注水不出聲。
我一邊擦著光可鑑人的茶盤,一邊偷偷記下她招待客人時的言談舉止。
第一個月,我拿到了八百多塊工資。
我把三百塊存進銀行卡,剩下的錢,去書店買了一本厚厚的《茶藝基礎》。
晚上宿舍熄燈後,我就在走廊盡頭的聲控燈下看書。
燈滅了,就輕輕跺一下腳。
那本厚厚的書,一頁頁被我翻得卷了邊。
三個月後,陳經理偶爾會讓我給一些不太重要的客人泡茶。
我還是緊張,但手穩了很多。
有一次,客人誇了一句:「這小姑娘泡的茶,味道很正。」
陳經理沒說什麼,但第二周,我的時薪漲到了十五塊。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王老師。
她在電話那頭笑了:「曉棠,我就知道你可以。」
掛了電話,我看著窗外。
北方的秋天來得早,樹葉已經開始泛黃。
手機螢幕亮了一下,是媽媽發來的簡訊:【天冷了,記得加衣服。錢夠花嗎?】
我看著那條簡訊,手指在鍵盤上停了一會兒,回復:【夠。加了。】
然後把手機放回口袋,拿起書包,走向圖書館。
31
晚上十點多,我剛從圖書館回到宿舍,正準備去水房洗漱。
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
螢幕上跳動著「媽媽」兩個字。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
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不尋常的急促,還夾雜著壓抑的哽咽。
「曉棠,你爸……你爸他……」
我的心猛地一沉,握緊了手機:「他怎麼了?」
「他晚上跟人喝酒,回來的時候……摔了一跤,磕到頭了……」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被哭聲切割得破碎。
「流了好多血……現在在醫院,醫生說是……是腦溢血……要馬上做手術……
「曉棠,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你要回來啊……你得回來……」
她語無倫次,最後幾乎是在電話那頭嚎啕大哭。
我靠在冰涼的牆壁上,宿舍里孫薇她們討論電視劇的聲音變得遙遠。
腦子裡一瞬間閃過很多畫面:
爸爸揚起的皮帶,他鐵青的臉,最後是那天早上在街對面,那個沉默的灰色身影。
「在哪個醫院?」
我的聲音聽起來異常平靜,連自己都覺得陌生。
媽媽抽噎著說出了醫院的名字。
「我知道了。」我說,「我買最早的車票回去。」
掛掉電話,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走進宿舍,開始默默地收拾隨身物品。
幾件換洗衣服,錢包,身份證。
「林曉棠,這麼晚了你收拾東西幹嘛?」孫薇好奇地問。
「家裡有點事,回去一趟。」我把書包拉鏈拉上。
「啊?這麼急?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大事。」
我背上書包,「幫我跟輔導員請個假,歸期未定。」
走出宿舍樓,夜風很涼。
我用手機軟體查了車票,最近的一趟火車是凌晨四點的。
我攔了輛計程車,直奔火車站。
在候車室冰冷的塑料椅子上,我坐了很久。
手機螢幕亮著,是購票成功的頁面。
媽媽沒有再打電話來。
窗外是黑沉沉的夜,偶爾有火車鳴著汽笛,呼嘯著駛過。
我閉上眼,卻毫無睡意。
回去。那個我拼盡全力逃離的地方,那個充斥著壓抑和疼痛的家。
我以為我再也不會踏足了。
可現在,因為一個電話,因為那個曾經對我揮起皮帶的人倒下了,我正在回去的路上。
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感覺。
沒有擔心,也沒有悲傷,更像是一片空茫。
好像有什麼沉重的東西,最終還是拴在了腳踝上。
無論我飛出去多遠。
凌晨三點半,開始檢票。
我隨著稀疏的人流,走過檢票口,踏上南下的列車。
找到自己的硬座座位,我把書包抱在懷裡,靠在窗邊。
火車緩緩啟動,站台的燈光向後滑去,城市被甩在身後。
32
火車在清晨抵達縣城。
我沒回家,直接打了輛車去醫院。
病房裡一股消毒水混雜著某種衰敗的氣息。
爸爸躺在靠門的病床上,閉著眼,臉色灰白,鼻子裡插著氧氣管,手臂上連著輸液管。
