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血來潮:「程硯,陪我回趟學校吧?」
正是初夏,校門口的梧桐樹鬱鬱蔥蔥,和五年前我們畢業的時候一模一樣。
程硯牽著我的手,並肩走在林蔭道上。
周圍的同學都向他投去奇怪的眼神。
畢竟在她們眼裡。
程硯像是個神經病一樣和空氣在牽手。
當事人對此倒是絲毫不在乎。
緊緊拽著,不讓我抽回。
學校的湖邊還是一如既往的人多。
看書的,聽歌的,閒談的,還有談戀愛的。
我指了指湖邊的長椅:「那裡,我們第一次見面。」
程硯順著我的手指看去,眉頭微挑:「難為你還記得。」
那是大二的一個午後。
我坐在長椅上看書,一個籃球砸在了我頭上。
挺疼的,估摸著有個大包。
我憤怒地回頭,就看見一張好看得過分的臉。
那是一個乾淨、俊美的少年。
他滿含歉意地跑來,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彎腰跟我道歉。
原本到了嗓子眼邊上的「你有病吧?」被我生生咽下。
我做作地一攏頭髮,掐著嗓子道:「沒事。」
程硯堅持:「要不去醫務室看看吧?」
他的堅持是對的。
醫生一摸:「腫了。」
程硯更愧疚了。
「真的不好意思啊同學。」
「我加你個微信吧?醫藥費我出,再請你吃飯賠罪。」
我手機掏得飛快,生怕晚一秒他就不加了。
然後,我們就認識了。
回憶到這,程硯突然笑了。
「笑什麼?」我不解。
他眸底有幾分興味。
「我沒跟你說過嗎?籃球是我故意砸的。」
我震驚。
他繼續道:「早就想認識你了,一直沒什麼機會……」
我抬腳就踹:「所以你就用籃球砸我?」
他躲。
「哈哈,過去了,都過去了!」
我嘴比腦子快。
「那你怎麼過不去呢?」
話音剛落,我們都停了手。
空氣中瀰漫著一陣尷尬。
他扭過頭,大步往前走。
我認命地追了上去。
「咳,別介啊……」
我只是說了句實話而已。
從學校出來,程硯徑直走向一家火鍋店。
我認出了這家店。
是我之前的最愛之一。
每個星期都要跟程硯來吃一回。
一來二去的,跟老闆混得格外熟。
老闆還是原來的老闆,看到程硯,熱情地打招呼:「小程來啦,好久不見啊!」
程硯點點頭:「老樣子。」
老闆看了看他身邊空蕩蕩的座位,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嘆了口氣去準備了。
火鍋上來後,程硯熟練地涮著我最愛吃的毛肚,然後夾到我碗里。
我咯咯磨牙:「故意的是不是?」
知道我吃不了故意饞我!
他微微翹起唇:「誰讓你氣我。」
這個逼還真是……沒罵出來。
因為他悄悄燃了張符。
然後,我就吃到了鮮嫩可口的毛肚。
我眼冒星星。
「你還有這本事呢?」
他點頭:「叫哥。」
我瘋狂炫火鍋:「哥,你是我親哥!!」
程硯下菜的速度更快了。
他撐著下巴,彎著眼睛看著我笑。
眼裡的寵溺幾乎快要溢出來了。
我只當看不見,狂炫著碗里的菜。
吃飽喝足後,我打著飽嗝摸著圓滾滾的肚子慢悠悠地散著步回家。
「好久沒吃這麼飽了。」
我真誠地向他答謝。
「謝謝你呀,程硯兒。」
他伸手攬過我的腰,輕輕嗯了嗯。
月光照在我們身上。
背後拖長的影子,只有程硯一個人。
6
第三天,程硯照例帶我玩了一整天。
逛街,購物,看電影。
做盡了我們以前做過的事。
在奢侈品店裡,我手指囂張地划過陳列櫃。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我全都要。」
他點頭,掏出一張卡遞給櫃姐。
把我點過的包一一又點一遍。
「都包起來。」
櫃姐欣喜的表情好像撞了狗屎運。
我左手掛著當季新款,右手晃著珠寶盒。
身後還跟著程硯拎了十幾個購物袋。
步伐囂張地走出店門。
程硯翹著唇。
「早知道你這麼喜歡包,我就多燒點給你了。」
我點頭如搗蒜。
「好,這些都記得燒給我啊。」
晚上,程硯老老實實地把所有包都燒給了我。
我摟著他笑得看不見眼睛。
「謝謝你呀,程硯兒。」
他低頭湊上我的唇,輕輕一點。
「嗯。」
第四天,程硯帶我去了遊樂園。
他以前忙,我纏過他幾次。
每次都是答應,但最後總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沒去成。
現在好了,他終於有空了。
程硯買了所有 VIP 通道。
過山車、跳樓機、大擺錘。
每一項,他都固執地占了兩個位置。
被其他人罵腦殘也滿不在乎。
我們瘋到了晚上。
摩天輪升到最高處時,整個城市的夜景盡收眼底。
我笑眯眯地挽著程硯的手臂。
「謝謝你呀,程硯兒。」
他淺淺吻了下我的發頂,嗓音又輕又沉。
「嗯。」
第五天,程硯帶我出海坐了輪渡。
海風裹挾著鹹濕的氣息撲面而來。
我站在甲板上,任由海風穿透我的魂魄。
程硯從身後環住我,下巴抵在我發頂,低聲道:「小心被風吹散。」
我笑他:「鬼哪有那麼容易被吹跑?」
他收緊手臂,沒說話。
輪渡破開粼粼波光,駛向落日。
天與海的交界處,夕陽像一顆融化的蜜糖,將整片海域染成金紅色。
程硯忽然鬆開我,從房間裡拿出一瓶紅酒和兩隻高腳杯。
他倒了半杯,自己抿了一口,又遞到我面前:「試試?」
