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就向人事部遞交了辭呈。
不過所謂治療,也不過延長痛苦的日子。
我整日靠著安眠藥和止痛藥活命,渾渾噩噩。
不知又過了幾天。
祁明珠更新了朋友圈。
燭光搖曳的照片里,她帶著生日帽,臉上抹著奶油,面對鏡頭開懷大笑。
二十來歲的臉上膠原蛋白滿滿,漂亮耀眼,洋溢著蓬勃的生命力。
她身旁的裴知南唇角微勾,眼中溢些藏不住的溫柔。
配文是:「你說永遠會在我身邊。」
永遠?
憑什麼?
我的心被這句話生生撕開,疼得鑽心。
手機漸漸熄屏,映出我的臉。
臉色慘白,消瘦,愈發突出的顴骨,隱隱顯露出骷髏面相,身體痙攣,手指蜷縮僵直如雞爪。
病痛竟然把我折磨成了這副模樣。
恍惚間想起年少時,我曾問裴知南,我犯病時是不是很醜。
「不醜,很漂亮,但是還是想你一直健康平安。」
「裴知南。」
「嗯?」
「你會永遠陪著我嗎?」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眼角,確認是乾燥的,放心很多。
「不管發生什麼,我們永遠都不分開。」
那年我十五,他十六。
在那個年紀,誰也不懂愛,卻先承諾了永遠。
後來,我獨自生活,裴知南成了我遙遠歲月里的一個夢。
我生命里的一部分長大了,另一部分卻始終停在原地,牽絆著他,不肯離開。
很多年後我問自己:這是愛嗎?
我又想,這不是愛又是什麼?
裴知南回來的這年。
我二十四,他二十五。
他毫不吝嗇的溫柔體貼已經給了另一個人。
他的永遠也不再是對我一人說的。
他和祁明珠在國外的那三年。
那百依百順、極盡偏愛的三年。
難道就不是愛嗎?
裴知南愛上祁明珠了。
我心底自欺欺人的情緒轟然炸開。
良久,眼淚從臉上緩緩流下去。
我抬手去擦,眼淚卻越流越多。
最終我捂住臉,失聲痛哭起來。
11
化療的這個療程結束了。
醫生神色凝重,說我的情況不容樂觀。
其實也沒什麼。
就是沒多長時間可活了。
我翻著日曆,計算著所剩無幾的日子。
一直到接到我媽的電話。
「前幾天你妹妹生日,怎麼不回家一趟?」
「我沒空。」
「你都辭職了,還會沒空?」
許是覺得自己話說重了,她又軟和了語氣。
「今天沒事的話就回家,媽媽好久沒見你,還有妹妹,也一直念叨你……」
腹部一陣陣鈍痛壓抑不住。
我不想再繼續和她浪費時間。
「祁明珠在不就行了,你不是只拿她當女兒嗎?」
這句話瞬間點燃了我媽的火氣,她的聲音猛地拔高。
「你說的什麼話?!還是挑刺說我偏心是不是?!」
「對你們兩個,我哪次不是一碗水端平?!」
「你現在長大了,翅膀硬了,不想認我這個媽了?!」
「你就是想跟我斷絕關係,那也得把欠我的都還清了!」
「媽媽,讓我說兩句吧。」
電話那頭換成了祁明珠,聲音又軟又怯。
「姐姐,媽媽知道你離職了,真的很擔心你,我也是。」
「你討厭我沒關係,但我希望你和媽媽能緩和緩和關係。」
「如果你是因為我才不想回家,那我……」
「祁明珠。」
我冷冷打斷她的表演。
「綠茶手段對我沒用。」
話音剛落,我媽的怒罵就劈頭蓋臉砸了過來。
「有你這麼和妹妹說話的嗎?!」
「真想斷絕關係,也得把欠我的都還清了!」
「把你養到大至少也花我一百萬!你還不清,就是死了也欠我的!」
「耍威風之前,先看看自己欠了我什麼?看看自己有沒有臉?!」
我突然就笑了,語氣釋然。
「好啊,我還給你。」
我驅車趕往我媽家,還拿著一張銀行卡。
裡面有一百一十二萬。
是我全部的積蓄。
我不想治病了。
我沒有非活下去的理由。
12
進門,只看到坐在沙發上的祁明珠。
她小心翼翼抬頭看我。
「姐姐,如果你辭職是因為我的話,我和阿南說,我把這個項目獎金還給你。」
「姐姐,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我逼近,鉗住她的下巴,指尖用力。
「只會裝可憐嗎?」
祁明珠眼底瞬間泛起濕潤。
還沒等她擠出眼淚,一個響亮的巴掌落在我臉上。
「不准你欺負明珠!」
我踉蹌後退,扶著桌角才勉強站穩。
我媽一把將祁明珠護在身後,收回因過度用力而顫抖的手,臉上寫滿了憎惡。
「我怎麼就把你養成了這個樣子?!」
「你和你那個爸一樣,都這麼,這麼無恥!下作!」
我很小就知道我媽不喜歡我的原因。
所以我竭力抹殺身上那個父親的影子。
努力讓自己不要那麼相似得令她討厭。