他好像一夜之間縮水了。
整個人陷在白色的被單里,看起來陌生又脆弱。
媽媽趴在床邊,頭髮亂糟糟的,聽見腳步聲抬起頭。
她的眼睛腫得像核桃,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猛地站起來抓住我的胳膊。
「曉棠!你回來了!你可算回來了!」
她的手指掐得我生疼,聲音帶著哭過後的沙啞和顫抖。
「醫生說要做什麼造影,還要準備手術……簽字……那麼多單子,媽看不懂啊……」
我輕輕把她的手掰開,走到床尾,拿起掛著的病歷夾翻看。
診斷寫著腦出血,後面跟著一串看不懂的醫學術語。
「醫生呢?」我問。
「剛……剛查完房,說一會兒過來。」媽媽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
我放下病歷,去護士站問了主治醫生的辦公室。
找到醫生,他看著我,有些疑惑。
「我是他女兒。」我說。
醫生點點頭,拿出幾張檢查單和手術同意書,開始解釋病情和手術風險。
媽媽在旁邊聽著,臉色越來越白,嘴唇哆嗦著,不斷重複:
「醫生,您一定要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
「手術費用大概需要多少?」我打斷了媽媽的絮叨。
醫生報了一個數字。
媽媽倒吸一口冷氣,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
我扶住了她。
「醫保能報銷一部分。」
醫生補充道,「但需要你們先墊付,後續再憑單據去報銷。」
我去住院部繳了費,用的是我這學期攢下,準備下學期交部分學費的錢。
銀行卡里的數字瞬間少了一大截。
回到病房,媽媽正用濕毛巾給爸爸擦臉,動作笨拙而小心翼翼。
她看到我,像是彙報一樣小聲說:「我剛才好像看到他手指動了一下……」
我沒說話,把繳費單塞進口袋,開始整理床頭柜上亂七八糟的水杯、紙巾和吃了一半的蘋果。
接下來的幾天,我守在醫院。
媽媽負責在家裡做好飯送來。
其餘時間,她大多只是坐在床邊,看著爸爸掉眼淚。
或者對著昏睡的他絮絮叨叨說話。
內容無非是「你快好起來」「這個家不能沒有你」。
手術還算順利。
爸爸被推回病房後,依舊昏昏沉沉,但生命體徵平穩了。
醫生說,接下來是漫長的恢復期,可能會留下後遺症,行動和語言能力都可能受影響。
媽媽似乎鬆了口氣,又開始為別的事發愁。
一天晚上,她趁著病房裡沒別人,湊到我身邊,聲音壓得低低的。
「曉棠,你爸這病,以後怕是賺不了錢了。你這大學,要不……先別念了?
「媽知道對不起你,可家裡實在是……」
我正給爸爸用棉簽蘸水潤嘴唇,手停了一下。
「我申請了助學貸款。」
我繼續手裡的動作,頭也沒抬,「生活費我自己能掙。」
「貸款那不是欠債嗎?你一個女孩子……」她急急地說。
「那就欠著。」我說。
她看著我,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長長地嘆了口氣,轉身去收拾保溫桶了。
爸爸出院那天,報銷手續也辦下來了。
媽媽拿著那個裝著錢的信封,沒有立刻給我,而是攥在手裡,眼神躲閃。
「曉棠,這錢……你看,你爸後續還要吃藥,做康復,家裡開銷也大……
「你那個貸款,要不先想想別的辦法?」
我看著她的眼睛,看了很久。她的頭越來越低。
「把錢給我。」我說,沒有任何商量餘地。
「那裡面有我墊的學費。」
她的肩膀垮了下去,慢吞吞地把信封遞給我。
我接過,數出我墊付的那部分,把剩下的塞回她手裡。
「我回學校了。」我說。
她抬起頭,眼裡又有淚光:「你爸這樣……你不多待幾天?」
「不了。」
我拎起早就收拾好的背包,「期末還有考試。」
我走到病床邊。
爸爸靠在床頭,眼神有些渾濁,似乎認出了我。
嘴唇動了動,發出幾個含糊的音節,聽不清是什麼。
我看著他,點了點頭。
然後轉身,走出了病房。
33
回到學校,生活重新被上課、打工和圖書館填滿。
北方的冬天來了,風吹在臉上像小刀子一樣。
手機放在桌角,螢幕亮起的頻率比以前高了很多。
【曉棠,這邊降溫了,你那邊更冷吧?毛衣夠不夠厚?】
【你爸今天能扶著牆走幾步了。】
【你妹這次模擬考進了年級前五十。】
簡訊的內容不再是抱怨和指責,而是些帶著點小心翼翼的彙報。
我通常只回幾個字:【知道了。】【挺好。】
一天晚上,我剛從接待中心下班,手機響了。