我狐疑地看著他:「我能喝?」
他指尖夾著一張符紙,輕輕一晃,火焰燃起又熄滅。
我接過酒杯,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醇厚的酒液滑過舌尖,久違的微醺感讓我睜大了眼睛。
「好喝嗎?」他問。
我點頭,又喝了一大口,滿足地眯起眼。
他低笑,伸手擦掉我唇角並不存在的酒漬。
海鷗掠過船舷,鳴叫聲被海風吹散。
遠處燈塔亮起微弱的光。
我們並肩坐在甲板上,看著夕陽一點點沉入海平線。
最後一縷金光消失的瞬間,我開口道:
「謝謝你呀,程硯兒。」
他溫柔地攏了攏我的長髮。
「嗯。」
7
第六天,程硯帶我去了一座薰衣草莊園。
那莊園是我以前一直想去但是沒去成的。
因為我花粉過敏。
現在成鬼了,倒是不怕了。
兩個多小時的車程里,他一直緊握著我的手。
車窗半開,初夏的風裹挾著青草香灌進,吹得人暈乎乎的想睡覺。
程硯的眼下有些青黑,臉上儘是疲色。
我:「昨晚沒睡好?」
他沒好氣看我一眼。
「昨晚某人踢被子,我起來蓋了三次。」
我糾正他:「是鬼,不是人。」
他閉了嘴,不說話了。
我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梧桐樹。
突然想起大學時他騎車帶我,我總愛把臉貼在他後背。
那時他總說癢,卻從不讓我鬆開。
莊園門口。
工作人員疑惑地看著程硯:「先生一個人買兩張票?」
「兩位。」程硯面不改色。
穿過白色柵欄,整片紫色花海猝不及防撞進視野。
連綿起伏的丘陵上,薰衣草在陽光下流淌成星河。
我掙開程硯的手,跑進花田。
這是自由的感覺!
「慢點。」他在身後喊。
我回頭。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田壟上,白襯衫被風吹得鼓起來,像張滿的帆。
我挑起眉。
晃了晃花枝,露水簌簌落了他一身。
他無奈地嘆氣:「溫念……」
正午的陽光越來越烈,我們躲進莊園的咖啡廳。
程硯點了杯我最愛的薰衣草奶茶,又額外要了杯冰水。
他揮符一晃,我就大口大口喝了起來。
入喉甘甜,很是滿足。
我舒服地長出一口氣。
他笑,眼裡是細碎的暖意:「出息!」
杯壁上很快凝滿水珠。
鬼使神差地,我手指蘸著水在玻璃桌上寫下了程硯的名字。
他愣了下,突然掏出手機拍照。
我:「幹嘛?」
「取證。」他一本正經地划動螢幕。
我湊過去看,發現相冊里全是這種照片。
空了一半的奶茶杯,無風自動的鞦韆,一團人形的被褥。
最新一張是在摩天輪上,他對著玻璃窗自拍,倒影里能看見我模糊不清的身影。
我別過臉,強忍內心的酸意。
下午我們去了精油作坊。
程硯跟著工作人員學做薰衣草香囊,笨手笨腳地被針扎了好幾次。
我在他旁邊指揮:「左邊那支花!」
「偏了!偏了!」
「線頭打結了!」
最後成品丑得離譜,他卻鄭重其事地放進胸前的口袋。
黃昏時分的花海最美,整片紫色浸在蜜糖色的陽光里。
程硯躺在田埂上,我枕著他的胳膊,望著手腕上的印記。
笑著開口:「謝謝你呀,程硯兒。」
話音剛落,他翻身吻住我。
薰衣草在我們身下倒伏成波浪,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
這個吻咸澀潮濕,分不清是不是誰的淚。
8
第七天,我主動提出。
「程硯,送我回家吧。」
他一怔:「什麼?」
我安靜地看著他。
「景墓園。」
房間裡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他的眸子一點點變紅,手指緊緊蜷著,微微發抖。
我嘆息了一聲。
「這幾天我過得很開心,大學也看了,包也買了,遊樂園也去了,輪渡也坐了,連一直不敢去的莊園,托你的福,也去了。」
「還吃了火鍋,喝了奶茶,品了紅酒。」
「挺開心的……」
他打斷我:「那就別走。」
我搖頭。
「你知道的,我已經死了。」
這七天好像都是偷來的。
愉悅得有些過了頭。
現在時間到了,我得回到我的世界裡去。
那裡也算熱鬧,日子過得不錯,每天還能看鬼吵鬼的戲。
吃的、住的、睡的,都是最好的。
程硯眼睛通紅。
「那我呢,我怎麼辦?」
我喉間一梗,心臟仿佛被一雙大手攥住,悶悶地疼。
「程硯。」我緩緩抬手,幫他一點一點擦掉了眼尾的淚。
「你也有你的路走。」
「別執著了。」
「你知道的……我從沒怪過你。」
他手指微頓。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
程硯把我的死全都歸咎到了他自己身上。
這三年,他始終活在愧疚、悔恨和無盡的夢魘里。
如果不是他失約,如果不是那個工作視頻,如果他耐心地向我解釋,如果……他及時追了出來。
任何一項的改變,或許都能改變我的結局。
但偏偏,沒有如果。
悔恨如同一個空茫的大洞,慢慢地吞噬、啃食著他。
然後,我的死就成了他的執念。
他每天要靠藥物才能睡著。
經常一熬就是一宿。
好好一個人,活得如同行屍走肉。
他後退一步,跌坐在床上,手指骨白得泛青。
「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