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南失憶了。
在他眼裡,我是個惡毒到骨子裡的女人。
目睹我欺負他珍愛的妹妹時,
他想也沒想,抬手用力將我甩開。
「你又在發什麼瘋?」
骨節撞上冷硬的地板,疼得鑽心。
望著他決絕的背影,我忽然累極了。
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開口:「裴知南,我要死了。」
曾經承諾保護我一輩子的人,沒有回頭。
冷冷丟下一句:「那就去死。」
我沒說謊。
我真的,快要死了。
1
醫院打來電話,提醒我下周去做化療。
「只要積極治療,再活半年甚至一年不是問題,甚至更長時間都是可能的。」
「……我知道了。」
掛斷後,我突然想給裴知南打個電話。
食指懸在聯繫人上方,遲遲不肯落下。
放棄後的幾秒,他的通話先跳了出來。
接通――
傳出來的聲音嬌俏,帶著些微不可聞的囂張。
「姐姐,我在新開業的那家會所談項目。」
「有份文件忘公司了,就在我工位上,你有時間送過來嗎?」
說話的人是祁明珠。
我同母異父的妹妹。
我沒問她為什麼拿裴知南的電話打給我。
答案顯而易見。
無非是炫耀。
炫耀曾經只把我放在心上的裴知南,變成她的了。
「知道了。」
2
我四歲時,媽媽改嫁。
有了新家庭的她對我疏於關心。
一年後她生下了祁明珠,對我更是不聞不問。
爹不疼娘不愛的我,遇見了裴知南。
他父母雙亡,跟著拾荒的阿婆生活。
於是兩個可憐鬼抱團取暖。
五年後阿婆去世,我們真正成了相依為命。
裴知南對我很好,特別好。
親生的哥哥都未必有他這麼好。
只是在我十六歲那年。
一場大火後,他屍骨無存。
直到七年後,我再次見到他。
人沒死,活得好好的。
就是不記得我了。
祁明珠回國那天,我去接機。
機場大廳,我半闔著眼,懶散看著過往行人。
某個抬眼的瞬間,一個挺拔的身影猛地闖入視線。
那人側臉輪廓乾淨利落,眉眼冷峻。
與記憶中俊秀模樣相去甚遠。
心臟驟然縮緊,全身肌肉不受控地繃緊,我幾乎是跌撞著靠近,顫聲問:「裴知南……是你嗎?」
他皺眉看向我,眼中赫然是被唐突到的不悅。
「抱歉,你認錯人了。」
我認錯誰都不會認錯裴知南。
我肯定,他就是。
以為不會再見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
悲傷,又或者是極大的喜悅。
那一刻,我甚至想揪著他的衣領大吼:「我是祁余,祁余!你忘了嗎?!」
是和你一起長大的祁余。
是你承諾過的、要永遠在一起的祁余。
可沒等我開口。
一個人影突然跳到他背上,抱著他的脖子親昵地蹭了蹭。
「阿南,怎麼走這麼快?」
裴知南緊皺的眉頭舒展,冷淡的眉眼頃刻柔和,語氣滿是縱容。
「多大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
背上的人跳下來,是闊別已久的祁明珠。
「姐姐,他是阿南,裴知南,我在國外的朋友。」
「阿南很照顧我,對我很好。」
她向我打招呼,杏眼彎成了月牙,臉頰爬上了一抹緋紅。
無不彰顯著少女的純良和羞澀。
我怔怔看著這一幕,胸口一顫,周遭的空氣瞬間變得稀薄。
越來越喘不過氣了,我四肢發麻,熟悉的感覺突然襲來。
來不及多說,我匆匆去了洗手間。
從包里摸出藥片,乾咽下去。
乾澀的藥片划過喉嚨。
許久,潮水般的情緒才慢慢退下來。
3
後來我多方打聽,才知道如今裴知南是沈家少爺。
豪門世家,身份顯赫。
前幾年在國外,最近才回國接手家族事務。
為了離他更近,我主動入職了他的公司。
我拚命工作,從底層一點點升上去。
即便如此,我和他見面的次數仍屈指可數。
天上最後一點霞光落下,我到了會所。
剛踏進包廂,我就和祁明珠對上視線。
她一下子變得驚喜,小鹿似的眼睛瞪大,高興喊我:「姐姐!」
「太好了,終於來了個能喝酒的了!」
我大致掃視了一眼。
包廂內都是新項目的客戶。
祁明珠作為項目的負責人,組這個局,意圖顯而易見。
