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樣貌憔悴,眼鏡下是烏黑的眼袋,沒有精緻打扮,樸素得像個學生妹。
見到我,她有幾分局促不安。我進屋給她泡茶,她竟對我說謝謝。
「我知道之前的事很過分。但霄哥會這樣對你,是有原因的。」
羅雨桃雙眼無神。
「我伯伯早年背叛過家庭,伯母一氣之下,在霄哥身上綁了炸藥,逼伯伯收手。後來她不知用了什麼法子,伯伯在霄哥七歲那年暴死,死因查不出,也沒人敢查……」
「伯母對霄哥很不好,她總說,霄哥是伯伯的種,骨子裡是一樣的白眼狼。」
這是我頭一次聽到羅霄的童年。
羅雨桃哽咽:
「我專業是表演,所以我知道一些心理知識。霄哥,並沒有人前那麼光鮮,童年的經歷,讓他很缺乏安全感,很難信任別人。所以,他必須證明你受盡苦難依然能無條件愛他,他才敢對你敞開心扉、相信你能給他一生穩固、不會像伯母一樣待他……」
「我向你發誓,霄哥不是壞人。他小時候很喜歡保護小動物,伯母對我發脾氣,他也總是護在我面前,寧願自己挨打。」
「希望你能體諒他。至少不要武斷地給他判了死刑,他好不容易才遇到了你,請你至少給他一個機會。」
茶杯涼透,茶味很苦。
我笑了:「原來如此,他經歷過那樣的事啊……」
羅雨桃期盼地望著我。
我笑容慢慢凝固:
「羅雨桃。」
「是因為我哪裡做錯了,所以我需要接受懲罰嗎?」
「你來告訴我,我做錯了什麼?」
羅雨桃一怔,張不開口。
「你每句話都像在指責我,好像是我辜負了他。但你可能搞錯了,我只記得自己一片真心,只換來哄堂大笑。我不知道作孽的是誰,但應該並不是我。而你不辭你辛苦來找我,並非出於什麼歉疚抑或尊重,無非因為所有人里,我是最可欺的那個。」
羅雨桃滿眼驚愕。
我徹底沒了興趣。
「他的苦難不是我造成,你應該去找那個始作俑者,而不是我。」
「抱歉,是我誤會你了。」
「剛剛看到你時,我還以為你改變了呢。」
羅雨桃面色煞白,久久說不出一個字來。
13
我去醫院看腿,隨便掛個號,竟然也能遇到杜禮。
我撕了挂號單就走。
卻被杜禮匆匆攔下:
「沈溪,我不是來勸和的。」
迎著我探究的目光,他老臉一紅。
「我只是想給你治腿,這是我自己的意思,和別人無關。」
我下意識就想到他要挖牆腳。
但旋即一想:我現在已經單身了,憑什麼讓別人干涉我的自由?
