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我,眼神裡帶著懇求:「恐怕現在,只有你的話他還能聽進去一點了。就算……就算看在這麼多年同學的份上,你拉他一把,好嗎?哪怕……哪怕只是去說幾句狠話,罵醒他也行啊!」
我看著老師殷切又無奈的目光,沉默了幾秒,然後輕輕點了點頭。
「好,我去試試。」
我在天台的角落找到了裴北岷。
他靠著斑駁的水泥牆,指尖夾著煙,校服皺巴巴的,整個人透著一股頹敗的氣息。
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
看到是我的一瞬間,他渾濁的眼睛裡猛地迸發出一絲微弱的光亮。
像是溺水之人看到了浮木。
他慌忙扔掉了手中的煙蒂,手足無措地站直身體。
「南櫸!」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
「你……你來了!你是不是……還是關心我的,對不對?我就知道……」
「老師讓我來勸勸你。」
我打斷他的自作多情,走到天台邊,和他保持著距離。
他眼中的光亮黯淡了些,但依舊急切地說:
「南櫸,我知道我錯了!我改!我真的改!我不跟徐淼混了,我好好學習,我……」
「裴北岷,」我轉過身,面對著他,臉上露出一抹極淡的笑意,「你誤會了。」
他愣住。
「我來,」我頓了頓,目光緩緩掃過他指尖的煙漬,皺巴巴的衣領,以及那張寫滿落魄的臉,「只是想親口告訴你――」
「看到你這副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我就放心了。」
裴北岷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
我迎著他絕望的目光。
「繼續墮落吧,這樣很好。這樣,等我站在領獎台上拿到金牌的時候,你我之間的對比,才會更精彩,更徹底。」
廢物,就該待在垃圾桶里。
12
奧賽成績張榜的那天。
布告欄前被圍得水泄不通。
紅色的喜報上,「靳南櫸」三個字高居榜首,後面跟著醒目的兩個字――
「金牌」。
「金牌!靳南櫸拿了全國金牌!」
「直接保送 A 大!太牛了!」
「真沒想到,最後是她站到了頂峰……」
我站在人群外圍,看著那個名字,心中一片寧靜。
很快,有人注意到了榜單末尾一個不起眼的名字。
「快看裴北岷……他的名字在那麼下面……」
「連省三等獎都沒拿到?怎麼可能?他之前不是……」
「噓……聽說他後來根本就沒怎麼複習,天天跟徐淼混在一起……」
人群的議論聲像細小的針,扎向那個悄然站在角落、試圖隱藏自己的身影。
裴北岷臉色慘白,死死地盯著榜單,仿佛想用自己的目光將那個屈辱的排名燒穿。
他身邊,早已不見了徐淼的蹤影――
那個在他失去光芒後便迅速離他而去的「校花」。
我轉身離開喧鬧的人群,走向空無一人的教室,準備收拾東西。
剛拿起書包,一個陰影堵在了門口。
是裴北岷。
他看著我,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發出嘶啞難聽的聲音:
「南櫸……恭喜你。」
他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現在,你滿意了嗎?看到我一無所有,你終於滿意了嗎?」
我拉上書包拉鏈,動作沒有一絲停頓。
我抬起頭,看向他,眼神里只有淡漠。
「裴北岷,你太高看自己了。」
他渾身一顫。
「你從來不是我的人生目標,只是我前進路上,不小心踩到的一粒石子。硌腳的時候,踢開就好了。」
我背好書包,走向門口。
與他擦肩而過時,連一眼都未曾停留。
我的目光越過他。
看的,是教室窗外湛藍高遠的天空。
13
火車站的廣播催促著前往 A 市的旅客。
我靠在檢票口旁的柱子上。
手機震了一下,是沈述。
「實驗室初步名單已定,有你。資料發你郵箱,抽空看。A 市見。」