即便如此,我仍舊每分每秒都如履薄冰。
尤其看到另一個孩子享受著豐厚的愛、呵護、關懷。
我覺得自己好多餘。
每分每秒都多餘。
後來我才明白。
無論我怎麼努力,只要流著那個人的血。
在她眼裡我就是壞種,就是不值得被愛。
我拿出卡,拍在了桌子上。
「裡面一百一十二萬,從今以後,我們兩清。」
我媽瞥了一眼,臉色難看,卻依舊高高昂起頭顱。
「我付出時間和精力,都是沒法用金錢衡量的。」
「還有,你就是這麼對媽媽講話的?」
我搖頭,看著她笑了。
「當年祁正毅侵犯我未遂,你收了錢,不讓我報警。」
「從那一刻起,我就沒有媽媽了。」
她被刺中般彎下腰,顫抖地指著我,說不出一句字。
死寂在空氣中蔓延。
「阿南……」
打破沉默的是祁明珠一聲委屈又哽咽的哭聲。
她在和裴知南打電話。
細細的聲線發著顫,惹人憐愛。
「是不是我不夠好?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我一回來,這個家就變成了這樣……」
祁明珠斷斷續續哭訴著。
我媽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過去,心疼地為她擦眼淚。
不到半個小時,裴知南匆匆趕來。
祁明珠撲過去,把自己整個塞進他懷裡。
她的小臉擱在他肩頭,閉著眼,眼淚珠子似的成串落下來。
那麼無辜,多麼可憐。
裴知南用一種極冷然的目光看向我。
「祁小姐,你真是惡毒到了骨子裡。」
「阿南,你別怪姐姐。」祁明珠淚眼盈盈地為我辯護:「我知道她對我有怨,是我不該回來的……」
鬧劇的觀眾已經就位,但我實在不想陪他們演下去。
我轉身就要走,卻被我媽攔了下來。
她似乎有一瞬間的慌神,可聲音還是這麼冷。
「你不准走,誰知道這卡里有沒有那麼多錢。」
說著她把卡塞進包里,頭也不回地去了外面的自助銀行。
裴知南低頭對祁明珠說了些什麼。
她頓時又雀躍起來,眉眼彎彎,拉著裴知南的手,將人拉進了自己臥室。
關門時。
還不忘看我一眼。
就好像在得意洋洋地沖我炫耀。
所有人都更愛她。
誰又在乎呢?
13
陽台上清清涼涼的,幾件滴水的衣服掛在晾衣架上。
我站在陽台上吹著風,想著什麼時候才能回家。
「嘩啦」一聲,陽台的推拉門被拉開。
我的後背突然貼上一具暖熱的肉體。
混雜著發酵後的蒜味、蔥花味。
「小余,還記不記得叔叔?」
是祁正毅的聲音。
我渾身肌肉瞬間僵硬,動彈不得。
嘔吐的慾望在這一刻瘋狂上涌。
心跳越來越快,幾乎要積壓成一團,從身體里跳出來。
那些與他有關的疼痛、屈辱又絕望的記憶,如潮水般將我吞沒。
我渾身顫抖,轉身奮力將他推開,恰巧看到了站在門後的祁明珠。
她彎著眼睛,朝我抬了抬下巴。
「姐姐,我特意請叔叔過來的,有什麼誤會,還是說開了比較好。」
「叔叔怎麼會做出那種事呢?你們好好聊聊。」
而後,她狠狠關上了門。
我撲到門前,卻只聽到了「咔噠」一聲。
門被鎖上了。
一雙強有力的胳膊從後猛地將我抱起,將我牢牢鎖在那個濃重發酵氣味的懷抱中。
「小余,你長大了,長大了啊……」
明明胃裡什麼都沒有,我卻忍不住乾嘔。
昏暗的光線。
無法抵抗的懷抱。
咸腥的肉體。
與那時一般無二的場景。
一切的一切,都使我斬斷了腦海中名為理智的那根弦。
我大聲尖叫,抖著手掏出了隨身攜帶的摺疊刀。
刀尖顫顫巍巍地對準男人,最先劃破的卻是我不斷顫抖的手。
「祁余!」
一聲厲喝,我的手腕一麻,手中的刀被裴知南奪去摜到地上。
他看向我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冷峻。
「你在發什麼瘋?」
周遭的空氣越來越稀薄,我的脖子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呼吸困難,心臟抽痛。
我「嗬嗬」喘著氣,仿佛下一秒就會窒息而亡。
祁明珠翩然走近,看清情形後眼中含淚,哽咽問:「姐姐,你怎麼又犯病了?」
「你好好看看,他是叔叔,不會把你怎麼樣的……」
「閉嘴!」
我喘著粗氣,跌跌撞撞地上前,伸手,卻被擋在她身前的裴知南用力甩開。
我重重跌倒在地。
我想哭的。
但哭不出來。
早在十六歲那年,我的眼淚就流盡了。
忍著劇痛,我一點點爬起來,掌心一片濕黏。
「是不是我真的做錯了什麼,所以上天要把我僅剩的一點東西收走。」
如果現在列清罪狀,能不能讓裴知南記起來我?