我一屁股坐下,衝著腿努努嘴:
「治。」
「治不好,我給你的也打折。」
我忿忿不平抱起胳膊:
「先說好,我沒錢,一個子兒也沒有。」
杜禮眼中一亮,手忙腳亂顛三倒四:
「不,不要你錢。我只要你人……啊不,只要你人配合我治療就行!」
「沈溪,我保證將你治好,讓你成為健健康康的沈溪!」
健健康康的沈溪,聽起來不錯。
我開始在醫院和自習室兩頭跑。
雖然我初衷是有便宜白不占,但在杜禮第 N 次背我去康復室時,我偷偷掏出翡翠項鍊,輕輕環上了他的脖子。
「套住你了。」
他脊背瞬間繃緊了。
生日這天,杜禮準備了一塊小蛋糕:「你腿剛做完手術,少吃點蛋奶製品。」
我正伸勺子挖……
「你們在幹什麼?!」
診室門口,羅霄臉上充滿驚愕和慍怒。
他西裝筆挺,左手拎著一個大蛋糕,另一手抱著一束花卉,是我最喜歡的百合。
他像小孩一樣衝過來:「杜禮,我讓你幫我治好她,不是讓你挖我牆角!」
可這次,杜禮沒有讓步:
「溪溪是人,她不是任何人的專屬物件。真的愛她,就該給她選擇的自由。羅霄,我最後悔的事,就是陪你演這齣破戲!」
羅霄剛聽到「溪溪」兩個字就急了:
「誰允許你叫她溪溪?你是不是早就覬覦她了?」
羅霄指著我腿上厚厚的石膏,眼睛紅得像血。
「你是不是故意在拖延治療?她怎麼還在打石膏?」
「她如果真成了殘疾,我饒不了你!」
他想來揍杜禮,卻被我一把推開:
「夠了,害我殘疾的是你,杜禮費盡力氣才讓我康復,你趕快給他說句謝謝。」
我像只母雞張開翅膀,身後杜禮不動聲色挺了挺胸膛,翡翠項鍊熠熠生輝。
羅霄漲紅的臉瞬間淤成紫白。
他哆嗦了半天,難以置信:
「溪溪,你竟然讓我感謝他?你怎麼能這麼無恥?!」
「明明是他插足在我倆之間,如果沒有他作梗,我們早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他越發無措起來。
「溪溪,你今天就跟我回家。我已經買好機票,明天啟程去冰島看極光,下周在馬爾地夫私人沙灘度假,我已經安排了海濱婚禮,策劃向我保證過――你會感動到當場哭的。」
我抱著胳膊,冷冷欣賞他:
「演,繼續演。」
「接下來如果我拒絕,你是不是就可以指責我始亂終棄了?宣稱我和杜禮已經滾床,懷孕,策劃讓你喜當爹?」
「找全世界的媒體曝光我渣女、撈女,讓我身敗名裂第二次,讓我走投無路。你甚至可以在大庭廣眾發病昏厥幾回,讓全世界都感嘆你為愛痴狂、罵我該死?」
「最後我不得不卑躬屈膝求你高抬貴手時,你就可以說上一句『你早這麼屈從不就沒事了嗎?』,然後慷慨表示既往不咎、將我從恥辱柱上釋放,牽進你名為原諒的婚姻殿堂。」
「劇情我猜對了嗎?」
羅霄僵住了。
幾分鐘後,他開始慢慢搖頭,連嗓音都發了抖:
「沈溪,你不要這樣揣度我,這太傷人了!」
「這次我真的沒有演戲,你可以去查!你以前不是最相信我的嗎?你相信我這最後一次!我一定會讓你明白你付出的一切都值得,我是真的愛你的!」
「那就奇怪了……」我皺起眉,打斷他。
「如果你是真心愛我,又怎麼捨得我殘廢?捨得我哭、在別的女人面前尊嚴掃地呢?怎麼會把我逼到死,再告訴我一切都是假的呢――我所有的痛、淚、甚至生命,都是可笑的捉弄呢?」
「羅霄,愛可以這麼無恥的嗎?」
羅霄直愣愣站著,沮喪掛在他臉上,精彩紛呈。
杜禮面沉如水:
「羅霄,被彌補的傷害可以當做不存在――這根本就不可能。你的所為只會葬送你所擁有的一切,完全是大錯特錯。」