螢幕上跳動著「爸爸」兩個字。
這是我離家後,他第一次主動打給我。
我盯著那個名字看了幾秒,才接起來。
「喂?」電話那頭是他的聲音,比以前含糊緩慢,帶著大病初癒的虛弱。
「嗯。」我應了一聲。
「在……在學校?」他問。
「剛下班。」
「哦……工作,累不累?」
「還行。」
電話里沉默下來,只能聽到他有些沉重的呼吸聲。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開口,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笨拙的試探。
「錢……還夠用嗎?」
「夠。」我說。
又是一陣沉默。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含糊地說:「那……那就好。注意身體。」
「嗯。你也是。」
「……掛了。」
電話斷了。
我握著手機,在已經結了一層薄冰的路邊站了一會兒。
路燈的光暈在寒冷的空氣里顯得朦朦朧朧。
回到宿舍,孫薇正在泡方便麵,香氣瀰漫開來。
她看到我,順口問:「林曉棠,剛跟誰打電話呢?看你站外面半天。」
「家裡。」我脫下外套,掛好。
「你家裡人對你真好,老惦記著你。」她感嘆了一句,繼續去攪她的面。
我沒說話,拿起臉盆去水房洗漱。
溫熱的水流沖在手上,慢慢驅散了外面的寒氣。
躺在床上,我收到媽媽發來的一條長簡訊。
詳細說了爸爸今天康復訓練的情況,最後再次叮囑我天冷加衣。
我看著那條簡訊,隨後把手機塞到枕頭底下,翻了個身,面朝牆壁。
心裡不是沒有波動。
那些曾經極度渴望的東西,現在似乎以另一種方式,姍姍來遲。
但那種被皮帶抽過的灼痛,那種被推出去頂罪的冰涼,那種跪在地上撕碎日記本的絕望。
太深刻了。
像刻在骨頭上的印子,磨不掉。
他們好像終於開始學著,用我能接受一點的方式來對待我。
但這條路,他們走得實在太晚了,而我已經獨自往前走了太遠。
遠到,不太需要他們手裡的糖了。
34
工作轉正後第一個春節,我回了趟家。
沒回老屋,直接去了我在縣城買的那套新房。
鑰匙插進鎖孔,轉動,打開門。
屋裡還是空蕩蕩的,只有幾件必備的家具。
但窗戶明亮,地板乾淨,暖氣開得很足。
媽媽提著大包小包的菜跟在我後面進門。
眼神裡帶著點怯生生的好奇,這裡摸摸,那裡看看。「這房子真亮堂,地段也好,聽說旁邊就是大超市?」
「嗯。」我把外套掛進空蕩蕩的衣櫃。
「你爸……他腿腳還是不太利索,上下樓費勁,不然今天也想來看看。」
她像是解釋,又像是試探。
「知道了。」我說。
除夕那天,我去了老屋吃年夜飯。
爸爸坐在改造過的舊藤椅上,看見我,嘴唇動了動,想站起來。
手撐著扶手試了一下,又慢慢坐了回去。
他的頭髮白了一大半,臉上那種專橫的神色被討好的侷促取代了。
飯桌上安靜了很多。
媽媽不停地給我夾菜,堆了滿滿一碗。
爸爸偶爾問一句工作忙不忙,氣候習不習慣,聲音不高,帶著小心翼翼。
我一一回答,語氣平和。
吃完飯,媽媽收拾碗筷,爸爸看著電視里的春節晚會,眼神卻沒什麼焦點。
我拿出兩個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
「這裡面是兩萬塊。你們拿著,平時用,或者做康復。」
媽媽擦著手從廚房出來,看到信封,愣了一下,連忙擺手:
「不用不用,我們有錢,你爸有退休金,我擺攤也還能賺點……
「你這剛工作,買房又欠著貸款,自己留著……」
「拿著吧。」我把信封往她那邊推了推。
「這是給你們的。以後每年我都會給。別的,就沒了。」
媽媽看著那兩個信封,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
最後慢慢地拿了起來,攥在手裡,很緊。
她沒有說謝謝,眼圈有點紅,低下頭去。
爸爸看著這一幕,喉嚨里發出一點含糊的聲音,像是嘆息,又像是別的什麼。
他轉過頭,繼續盯著電視螢幕。
螢幕上正演著小品,觀眾在哈哈大笑。
外面的鞭炮聲噼里啪啦地響起來,震得窗戶微微發顫。
我站起身:「我回那邊了。」
媽媽抬起頭,眼神里有一閃而過的失落,但還是點了點頭:「哎,好,路上黑,小心點。」
爸爸也轉過頭,嘴唇嚅動了幾下,最後只說:「走吧。」
我穿上外套,走出老屋。
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一片漆黑。