我回了個「好」,鎖上螢幕。
拉了拉背包帶,裡面除了幾件衣服。
就是那張輕飄飄又沉甸甸的錄取通知書。
A 大。數學系。
曾經以為需要拼盡全力才能觸摸到的天花板,原來只是起點。
前幾天回學校辦最後的手續,在走廊里聽見幾個學妹擠在一起竊竊私語。
「聽說了嗎?徐淼家好像破產了,她爸欠了好多錢,她連夜被送出國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個野雞大學……」
「真的假的?她之前不是挺囂張的嗎?」
「還有裴北岷,我的天,高考才考了三百多分,連三本都夠不上,好像出去打工了?」
「噓……別說了……」
聲音在我經過時戛然而止。
我面無表情地走過。
爛泥終於沉底,而踩著他們上岸的人,沒興趣回頭去看泥潭是否還在冒泡。
裴北岷,徐淼。
這兩個名字像上輩子看過的拙劣小說里的配角,情節狗血,邏輯不通。
偶爾在記憶的角落裡翻出來,也激不起半點波瀾。
沈述又發來一條消息。
是一篇剛發表的頂刊論文連結,附言:「思路有點意思,但模型有缺陷。想想怎麼攻破它。」
我點開連結,快速瀏覽著摘要。
大腦自動開始過濾無關信息,捕捉核心公式和邏輯鏈。
廣播再次響起,開始檢票了。
我背起包,匯入排隊的人流。
穿過檢票口,走向月台。
高大的列車安靜地停靠著,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即將載著我去往一個更廣闊的天地。
那裡有做不完的實驗,啃不完的文獻,和無數等待被攻克的難題。
也會有沈述這樣旗鼓相當的對手,或許還有更多意想不到的挑戰。
這才是我要的。
列車門在我面前緩緩打開,帶著空調的涼氣。
我邁步上車,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這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小城在陽光下顯得有些褪色。
我拿出耳機塞上,點開沈述發來的論文全文,同時回復他上一條消息:
「收到。缺陷在第三節第二個假設,晚上討論。」
列車緩緩啟動。
我的未來,終於只剩下前程。
(正文完)
14
番外・沈述
(1)
校運會那天。
我被吵得頭疼,想找個清靜角落看完手裡這篇晦澀的論文。
剛繞到教學樓後,一個身影就直直撞進我懷裡。
力道不輕,帶著一股決絕的衝勁。
我下意識蹙眉,那句「看路」已經到了嘴邊。
然後我對上了一雙眼睛。
很漂亮的一雙眼睛。
即使此刻被淚水糊得亂七八糟,即使眼周黑乎乎一片――大概是所謂的眼妝?
但就在那一片水光朦朧後面,我看到的不是預想中的傷心欲絕,或者驚慌失措。
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甚至還有一絲……來不及收斂的厭惡和嘲弄。
對誰?
對那個抱著女孩、站在不遠處的裴北岷?
還是對此刻狼狽的自己?
她很快低下頭,含糊地說了句什麼,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跑開了。
空氣里留下一絲極淡的、被淚水浸透的委屈感。
但那雙眼睛給我的衝擊力更大。
靳南櫸。
我很快對上了號。
年級第二,裴北岷那個著名的「小跟班」。
有趣。
我開始有意無意地觀察她。
在食堂,她總是獨自坐在角落,快速吃完飯,然後拿出單詞本或習題冊,對周圍的喧鬧充耳不聞。
在教室,她永遠低著頭,厚重的劉海和眼鏡擋住大半張臉,安靜得像一團影子。
但偶爾,在裴北岷和徐淼高調地並肩走過走廊,引來一片竊竊私語和羨慕目光時,我會捕捉到她抬眼的瞬間。
那眼神,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像是在觀察實驗皿里兩隻交配的、愚蠢的果蠅。
她在看一場戲。
而戲裡的主角,是她名義上深愛不得的「光」。
我幾乎要笑出來。