「我從一開始就告誡過你,是你自己不聽勸。這回你明白了嗎?」
「你 TM 閉嘴!我要殺了你!」
羅霄被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向杜禮撲過去。
可他多年扮弱、早已疏於鍛鍊,很快就被杜禮騎著打。
我冷眼看羅霄挨揍,直到他揮舞的爪子擦破了杜禮的皮,我才眼睛一緊,趕緊將杜禮拉開。
我心疼地摸著杜禮的擦傷:「你受傷了?疼不疼?」
羅霄呆愣愣望著我,鼻青臉腫的臉淌下了淚:
「溪溪,你為什麼在關心他?你為什麼不來關心我?」
「天吶!你怎麼可以這麼對我?」
我冷冷打量他:
「羅霄,打人的是你,無理取鬧的也是你。我知道你這個人很垃圾,講道理你也聽不進去,但我還是想說――我和杜禮過生日,被外人打擾,真的很煩。」
「我不求你成為好人,但麻煩你至少做個人吧。」
我扶著杜禮離去。
「換個地方吧,好日子別讓外人污染了心情,走吧。」
羅霄頹然地坐在地上。
路過他時,我停住了腳步:
「我倆不想再被騷擾,明白了嗎?」
羅霄脊背一震。
蛋糕跌在他旁邊,像個弄丟了家的小孩。
14
正式約會那天,杜禮告訴我,羅霄病了。
他窩在別墅里,每天神神叨叨,時不時摔東西。
醫生們都說他得了躁鬱症,可他不知為何,聽到躁鬱兩個字就會發瘋。打傷了好幾個大夫後,再沒人敢登門。
某天,我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邀我去茶樓。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陸玉慈。高貴得不像凡人,開口溫文爾雅:
「羅霄這孩子不懂事,我替他向你道歉。」
旁邊秘書恭敬推來一張黑卡。
「我知道你不在乎,這只是我做母親的一點心意。我只有羅霄一個孩子,我希望他能幸福。」
意味深長。
我斂下眼眸:
「我如果不想要呢。」
陸玉慈笑容不變:
「你沒得選。」
房門不著痕跡被關上,發出咔嚓一聲。
陸玉慈抿了口茶:
「今天親自見你,我是帶著誠意的。若不是羅霄,我們應該這輩子都見不到面。」
「羅霄的確騙過你,你體會過有多難受。所以,你應該也不希望假戲成真,對嗎?」
我攥起拳:
「杜禮在哪?」
陸玉慈笑意更深:
「我安排他出國進修,他同意了,飛機剛剛起飛。」
「他醫術很厲害,等他回國時,我會投資讓他獨當一面。他與羅霄多年同學,我當然要多關照他。」
自己開一家醫院,是杜禮一生的夢想。
陸玉慈句句沒提傷害,卻處處都透著壓迫。
「你要挾我?」
陸玉慈慢慢倒茶:「這不叫要挾,這叫時務。」
「杜禮能完成理想,你能嫁個比杜禮更有勢的夫家,羅霄能得到你的陪伴。天意如此,時務所及,你何必非要鬧得大家都無法自處呢?」
我在心裡感慨:陸玉慈和羅霄真不愧是一家人。
我盯著她的茶盞,淡淡開口:
「得了癌症就少喝茶,小心並髮結石。」
她的笑容驀地頓住。
秘書想衝過來,陸玉慈抬手阻止。
「羅霄捉弄我不是一兩天了,你應該早就知情,卻從沒阻止過他,在你眼裡,我只是你兒子的一個玩具,玩夠就可以扔,根本邁不進羅家的高檻。」
「在這個時候突然與我說這些,無非是怕自己撒手人寰後,羅霄和羅氏會落在羅雨桃手裡。你沒時間挑選適合聯姻的豪門了,與其放任羅雨桃,倒不如回頭成全我。至少我還算俯首帖耳。」
「對嗎?」
陸玉慈沉著臉,抿著嘴唇。
「你心裡一定很恨我吧,如果不是我執拗,羅霄也不會假病成真。」