「對不起,裴知南,對不起,我向你道歉。」
「你離開後,我後知後覺,自己態度太糟糕,意氣用事,總是太過分。」
「你離開的這七年,我活得好辛苦。」
「我每時每刻都在想,祁正毅把我拖進去那天,如果我不呼救,你就不會……」
「又在胡說八道什麼?!」
我媽回來了,包都來不及放下,不由分說地衝過來。
她不大的拳頭攢足了力氣,砸在我的後背。
我本來就痛的身體,像被鑿出來個血窟窿。
「還有外人在!你在說什麼?!你還要不要臉?!」
「就算你不要臉,你媽我還想要!!」
16
我再次狼狽摔倒在地。
祁正毅就這麼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半晌,突然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
「小余都長這麼大了。」
我仿佛又被帶回那天。
學校廢棄教學樓的雜物室里。
透不進來的光。
無法抵抗的力量。
我被抓著頭髮一路拖行。
他一隻手抓住我的頭髮,另一隻手試圖將我的褲子往下扯,聲音急切又狂熱。
「小余,你腿很長啊,也很白。」
我失控地尖叫、拚命掙扎。
他看了眼自己流血的手,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而後密集的拳腳落在我身上。
嘴唇、鼻腔瞬間湧上咸腥的鐵鏽味。
我被打到再沒有力氣掙扎。
衣服被粗暴撕開。
濃重的發酵味道混雜著頭油的味道,一股股鑽進鼻腔。
意識一點點抽離,疼痛變得遙遠。
「小余!」
怒吼聲響起的瞬間,祁正毅被從我身上掀了下去。
是裴知南來了。
他向來溫和的眼裡染上了十分暴戾。
二話不說,他提著祁正毅的領子摜在地上。
一拳又一拳,雨點似的落下去。
直到對方癱軟在地,不再動彈。
他才轉身把我摟在懷裡,顫抖著為我披上衣服,聲音極盡溫柔。
「別怕,別怕,我來了。」
恐懼和委屈在此刻決堤,我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
裴知南輕哄著說不怕,抱起我往外走。
可毫無徵兆地,火舌從角落竄起。
「門被鎖了!」裴知南用力轉動門把,又狠狠撞向門板。
門紋絲不動。
視線所見處,窗簾、地毯、沙發全都燒了起來。
濃煙瞬間瀰漫了整個雜物室。
喉嚨灼燒般疼痛,我本能想要咳嗽,卻吸入更多煙霧。
「砰――砰――砰――」
裴知南一次比一次用力地砸門。
缺氧的眩暈感很快襲來,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
「小余,小余……」
有人在喊我,一聲疊過一聲。
「小余!別睡!!」
最後一絲意識也被煙霧吞噬時,背部一沉,我被推了出去。
下一秒,一根巨大的著火橫樑落下來。
砸在了裴知南的位置。
15
再次睜眼已是三天後,我身處醫院。
警察告訴我,火災現場沒找到裴知南。
我盯著他的嘴一張一合,心裡眼裡都是木的。
沒找到。
什麼意思?