我摸黑走下樓梯,推開單元門。
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硫磺的味道。
夜空中炸開一朵朵煙花,絢爛,但轉瞬即逝。
我沿著路燈走回新房小區,保安亭亮著燈。
我刷卡進門,上樓,打開屬於自己的那扇門。
屋裡很安靜,暖氣開得足,暖烘烘的。
我給自己倒了杯熱水,站在窗前看外面的煙花。
手機螢幕亮了一下,是媽媽發來的簡訊:【到家了嗎?】
我回復:【到了。】
然後把手機放在一邊。
我知道,從今往後,我和他們之間,大概就是這樣了。
我會履行該盡的義務,給錢,偶爾回去看看。
但那些曾經斷裂的渴望被填滿的情感連結,再也接不回去了。
這樣,也好。
35
周末的早晨,陽光透過書房的窗戶,在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我坐在電腦前,敲下最後一行字,完成了這周的專欄稿件。
手邊的咖啡還冒著熱氣。
手機螢幕在桌角亮起,提示有一條新簡訊。
是媽媽發來的。
我拿起手機點開。很長的一段文字,有些語句不太通順,夾雜著錯別字。
她說昨晚夢到我小時候了,說我蹲在院子裡看螞蟻搬家,一看就是一下午。
她說那時候真好啊。
她說對不起,以前很多事,是她糊塗,是她沒用,沒能保護好我。
她說知道現在說這些晚了,我也不需要了,但她憋在心裡難受,想說給我聽。
我逐字看完,手指在冰冷的螢幕上停留了片刻。
然後我放下手機,沒有回覆。也沒有刪除。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已經微涼。
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初夏的風帶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湧進來,拂在臉上。
樓下的花壇邊,幾株蒲公英正開著毛茸茸的白色小球。
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娃娃搖搖晃晃地走過去,好奇地伸手一拍。
幾十朵小小的白色降落傘瞬間掙脫花托,乘著風,悠悠地飛了起來。
它們散開,升高,越過低矮的冬青叢,越過人行道,朝著不同的方向飄去。
越飛越遠。
融進明亮的陽光和廣闊的天空里。
我趴在窗台上,安靜地看著。
那些柔軟的、看似脆弱的白色小傘,帶著種子,飛向未知的地方。
無論落到哪裡,是肥沃的土壤,還是貧瘠的石縫。
它們都能紮根,生長,然後等待下一次飛翔。
我曾經那麼恨自己的出身。
恨那個讓我窒息的家,恨自己為什麼不是一棵紮根在沃土裡、被人精心呵護的苗。
我拚命地掙扎,想要逃離,想要抹掉身上所有來自那個家庭的印記。
我做到了。
我飛出來了,飛得很遠。
可現在,站在這個我自己選擇的灑滿陽光的窗口,看著那些自由飄散的蒲公英
我忽然明白了。
我無法選擇自己從哪裡來。
那塊土壤是肥沃還是貧瘠,是溫暖還是冰冷。
但我可以選擇,如何生長。
我不必原諒所有傷害,不必強迫自己忘記。
那些疤痕就在那裡。
它們是我的一部分,提醒著我曾經多麼努力地掙脫。
但我可以放下那份日夜灼燒的恨意和不甘。
不是為他們,是為我自己。
背著太重的過去,我飛不遠。
風還在吹,更多的蒲公英種子踏上了旅程。
我轉過身,走回書桌旁。
螢幕上的文檔還打開著,光標在結尾處靜靜閃爍。
我的路,還在我自己筆下,往前延伸。
(全文完)
番外:桂花香
我嫁給林建軍那天,娘拉著我的手說:「桂花,到了婆家要勤快,早點生個兒子,腰杆子就硬了。」
我記住了。
拚命幹活,把家裡收拾得鋥亮。
可第一胎是個丫頭。
接生婆說:「丫頭也好,先開花後結果。」
婆婆的臉拉得老長。
建軍蹲在院子裡,一晚上沒怎麼說話。
第二天,婆婆把孩子送走了。
我什麼也沒說,假裝不知道。
懷上曉棠時,反應大,吐得厲害。
婆婆難得有了點笑模樣:「這胎像個小子,折騰人。」
生的時候,我疼得死去活來。
聽見接生婆說「又是個閨女」,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半截。
婆婆拎著準備給月子的肉,轉身就走。
建軍進來,看了孩子一眼,嘆了口氣:「莫哭了,生都生了嘛。」
我能不哭嗎?