「但你錯了,羅霄並不是最近才病的――在你用炸彈綁住他時,在你無限漫長地虐待他時,你就該預見到今天。告訴你一個秘密,羅霄經常說夢話,他說的最多的,就是對你的詛咒。」
陸玉慈臉色青白。
「很抱歉我不想為你擦屁股,馬桶就是馬桶,鑲再多的金,終歸是臭的。」
我起身要走。
背後傳來茶杯砸碎聲:
「抓住她!把她另一條腿也打斷,我要聽到她慘叫!」
門外湧進一群大漢,將我圍住。
我慢悠悠回過頭:
「你確定嗎?」
「你真不怕羅霄病得更重嗎?」
大漢們被陸玉慈叫住。
「你最好祈禱我平安百歲,你兒子才不會病得更重。」
陸玉慈愕然望著我。
「否則倘若我像羅雨桃一樣摔一跤,向你兒子哭訴是你乾的,我猜以他的偏激,他一定會諒解你。」
陸玉慈劇烈喘息起來。
她將所有茶具掃到地上,摔得滿地狼藉:
「讓她走……」
「讓她走!……」
15
我與羅霄徹底沒了可能。
世界終於安靜。
羅雨桃打來電話罵我:
「沈溪,你心怎麼這麼狠?伯母都親自屈尊了,你有什麼資格拒絕?」
電話那邊似乎在搶救什麼人,很嘈雜。
夾雜著羅霄的咆哮:
「誰允許你給她打電話的,你還嫌我媽死得不夠快?」
「霄哥,我就是氣不過……」
「氣不過也給我忍著!她是因為你才和我分手的!趕緊給溪溪道歉,否則就滾出羅家!」
羅雨桃終於繃不住了:
「我當惡人是為了誰?你有什麼資格誤會我?」
羅霄聲音毫無感情:
「羅雨桃,我承認你有付出,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不能因為你的付出就被你道德綁架,犧牲自己的一生。你有句話說得對――我就該找個對的人。一想到你對沈溪做過的種種,我就恨不得揍你一頓,所以這個人不是你,也永遠不會是你。」
羅雨桃破防了:「在你眼裡我現在一文不值了是嗎?」
羅霄:「你趕緊坦白從寬吧,承認自己假戲真做、慫恿我對沈溪過火,破壞我倆感情。你再給沈溪就你做過的每一件事好好道個歉,沈溪心善原諒你善妒,我也就不和你計較了,以後你好好贖罪、伺候我媽。」
「做不到就滾蛋。」
這些話似曾相識。
這次卻落在了羅雨桃頭上。
電話對面,羅雨桃真的向我道歉了,邊說邊哭,最後全成了一片哭聲。
羅霄搶過了電話:
「溪溪,你聽到了嗎,她已經華麗麗崩潰了,你消氣了沒?你還想怎樣消氣,只管告訴我,我全讓她賠給你。」
我嘆了口氣:
「羅霄,你真的想讓我釋懷嗎?」
對面開始喘粗氣,顯然非常期待。
「你死,我就原諒你。」
對面喘息聲戛然屏住。
對面有人再次搶過手機,按斷了。
換做以前,這種話我不可能說出口。
看來經歷了一些事,我也是會變的。
再次見到羅霄,是在我原先的出租屋。
我本不想見他,但不久前羅雨桃披頭散髮找到我,當街下了跪,求我一句原諒。
我感覺事情不簡單。
我答應最後見一面。
出租屋中一切都與分手前一模一樣,明媚一塵不染。
羅霄穿著曾經的破睡衣,手忙腳亂炒著菜,見我進屋,他笑容一如當初:
「西紅薯馬上炒好了,洗洗手準備吃飯。」
桌上擺著一個大蛋糕――
「陸霄&沈溪」
他變回了那個拘謹靦腆的大男孩,低著頭,有點不敢看我:
「溪溪,這一切真像場夢。」
「我這段時間想了很多,我知道自己錯了,我做得過激、傷了你以後,我才看清楚你有多珍貴,擁有你的陸霄有多幸運……」
他抬起頭,試著開口:
「溪溪,我可以不當羅家的少爺。為了你,我可以做回陸霄。」
「這回換我來養你,你在家裡,我去送外賣、去打工、賺錢給你花,我們一起貧寒,一起守著我倆的日子,我們會越來越幸福。」