「火勢太大,連碳化後的骨頭都沒找到。」
我突然覺得自己身上很疼,可到底是哪裡疼,竟也說不上來。
「是祁正毅。」
我緊咬牙關,齒間擠出斷斷續續的聲音。
「是他故意縱火,害死了裴知南,他還對我――」
做筆錄的警官耷拉著眼,問:「發生了什麼?仔細說,細節也要講到。」
我扯開傷疤,將鮮紅的血肉亮給其他人看。
我說祁正毅是如何將我壓在地上,如何打我扇我,如何撕開我的衣服,又是如何害死了裴知南。
「行了。」
那警官灌下一杯茶水,又「呸」的一聲把茶末吐在地上。
看向我的眼神輕蔑又鄙夷。
「除了有傷,身上一點被侵.犯的痕跡都沒有。」
「起火也是因為線路老化,一次意外事故而已。」
「就這麼著吧。」
就這麼著?
一條人命,就這麼著?
雙拳握緊到發抖,我失控大吼:「就是祁正毅,就是他!他――」
話音未落,我媽風風火火趕到了病房。
她略過我蓬亂的頭髮,骯髒破爛的衣服,狠狠給了我一個巴掌。
「那可是你親叔叔,你想讓你叔叔去坐牢是不是?!」
「整天和裴知南那個小流氓混在一起,就算有什麼也是你自作自受!」
說完,她朝著警察恭敬地彎了彎腰:「對不起啊警官同志,不給您添麻煩,我帶孩子回家好好教育。」
深夜,祁正毅來到家門口,手裡提著一個巨大的果籃。
他的上衣口袋裡,露出了一角紅包。
我媽看了我一眼,關上門出去和他說。
不一會兒,她來到我床邊,溫聲細語地勸:「就讓這件事過去吧,把事情鬧大,我們家就名聲毀了,你和你妹妹還怎麼嫁人?」
「你爸前兩年走了,家裡總要有個男人幫襯,你叔叔他……本性不壞。」
我張口咬緊被子,額角冒汗。
等鬆開牙齒,嘴裡都是濃重的血腥氣。
此後我還是每天都跑到派出所,等著要一個說法。
僵持了兩個月。
最後的結果還是判不了。
原因是證據不足。
我太痛苦了。
每天一睜開眼,我就在想,
為什麼我還在活著?
為什麼死的人不是我?
為什麼要求救,不如讓他得手算了……
無數問題鉤織成密網,窒息的痛苦緊緊將我包裹。
活著也成了一件需要鼓足勇氣的事。
所以我開始去計劃我的死亡。
站在廢棄天台邊緣,將要跳下去。
我突然想到――
如果我死了,還有誰會一輩子記得裴知南?
誰去給他掃墓?誰去給他燒紙錢?
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
就因為這點念頭,我又活了下來。
在最痛苦的那段日子,我會給裴知南發簡訊。
就好像他還在那兒,仍舊溫和地包容我。
「晚安。」
「我吃了藥,好苦。」
「……」
「有些東西真的好難,你回來,回來教教我,好不好?」
可我等了七年,一直沒有等到。
17
眼睛乾澀疼痛,可我還是一滴淚都落不下來。
我用盡全力扶著牆,才勉強站好。
「裴知南,你說過會一輩子對我好,會保護我,要永遠在一起。」
我盯著他,一字一句:「是你親口說的。」
他明顯一愣,下意識想過來碰我。
我後退一步,避開。
「我就是個笑話,是吧?」
「明知道你厭惡我,卻非要糾纏。」
「可我就是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從前你對很好,真的很好。」
「為什麼只是失憶了就對我這麼殘忍?」
「你只相信祁明珠的話,從不肯聽我說,從不相信我。」
裴知南抬手撐住額角,指節用力抵住太陽穴,像在抵抗突如其來的疼痛。
「我……」
「阿南!」
祁明珠快步上前,臉色微白,柔聲問:「頭又疼了?醫生說了你現在不能刺激自己。有些事想不起來……沒關係的。」
短暫的恍惚掠過眼睛,裴知南很快恢復了淡漠。
他看著我,再平靜不過地說:「就算你說的是真的又能怎樣?有什麼意義?」
「我不是他,那個人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是啊。
沒有意義。
我扯出個慘澹的笑。
笑聲裡帶著哭不出的顫音。
他已經有了新的生活。
他不需要去緬懷過去。
被困在過去的人,自始至終只有我。
「那就算了……」
最後的幾個字,輕得像一聲嘆息。
沒有人了。
只剩我孤身一人。
胃痛。
嗓子痛。
傷口痛。
渾身上下都在痛。
怎麼會這麼痛?
「祁余!」
裴知南瞳孔驟然緊縮,神色倉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