我沒給他生個兒子。
月子裡沒養好,下了地就忙活,落下了病根。
可我不敢歇,我怕他們覺得我矯情,覺得我沒用。
建軍脾氣越來越躁。
一點小事就摔筷子砸碗。
我怕他。
他嗓門一高,我腿肚子就轉筋。
曉棠從小就是個聽話的孩子。
她會在建軍砸碗筷的時候幫著我收拾。
會在我幹完活回家後給我捶背。
會看著我身上被打出來的淤青抹眼淚。
我很愛她。
可是,我更怕建軍的拳頭。
那次他嫌魚咸了,要發火。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想也沒想就指著曉棠:「是曉棠收拾的魚!」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我看見曉棠看著我,那雙眼睛,清澈得讓我無處躲藏。
可建軍沒再沖我發火。
他衝著曉棠去了。
我鬆了口氣,隨即又被更大的恐慌淹沒。
我怎麼能這樣?
那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可是,我實在是太怕了。
怕那些落在身上的拳頭。
怕那些落在臉上的巴掌。
晚上,我摸進曉棠房間,抱著她哭。
我說媽媽只有你了,媽媽心裡苦。
我是在跟她訴苦,也是在跟自己解釋。
看,媽媽是逼不得已,媽媽是跟你一頭的。
只有這樣,我才能稍微原諒自己一點。
後來,她越來越沉默,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涼。
我害怕那種眼神,那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罪人。
她撿瓶子,藏錢,要去參加什麼作文比賽。
建軍發現後大發雷霆。
皮帶抽下去的時候,我撲上去攔。
建軍吼我:「你也要反了?」
我一下就僵住了。
那個「反」字,像把錘子砸在我心上。
我不能反,我是靠他吃飯的,
我沒兒子,我老了還得靠他……
或者,靠侄子?
混亂中,我看著曉棠倔強的臉,突然很生氣。
她為什麼不能像別人家的閨女一樣聽話?
為什麼非要惹事?
她要是乖乖認錯,不就沒事了嗎?
我沖她喊:「快跟你爸認錯!說你再也不敢了!」
我希望她低頭, 我希望這場風暴快點過去。
我習慣了用她的順從, 來換取這個家裡短暫的太平。
直到她在奶奶的壽宴上,把那杯橙汁潑在地上, 說「我不是你們的女兒了」。
那一刻, 我心裡有什麼東西,跟著那杯子一起碎了。
她真的走了。
頭幾天,我瘋了似的找她, 哭,罵, 覺得她不懂事,心狠。
可夜深人靜, 躺在那張冰冷的床上,建軍在旁邊打著呼嚕。
我腦子裡一遍遍閃過好多畫面。
閃過她小時候發燒, 我整夜抱著她。
閃過她得了第一張獎狀,興沖沖拿給我看, 我說「挺好」,轉頭去給兒子洗衣服。
閃過她手臂上那些刺眼的淤青。
閃過我指著她,讓她頂罪時, 她難以置信的眼神。
我第一次開始想:
如果她是個兒子, 我還會這樣對她嗎?
如果我有自己的工作, 不指著建軍吃飯,我敢不敢護著她?
我一直怪自己生不齣兒子, 可我對得起自己⽣出來的⼥⼉嗎?
她考上⼤學,走了,再也沒回頭。
建軍病了, ⽼了,脾氣沒那麼暴了,有時候會看著窗外發獃。
兒⼦……終究是沒有。
當初說給我養⽼的侄子, 如今為彩禮錢跟他⾃己爸媽拍桌⼦瞪眼。
我推出去的那個女兒, 卻每個⽉準時打錢回來,給我和建軍買保險, 安排得妥妥噹噹。
她什麼都不用我們操心, 也什麼都不再跟我們說。
去年,她買了縣城的房⼦,請我們去吃飯。
屋⼦真亮堂,真乾淨。
我看著她在廚房裡利落地炒菜,背影挺拔, 說話有條有理。
她再也不是那個需要我保護, 或者被我推出去頂罪的⼩丫頭了。
我這才恍恍惚惚地明⽩, 我這⼀輩⼦,苦苦追求的「依靠」,好像從⼀開始就錯了。
我總覺得⾃己懦弱, 是因為沒生齣兒⼦。
現在才懂,我的懦弱,是因為我從來沒想過,自己可以站起來。
而我曾經擁有過最堅實的依靠, 就是那個被我親手推開的女⼉。
那天從她新房出來, 建軍拄著拐杖,⾛得很慢。
他突然說:「咱們……對不起曉棠。」
我沒吭聲, 眼淚卻一下⼦涌了出來。
晚了。
桂花到底沒能真的⾹起來,就在這⽇復一日的油煙和悔恨里,蔫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