「好不好?」
他眼底破碎,強拼回一份期待,搖搖欲墜。
我給他唱的歌謠在屋中迴蕩。
我垂眸許久,開口卻說:
「好。」
迎著他驟然亮起的眸,我平靜開口。
「除非你能與我回故鄉隱居,不讓羅總找到我倆。」
「我已經打算回老家了,明天的機票,你現在買還來得及。」
「我和羅家,你只能選一個。」
羅霄竟開心到手忙腳亂,匆匆翻看攜程:
「我跟你走!天涯海角,我只和你在一起!」
我心卻在谷底:「那陸玉慈怎麼辦?她現在病重,你一走了之,她會不會……」
「我顧不了那麼多。」羅霄沒有一絲猶豫,冷冷聲調宛如機械,「她從來沒關心過我,她害死了我爸,毀了我一輩子,如果不是她……算了,無關的人我們再也不提了。你定了哪趟飛機?快發給我。」
「機票我替你買。」我站起身,「我們回去各自收拾東西,明天機場見。」
我目送羅霄蹦蹦跳跳離去,他哼著那首歌謠,還不忘回頭沖我揮手,直到消失。
我慢慢掏出手機,上面是沉默的通話頁面。
「今晚送我出國。」
陸玉慈虛弱的聲音毫無生機:
「好。」
你錯了,羅霄。
陸玉慈很關心你。
茶室那天,我即將邁出門時,她突然衝上來抓緊我,眼中波濤如涌:
「沈溪,我只有這麼一個孩子。」
「我只有他。我只有他。你懂嗎?」
所以啊,羅霄。
一切真的都是你的任性。
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第二天機場,羅霄喜滋滋打來電話:「溪溪,我到登機口了,你到哪了?」
「我在沒有你的地方。」
電話對面安靜片刻,羅霄聲音茫然:
「沈溪,為什麼?」
我:「不為什麼,你捉弄我那麼多次,我終於捉弄你一回。你開心否?」
電話對面哽咽了:「溪溪,你別走,我愛你,我會補償的,求你,你不能走。」
我抬起頭,天空湛藍無雲。
於是我告訴他:
「羅霄,別逞能了。你並不愛任何人,你始終只愛你自己。」
「你總用人生的艱難給自己開脫,你曾經的成長不可改變,你也無法釋懷,所以你就希望我能做到,再藉由與我廝守,去補足你缺憾的前半生。」
「可你的艱難不是我造成的,我對你從未有過一絲一毫虧欠,卻換來你用一萬種藉口來殺害我。」
「你總覺得我是因為你的踐踏才離開你,不是的。羅霄,拋開家世與成長,你只是個怪物,是個穢物,是只有錢的臭蟲,是個不值得的玩意。」
「所以,不要像那些傷害你的人一樣傷害我,不要把我變成和你一樣噁心,好嗎?」
對面久久說不出話,只有粗重的喘息。
我勾起唇角:
「最後謝謝你,讓我看清了當初的自己。」
「原來一個不自愛的人,是如此突兀討厭。」
16
十年後,杜禮學成歸國開了醫院,站穩腳後第一件事,就是籌備了與我的婚禮。
於是闊別十年後,我再次踏上故土。
杜禮來機場接我,明明只有幾個月不見,他渴得緊,抱著我就開始旁若無人。
唉,堂堂一方院長,竟然如此不矜持。
開車時,杜禮笑意略略收斂:
「結婚之前,你要不要去羅家看看?」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是說,你要不要去看看羅霄?」
我這才想起,出國時我掐斷了與羅家的聯繫。
轉眼竟已十年了。
也罷,是有些人需要徹底告別。
這還是我第一次拜訪羅家別墅。
十年前霸榜頭條的豪宅,此時卻雜草叢生。
杜禮事先打過電話,我在大門口看到了羅雨桃。
她已經駝了背、面龐乾癟、皺紋竟比雜草多。
我沒控制住表情。
她怎麼蒼老成了這樣?
