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好痛,說不出話了。
喉嚨一甜,粘稠的血嘴裡噴涌而出,粘在衣服上,又掉在地上。
裴知南接住了我倒下的身體,抖著手,捧起我的臉。
一切都是徒勞。
鮮血仍源源不斷地從我的口中、鼻中湧出來。
止不住的鮮血從他的指縫中流出來。
22
我醒來時,就已經在醫院了。
燈光昏暗,裴知南就這麼低著頭坐在床邊,神色一派頹然。
好久,他啞著嗓子開口:「你生病了。」
我點點頭。
他的臉色驟然慘白。
「醫生說,只有兩個月了。」
「我知道。」
然後。
我們之間沒什麼可說的了。
麻藥勁還沒過去,我又昏昏沉沉閉上了眼睛。
再睜眼,窗外天色都暗了。
裴知南仍舊保持原來的姿勢,原本深邃有神的眼睛黯淡無光。
「我會記起來的。」他起身說:「你在這好好治療。」
「裴知南。」我叫住他,「沒必要,記起來也沒有意義。」
記起來,只會讓他痛苦。
那一刻,如同一把刀扎進後背,他的身體猛地僵住,脊背瞬間繃直,一動不動。
良久他回過神。
沒有回頭,離開了。
那之後,我的生活一切照舊。
好似每一天都很平靜。
但活著,就已經耗盡了我全部力氣。
我再次見到裴知南。
是在夢裡。
「裴知南,」我的聲音輕到聽不清:「如果我想去死……」
「那該怎麼辦?」
我聽見他的聲音。
與那天別無二致。
冰冷又厭惡。
「那就死吧。」
從夢中驚醒,我突然就哭了。
所有壓抑的情緒在此刻爆發。
我如此清醒。
清醒地活著,又清醒地想死。
我還活著,卻走不出來了。
利刃划過皮肉,血汩汩湧出來。
其實不怎麼疼,只是嚇到了恰巧來看望我的裴母。
她慌忙喊來了醫生,看向我的眼裡滿是悲傷。
等病房只剩我們兩人後,她攥著帕子在床邊坐下,聲音微微發顫。
「觀南走失那年剛三歲,這些年我們傾盡人力物力,從未放棄過找他。」
「火災那晚,我們找到他時,他渾身燒傷……傷得太重了,我們把他轉去了市醫院搶救。
「當時裴家內部動盪,為了護觀南周全,我們只能封鎖了消息。」
「他在重症監護室躺了一周才醒,醒來後什麼都不記得,只模糊知道有個孩子和他一起長大。」
「我們回去找過,可你的母親告訴我,那個人是祁明珠……祁明珠自己也點頭認了。」
「後來觀南需要出國療養,祁明珠也說想出國學藝術,我們索性就將兩個孩子都送出了國。」
「現在想來,是我當初太疏忽,沒多查一層……」
「觀南他……正在國外接受一種新型療法,手術風險很高,人還在昏迷。」
「他太心急了……」裴母用帕子拭了拭淚,「小余,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別再傷害自己,等等觀南,好不好?」
可我註定是活不下來的。
無論表面多麼完好,內里都是一片廢墟。
23
我自殺了。
每天的止痛藥我都偷偷藏起來。
然後在今天,一把塞進嘴裡。
喉嚨還殘留苦味兒,意識卻逐漸模糊,身體輕得要飄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傳來急促的聲音。
「快!準備洗胃。」
冰涼的管子剛碰到鼻腔,尖銳的酸脹痛感就涌了上來。
「放鬆,放鬆。」
護士平靜的聲音透過口罩傳過來。
粗硬的塑料管在鼻腔摩擦。
早已經千瘡百孔的胃,在此刻劇烈痙攣。
每一秒,都是撕扯的巨痛。
我控制不住地抓向臉上的管子,發出破碎哀求的音節:「救,救……」
護士忙將我的手摁住,朝外面喊:「來人拿約束帶。」
「別綁她!」
門猛地被推開。
裴知南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踉蹌撲到床邊。
「別拿約束帶。」
「我……抱著她……」
話未說完,眼淚先從通紅的眼眶中流出來。
他用腿壓住我的腿,手臂收得很緊,扣住我的手腕。
哽咽著:「沒事,別怕,別怕。」
「別傷害自己,疼就抓我……」
可我沒有力氣了。
耳邊的聲音越來越遠。
我的意識徹底陷入了黑暗。
24
在一陣規律的「嘀嗒」聲中,我緩緩睜開眼。
第一眼看到的是裴知南。
他憔悴得可怕,整個人異常瘦削。
臉色蒼白,眼中布滿了紅血絲,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
「你想起來了?」
「……是。」
剛說出一個字他便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隨後狠狠甩了自己兩個耳光。