可簽單難免要應酬喝酒,顯然她不想喝。
我只是把文件放下,說:「我喝不了。」
我沒說謊。
我有胃癌,醫生明令禁止飲酒。
空氣中的氛圍一瞬間凝滯。
祁明珠轉身去拽裴知南的衣袖,杏仁眼裡泛了些水霧。
「可是,我真的真的不想喝酒嘛。」
「喝酒我的臉會腫,就不好看了。」
「我只是覺得,姐姐經常泡夜店,酒量一定很好。」
「不過……她不願意的話,那就算了。」
裴知南臉上浮起無奈和縱容,點了點她的額頭,語氣寵溺:「就你嬌氣。」
隨即看向我的眼神疏離,平靜同我建議:「祁組長,如果你願意幫忙,公司剛空出的高管職位就是你的。」
祁明珠也看向我,眉眼彎彎。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十四歲那年。
那時我經常性失眠耳鳴。
裴知南知道後,不由分說帶我去看了醫生。
從診室出來,他手裡捏著張診斷單。
沉默良久。
他紅了眼,聲音哽咽艱澀:
「軀體化……怎麼就生病了呢?」
「小余,是不是過得很辛苦?」
是啊,很辛苦。
如今比從前還要辛苦。
只是你不會再心疼我了。
沒有絲毫猶豫,我端起加滿冰塊的酒杯,仰頭灌進喉嚨。
辛辣刺骨。
4
我端著酒杯和一群商場上的老油條周旋。
包廂角落裡,祁明珠的嬌笑聲不時鑽進我的耳朵。
她拿著杯莫吉托,雀躍地倚在裴知南肩旁,說到興起時手舞足蹈。
裴知南不時被她的指甲戳到,無奈笑笑,卻仍好脾氣地低頭聽她講,早就習慣似的。
哪怕早就見識過兩人的親密。
心臟卻仍不受控制地收緊,呼吸都覺得費力。
裴知南從來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
我的記憶中,他對任何人都淡淡的。
疏離又客氣。
除了我。
彼時他為了給我治病,把攢的廢品全賣了。
一大堆廢品換回了一小兜藥。
那麼貴。
我說:「裴知南,我不想治。」
他用手掌輕輕蹭掉我臉上的淚,聲音有些顫。
「孩子話,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不會放棄你。」
「可是,我不好……」
我垂下頭,「我總是對你發脾氣。」
「發脾氣總會有原因,要記得告訴我。」
「我想得很多……」
「是我想得太少。」
「我還……還花了你好多錢。」
他把我摟進懷裡,輕聲呢喃:「我有錢,聽哥的話好不好?咱們好好治病。」
他說這些話時,全身上下只有五十塊錢。
那時候,我才不信他會任由一個人作踐我。
一杯又一杯酒灌下去,腹部傳來鑽心的疼痛。
失去意識暈倒的前一瞬,我撞上了裴知南略顯慌亂的黑色眼眸。
5
醒來時,醫院慘白的天花板懸在眼前。
告別苦口婆心勸我注意身體的醫生,我回了家。
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的身體也一天天變差。
周末休息那天,我媽發消息讓我回家。
我看了眼日曆,去了。
剛到門口,就聽到了祁明珠嬌俏的讚嘆聲。
「阿南你好厲害呀!要是嫁給你,每天都能吃到你做的飯,該多幸福。」
她還想說些什麼,餘光瞥到我。
神色一轉,驚喜喊:「姐姐,你來了!」
「阿南為了慶祝我拿下項目,特意下廚做了一整桌菜呢!」
裴知南聞聲淡淡睨了我一眼,很快挪開視線。
桌子上的菜大多清淡。
唯一重口些的,是我媽做的水煮肉片。
祁明珠微微蹙眉,語氣略有不滿。
「阿南,我都給你說了八百遍了,你怎麼又把我的口味忘了,我喜歡辣的、重口的嘛。」
「我好像……只會做這種口味的菜。」
他只會做清淡的,是因為我有胃病,只吃得下清淡的。
只是現在他忘了。
十五歲那年,我升上高中,我媽就不願意出錢了。
用她的話說:「能養活自己了。」
我試著找兼職。
可得益於祁明珠的大力宣傳,我有「精神病」的流言四起。
自然沒人敢用我。
那時候裴知南正值高二,打著四份工。
早上五點去雜貨店搬貨。
午休去學校超市收銀。
晚自習放學後去酒店上晚班。
十一點到家,還要趕一份英文翻譯。
說到底,他本可以不用這麼辛苦。
只因為他非要養著一個有病的我。