「姑姑去世好幾年了。去世前她一直在找你,臨終之際還在念叨你,她說對你很抱歉,希望你回羅家救救她兒子,但大家一直沒能聯繫上你,她死時嘆了好多氣,沒合眼……」
「姑姑去世,羅氏垮了一大半,羅霄他……幫不上忙……這些年全是我一個人在死撐。」
羅雨桃自嘲。
「演了一回假千金,誰曾想成真的了。」
她一個人……
所以十年來,羅雨桃都沒成家?
別墅門打開,一個濃妝艷抹的少女走出來,罵罵咧咧擦身而過。
那妝容畫得與我七八分像。
我有點發怔。
羅雨桃早已見怪不怪:「羅霄每隔一段時間就必需見『你』一次,不然就會發作……」
「那是雇的第十五個了……」
別墅里灰濛濛的,很寬敞, 滿地都是雜什、沒人收拾。
開燈時, 滿牆翡翠卻熠熠生輝。
我心裡莫名一緊。
每顆翡翠都是我項鍊上的形狀,每顆上都綴著紙條。
我摘了幾張――
「溪溪, 結婚紀念日快樂。」
「溪溪,我們認識十三周年啦。」
「溪溪,生日快樂呦。」
「每一顆都是他親手磨的。」羅雨桃臉上早已無怨無喜,只剩陳舊的疲倦,「他十年沒出過這幢房子, 每天除了磨翡翠, 就是給自己唱歌。」
羅雨桃指了指角落裡的人影。
我心臟一抽。
那人感受到我靠近,慢慢回過頭,茫然望著我,望了許久。
慢慢地, 他咧開嘴笑了:
「你是誰?是溪溪讓你來找我的嘛?」
「她是不是原諒我了?」
我沒敢說話。
他神情黯淡了幾分,抹了把眼睛又重振精神:
「沒關係,我等她……」
「我給她準備了一整屋的翡翠,她最喜歡翡翠了,她看到以後,一定會很開心的,她一定會原諒我的!」
「對不對?」
我還是沒說話。
別墅外響起熟悉的汽車聲,是杜禮來接我了。
一個五歲小女孩衝進別墅,徑直跑到我身邊:
「媽媽, 媽媽, 你怎麼在這裡呀?」
「爸爸說來帶你回家。」
她小眼豆落在羅霄身上,眨巴眨巴:
「媽媽,這個怪物是誰呀?」
我微笑哄她:
「媽媽也不認識他。」
羅霄落淚了。被女兒看到, 她憂心忡忡:
「媽媽,怪物哭了。」
她想了想, 從兜里掏出一顆糖, 笑得天真爛漫:
「怪物,你別哭了, 我有糖給你吃, 吃了糖就不難過啦。」
羅霄小心翼翼接過糖, 有些怔怔的:
「溪溪吃了糖,是不是就可以原諒我?」
女兒忙不迭地點頭:
「沒錯沒錯, 好巧啊, 我媽媽也叫溪溪!」
「怪物哥哥,你也有你的溪溪嗎?你一定要給你的溪溪吃糖,她就會很開心!」
羅霄孩子般跟著點頭。
羅雨桃背過身去, 聳著肩膀。
「怪物哥哥,我要走了,祝你找到你的溪溪。」
女兒很開心能認識新朋友,她拍著手,給羅霄唱起她最喜歡的歌謠。
歌謠無比熟悉。
羅霄笑容慢慢凝固, 他陷入了茫然,似乎在努力想起什麼。
然後, 他眼中颳起了風暴, 猛地看向我。
但我已牽著女兒大步離去。
18
溪解春復還,桃開柳枝彎。
人面一夕去, 陌上長亭遠。
誰言知相守,如水滴石穿?
誰能當永遠,矢志不渝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