什麼自卑暗戀,什麼痴心守護。
全是假象。
這個靳南櫸,骨子裡傲慢得要命。
她用一個卑微的外殼把自己包裹起來,冷眼旁觀著周圍的一切。
包括那個被她捧上神壇的裴北岷。
她不是在仰望光。
她是在等著看那團光,能燃燒得多耀眼,以及,何時會熄滅,會墜落到何種不堪的境地。
她甚至可能,在暗中期待著那場墜落。
自卑的外殼下,套著一個極度自負的內膽。
平等地蔑視著所有人,卻又能耐著性子低調行事,只朝著自己唯一的目標沉默前進。
這種人,我見過。
通常都是瘋子,或者天才。
而靳南櫸,顯然是後者。
所以我推過了那張寫滿的紙。
我很想知道。
這個披著羊皮的掠食者,撕掉偽裝後,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15
(2)
可我沒想到,她的生命力如此旺盛。
撞見她父親糾纏她之後,我動用了一些關係去查。
結果比我想像的更不堪。
酗酒暴戾的父親,早年捲款逃離的母親,逼仄廉價的出租屋,以及從童年起就伴隨的飢餓與寒冷。
資料上的文字很冷。
但拼湊出的畫面卻帶著一股鐵鏽般的腥氣。
那不是一個「貧困」能概括的。
靳南櫸,就像一隻在垃圾堆里刨食、離群的狼崽子。
瘦骨嶙峋,渾身是傷,眼神里是挨過太多打後的警惕和兇狠。
她活著,僅僅是為了活著。
然後,裴北岷出現了。
光鮮, 優越,被所有人捧著,像一頭被精心喂養、皮毛光滑、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頭狼。
對於那只在陰暗角落裡舔舐傷口的狼崽子來說。
這種光芒太刺眼了, 充滿了致命的吸引力。
那是她匱乏世界裡所能想像到的一切「好」的集合體。
所以她才開始追隨。
忍著飢餓,把攢下的饅頭錢給他買水;
頂著寒風, 熬夜給他整理他根本不屑一顧的筆記;
在所有人的嘲笑和鄙夷里,像個小丑一樣固執地跟在他身後。
以前的我會覺得她蠢,為了點虛無縹緲的溫暖如此作踐自己。
但現在我明白了, 那不是蠢。
那是一個快要餓死的人, 看到一塊掛在懸崖邊的肉, 哪怕明知希望渺茫, 也會鉚足最後一口氣去追逐的本能。
她只是想摸一摸那道光, 嘗嘗「飽」是什麼滋味。
她拼盡了全力, 忍著被同類恥笑的痛苦, 去追那頭她以為的「頭狼」。
直到有一天,她可能突然發現。
那頭狼之所以皮毛光滑,不是因為他是狼王, 只是因為他生在溫暖的窩裡。
他吼聲嘹亮,不是威懾, 而是撒嬌。
她以為的頭狼, 原來不過是只目光短淺、被寵壞了的家犬。
甚至在她最需要保護的時候, 這隻家犬會毫不猶豫地跟著新主人離開, 甚至回頭對她齜牙。
那一刻, 支撐她活下去的信念,塌了。
她終於露出了屬於掠食者的獠牙。
她不再需要虛假的光。
她要自己成為光源。
我佩服她。
不是佩服她的智商,那東西很多人都有。
我佩服的是她那從泥潭裡爬出來, 擦乾淨血和泥,還能冷靜地一步步朝著山頂走的強悍生命力。
這種生命力,比任何天賦都更罕見,也更動人。
……
筆尖在日記本的紙頁上停頓, 墨水暈開一個小小的圓點。
我合上本子,抬頭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書房門被輕輕推開。
靳南櫸端著一杯熱牛奶走進來,放在我桌角。
她剛洗過澡, 發梢還帶著濕氣,身上是我的 T 恤, 寬大得罩住她大半個身子。
「還在寫?」
她目光落在我剛合上的日記本封面。
「嗯。」
她倚在書桌邊,拿起我攤在一旁的論文草稿看了看。
檯燈的光線勾勒著她的側臉。
平靜,專注。
我看著她,忽然開口:
「南櫸,有時候我真想看看,你一個人的時候,是怎麼熬過來的。」
她翻頁的手指微微一頓。
沒有抬頭, 只是極淡地笑了一下。
「能怎麼熬?無非是告訴自己, 只要不死,就往死里學。」
她抬起眼, 看向我,眼睛裡映著燈光。
「然後,就真的走過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