冷峻的臉上瞬間浮現青紫,嘴角滲出一絲血跡。
「小余……」
他從胸腔中擠出的聲音破碎不已:「是哥錯了……是哥錯了……」
「你不用原諒我,一直恨著我也好。」
「但是我求你……求求你……」
「讓我陪著你,好不好?」
我搖頭,沖他笑了笑。
「我原諒你,但是不想你陪我。」
我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中記仇。
對我不好的人很多,對我好的人只有一個。
只有一個裴知南。
想到他曾經說的、做的那些,想到他毫不猶豫地保護我。
一件件想來,還是有想要流淚的衝動。
所以我還是希望他能擁有一個新的人生。
身後很快就傳來了遠去的腳步聲。
只是剛過一個小時,裴知南又回來了。
他沿著床沿慢慢彎下腰,伸出手。
我下意識側過頭。
懸停在半空中的那隻手微微顫抖,最終輕輕落在我臉頰上。
他小聲問:「餓不餓?」
「待會兒讓助理送營養餐過來,你有沒有其他想要的,我去買,或者回家裡拿。」
沒有回應,他繼續說:「給你換個病房好不好?這裡太小了,放不下陪護的床,你住著也不舒服。」
「想要什麼記得告訴我,痛了也要對我說。」
「你現在需要人照顧,讓我在你身邊……好不好?」
「不好。」
一點都不好。
我和他註定沒有結局。
我的歸處只會是設好期限的死亡。
24
我拗不過裴知南,他最終還是留了下來。
開始了沒日沒夜地在病房陪護。
裴知南給我安排了最好的特護病房,聯繫了營養師,安排國內外的專家會診,討論治療最佳方案,調動所有能安排的醫療資源。
可絕症這東西,不是有錢就能治好的。
營養餐很豐富,可有時我還是吃不下去。
他就端著碗不停地哄我吃飯。
被護士看見,她們捂著嘴笑個不停。
有時候我會吐,他直接用手去接。
嚼爛的食物吐在手裡他沒有絲毫嫌棄,馬上收拾好自己就給我倒水漱口擦臉。
吃過飯,裴知南會陪我看電影,或者抱我坐在床邊講故事。
止疼藥劑量和時間都有嚴格要求。
每到深夜藥效過了,我反反覆復醒來很多次,無意識呢喃:「疼……」
裴知南趕緊打開床頭的小檯燈,用熱毛巾擦去我臉上的汗,輕輕拍背安撫。
還是疼得睡不著。
我開口,聲音微弱:「我想出去走走。」
住院部樓下有一個花園。
花園小徑的燈壞了。
四下漆黑。
裴知南腳步頓住,低頭輕輕問:「燈壞了,這裡太黑,我們去其他地方好不好?」
「沒關係。」我說,「我已經不怕黑了。」
裴知南死後的那段日子,我整夜失眠。
深夜的廢棄雜物室漆黑一片,平常是我最怕的。
我一個人,貼著牆根在裡面走圈打轉,輕輕地叫:「裴知南,裴知南……」
從沒有碰到一隻姓裴的鬼魂。
我不再怕黑,也不再相信鬼魂的存在。
如果真的有,他怎麼可能不回來看看我。
我慢吞吞地解釋:「以前很想你,晚上睡不著就去雜物室那兒轉轉,慢慢就不怕黑了。」
裴知南渾身一僵。
很久很久,他都沒有說話。
壓抑的喘氣聲越來越顫抖,哽咽渡不過喉頭,悶在胸腔中。
他低下頭,肩膀無聲顫動,往日挺直的脊背一點點彎折下來。
「我……」
一聲極輕、極壓抑的嗚咽終究還是漏了出來。
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有些無措。
想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最後輕輕嘆口氣。
「早就過去了。」
24
治療進入到了新階段,化療聯合放療一起進行。
我開始吃不下飯了。
勉強咽下了幾口,很快又全部吐了出來。
我吃了又吐,吐了又逼著自己吃。
床單一天換五六次,垃圾袋一天用一卷。
實在沒辦法,只能輸營養液。
同時止疼藥的藥效也越來越短。
深夜徹夜難眠,我疼得發抖。
「裴知南……我好痛……我要吃藥……」
「給我藥……給我藥……」
裴知南緊緊抱著我,不停講著無關的人和事,企圖轉移注意力。
但我太痛了。
痛到全身發抖,大發脾氣。
「別碰我!」
「滾!滾開!」
他更用力地抱住我,手掌扣著我的後腦,按向自己的頸窩。
「小余,忍忍,再忍忍……」
他懷裡清清涼涼的,落在我臉上的淚滴滴滾燙。
我瘋狂掙扎,撕打。
直至狠狠一口咬上了他的脖頸。
溫熱的血液滲入口腔,鐵腥味漫過喉嚨。
等這陣撕心裂肺的痛苦過了,我渾身脫力,氣息奄絕。
「我想死……」
「我不想治……讓我死了吧……」
太疼了。
我太痛苦了。
我真的撐不下去了。
「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裴知南摟著我,掌心輕輕撫摸我的胃,唇縫中飄出哽咽的氣音。