所以當他問我生活費夠不夠時,我撒了謊。
沒錢吃飯,我就每天在家裡挖兩勺辣醬,拌著食堂的免費米飯吃。
直到我因為胃疼進了醫院。
裴知南才知道這件事。
他因此發了好大的火。
也是這麼多年唯一一次沖我發火。
我疼得眼淚滴滴往下掉。
他看起來亂七八糟的,紅著眼放狠話:「活該,疼死你才好,以後再也不用我操心了。」
可我知道,我受傷的話,最難受的人是他。
自那之後,裴知南每月給我一筆錢。
他說:「我養你。」
胃病沒法根治,出院後他總想著給我養養胃。
每天早上起來給我做早餐。
中午提著保溫桶來學校找我。
晚上就準點提醒我吃飯。
裴知南的廚藝,是為我一點點練出來的。
只是他忘了。
我媽忙安撫祁明珠,給我們都夾了塊水煮肉片。
「這是你們愛吃的,都嘗嘗。」
油辣的氣味往鼻腔里鑽,癢意從喉嚨蔓延至肺腑。
我止不住地偏頭咳嗽,嗆得滿臉通紅,食管都在痙攣。
耳邊傳來我媽的尖叫聲。
「惡不噁心?你讓其他人還怎麼吃?!」
祁明珠「噗呲」笑出聲,也不生悶氣了,湊到裴知南耳邊說悄悄話。
素來冷淡的他彎了彎唇,眼底笑意柔軟。
兩人的親密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心臟仿佛被藤蔓緊緊包裹,不斷收緊,疼得要爆裂開。
祁明珠迎上我的視線,眉眼彎彎。
我用力掐著手心,才不至於顫抖得那麼厲害。
我看著我媽,認真說:「我不吃辣。」
水煮肉片,從來都是祁明珠愛吃的。
6
工作日回到公司。
裴知南在會議上宣布將由我來擔任副經理。
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
會議室里看不見的暗潮湧動。
下午路過茶水間,裡面聊得正熱鬧。
「憑什麼呀?這個項目明明是你拿下的,怎麼你只有獎金,升職的人反倒成了她?」
「明珠,你就不生氣嗎?」
幾個同事為祁明珠打抱不平。
她輕輕嘆氣,無奈又委屈。
「生氣又能怎樣?有些人就是手段高明。」
立即有人附和。
「你們是沒見過她那個鞍前馬後的樣兒,舔沈總舔得這麼用力,恨不得舔床上去。」
「得了吧,她天天板著個臉,乾巴巴的,快死了一樣,要我說沈總吃點好的吧!」
「就是!誰不知道沈總心裡是誰?上次年會,明珠裙子被酒潑濕了,沈總二話不說把西裝脫下來了。」
「還有上次團建明珠發燒,沈總……」
「哎呀,別說了。」
祁明珠嬌聲打斷:「要是阿南知道了罰你們,我可不管。」
身後一陣嘻哈調笑。
我面色如常離開,用力摁住了我不斷發抖的手。
孤立和霸凌是很簡單的手段。
並且,確實有效。
它附骨之疽般貫穿著我人生的各個時期。
不同的是,那時有人護著我。
還記得高中時,祁明珠曾偷拍我軀體化發作的照片,四處散播。
放學後,幾個男生在校門口把我團團圍住。
「唉,你那病是不是癲癇啊?」
「我去,好詭異,會不會傳染啊?」
幾人誇張模仿我發病的動作,臉歪嘴斜,笑作一團。
裴知南氣喘吁吁趕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他眼睛瞬間紅了,赤手空拳就沖了上來。
那是他第一次干架。
鼻青臉腫,小臂被劃了一條十多厘米的口子。
在醫院縫針時,他還在向我強調:「發生任何事都要告訴我。」
之後一連半個月,他每天準時接我放學,沒事也來班裡坐坐。
他對我那麼好。
好到讓我覺得,不會再有比他對我更好的人。
剛得知裴知南失憶那會兒,我費盡心思想讓他記起來我。
我一遍遍說著我們的過往。
他始終無動於衷。
最失控的一次,我將他堵在地下車庫。
本想表現地從容些,可張開嘴就哭了。
「裴知南,你以前……真的對我很好。」
「每次有好吃的、好玩的,你自己都不留,全部給我。為我打架出頭,你從來沒有猶豫過,你真的……」
「祁組長。」
他臉上露出很不耐的神色,沉下聲。
「既然失憶,就不再是同一個人。
「這些話,我不想再聽到。」
那一刻,我的心破了個大洞。
「呼呼」灌著冷風。
從前他讓我發生任何事都要告訴他。
如今卻對我說――
這些話我不想再聽到。
7
第二天,裴知南讓我去他的辦公室。
我敲門進去時,他正低頭看著文件。
眉眼下壓,肆無忌憚地釋放冷氣。
「沈總。」
他抬眸看向我,目光中帶著刮下一層皮肉的銳利。
「祁余,有什麼不滿的可以直說。耍手段,在公司內部傳播不實消息,聯合同事針對祁明珠,你的惡毒是與生俱來的嗎?」
「我……我沒有。」
我嘗試辯解,卻始終無力。
因為裴知南不會信我。
我側眸看向祁明珠。
她低垂著頭,手指不安地絞著衣角,鼻尖微紅,楚楚可憐。
從小到大,她這副模樣,總能輕而易舉搏得所有人喜愛。
唯獨曾經的裴知南是個例外。
他從不理會祁明珠,卻總是和我形影不離。
祁明珠很不服氣。
她自認為自己一定是比我受歡迎的。
她拉著裴知南的衣袖,軟綿綿喊:「哥哥。」
「你怎麼總跟祁余那個討厭鬼玩?」
「我的玩具和零食都給你,你不要理她了,來當我的哥哥,更喜歡我一點好不好?」
裴知南抽回手,聲音淬了冰。
「你們誰都討厭她、苛責她、欺辱她。」
「可我的喜歡,只會是小余的。」
「是我給別人不珍惜、而我很珍惜的小余的。」
可如今,他看向我的眼神,只剩毫不留情的冰冷和牴觸。
心臟驟痛,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塊。
疼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祁明珠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角,聲音還帶著惹人憐愛的鼻音。
「算了阿南,我相信姐姐以後會改的……」
說著,她看向我,嘴角輕輕勾起。
8
我渾渾噩噩走了出去。
偃旗息鼓的腹痛捲土重來,我卻連吃藥的力氣都沒有。
沒走幾步,祁明珠追了上來。
「祁余,這是第幾次了?」
她漂亮的面孔扭曲成了極惡的臉。
「你珍視的東西,再次被我搶走了。」
她微微一笑,滿眼的輕蔑張狂。
「看著你痛苦無助的模樣,我真的好開心。」
「你的一切,我都會搶走。」
這麼多年,她一點沒變。
我克制不住地發抖,嘴唇發麻,呼吸頓挫,嗬嗬地,大口喘著粗氣。
我喘著氣,抬手,朝她扇過去。
預想中的巴掌沒有落到她臉上,反而被人從身後拽住手腕。
裴知南冷聲呵斥:「你想做什麼?」
眼睛乾澀到疼痛,雙手控制不住地發抖。
我奮力掙扎,再次伸手。
裴知南摟過祁明珠的腰肢,用力將我甩開。
「你在發什麼瘋?!」
「砰」的一聲,我摔在地上,骨節撞上冷硬的瓷磚,劇痛侵襲而上。
恍惚間,我仿佛又看到裴知南紅著眼睛問我:「小余,是不是過得很辛苦?」
是啊,好辛苦。
我想哭的。
但哭不出來。
我的軀體,被扔到地上。
突然空了,碎了。
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我衝著他遠去的身影嘶喊:「裴知南,我要死了。」
他腳步一頓,冰冷無情地扔下一句。
「那就去死。」
心臟在此刻疼地快要炸開。
我蜷縮著身體,大口大口喘氣。
時至今日,我後知後覺醒悟。
裴知南對我,懷揣著真切的厭惡。
9
回到家,祁明珠主動加了我的好友。
我點開她的每朋友圈,一條條往下翻。
每一張圖片,每一個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裴知南會帶她參加私人宴會,在她生病時親自照看,為她安排專家會診,送奢侈品送高定送珠寶,甘願為她豪擲千金……
握著手機的手突然無力。
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鈍鈍地疼,連呼吸都變得遲緩。
我以為裴知南總有一天能想起來。
我們就還能回到從前。
可眼前的這一切,突然擊碎了我愚蠢又偏執的想法。
裴知南不是非不分的傻子。
今天爆發的衝突和他顯而易見的偏袒。
無非他對她有失公允。
他是不是愛上祁明珠了?
10
化療進入了新的療程。
醫生建議我辭職,專心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