「六歲第一次見面,你喊我哥哥,說要和我做朋友。那時我就在想,你一定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
「你愛撒嬌,愛鬧騰,又愛賣乖,怕鬼要我陪著,數學題不會要喊我,解不開衣服扣子也要叫我,無時無刻都需要我,我覺得很滿足。」
「十歲那年撿到豆豆,你花光自己全部的錢帶它去治病。看到你這麼棒,我就在想,那樣的家庭怎麼會教出你這麼好的孩子。」
「後來你生病了,是我沒有照顧好你,我發誓要對你更好,要更關心你。」
「帶你去治病,給你做飯、出頭、輔導功課,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想到未來我們能一直在一起,就覺得再苦再累都沒關係。」
「直到我十八歲,做夢夢到你,對你有了糟糕下流的念頭。那種念頭越來越強烈,害怕傷害你,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遠離。」
「我騙你說晚上要去兼職,放學不能去接你了。」
「上天怎麼就這麼喜歡開玩笑,這唯一一次遠離,會讓我弄丟你。」
「那天,我是真的想殺了那個混蛋,但我住手了,因為還有你,因為想先去抱抱你。」
「保護你,是我從沒有後悔過的事。」
「我在病房見到了祁明珠,她喊我哥,說了很多我們相處的往事。即使心無波瀾,我還是覺得該保護她。」
「我知道,她在用我們的過去玩弄我,我絕對不會放過他,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傷害你的人。」
「回國後再見你,第一眼就心煩意亂、躁動難安,卻還是強行不在意。」
「看到你受傷流淚,心疼得發顫,卻還是騙自己這是你裝可憐的手段。」
「我怎麼就這麼蠢呢?」
「從小到大都想保護你,沒想到卻傷你最深。」
「對你說了那麼多難聽的話,做了那麼多殘忍的事,你怎麼也不發脾氣呢?」
「現在你不笑了,也不鬧騰了,是我親手弄丟了你。」
「你吃了那麼多的苦,一個人咬牙走了那麼長的路,真的很了不起。」
「能不能再堅持一下?」
「說好要在一起一輩子,不要食言好不好?」
他的嗓音已經艱澀到了極致,大口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
好久好久之後,他擠出斷斷續續的聲音。
「求求你……活下來……」
25
療程暫時告一段落。
我的精神狀態好了一點,終於能吃進東西了。
裴知南肉眼可見的高興。
可命運總是愛開玩笑的。
它賜給人希望,又狠狠打碎。
那天,裴知南正一勺一勺給我喂粥。
一開始我不想吃,他就不厭其煩地說:「等你再好些,我們就去旅遊,去冰島看極光,去非洲看動物遷徙,想在哪個地方多住一段時間也可以。」
我正想回個「好」。
喉嚨猛地一甜。
粘稠的血從我嘴巴里湧出來,順著下巴滴落到病號服上。
裴知南的笑就這麼僵在了臉上。
醫院很快下達了病危通知書。
家屬簽名欄上,裴知南抖著手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被推進搶救室時,他幾乎要跪在地上。
尊嚴、高傲、面子在這一刻通通碎成齏粉。
他捂住臉,抽泣哽咽:「活下來……」
這個永遠冷靜自持的人,此刻如此崩潰。
很幸運。
我再一次被搶救回來了。
幾天後轉回特護病房。
裴知南雙眼布滿血絲,人也瘦了一大圈。
我吃營養餐還是會吐。
吐出來的卻不是食糜,而是未消化的食物碎屑。
這意味著――
我的胃已經不能消化了。
整個病房充斥著極壓抑的死寂,只聽得見儀器規律的滴答聲。
裴知南沒在我面前哭過。
可我能看到他布滿紅血絲的紅腫眼睛,他克制卻仍微微顫抖的身體。
沒人比我更了解自己的身體。
我撐不下去了。
我輕聲開口:「我想回家了。」
裴知南抱住我,看不到臉也能感覺他身體的抖動和不停吞咽的喉頭。
「好。」他啞聲應道:「都聽你的,我們出院。」
也沒什麼東西可帶,幾本書幾件衣服。
加起來都還沒有那一大袋子藥重。
收拾好一切,裴知南牽著我走了。
26
清晨,外面還沒有什麼人。
裴知南就把我抱到輪椅上,推我去樓下公園。
微涼的風夾雜著桂花香,輕輕吹到身上。
該吃藥時,他就把我推回去。
花花綠綠的藥一大把,分五次才能吃完。
有天下午在公園遇到了一個小男孩。
我們打了個照面,我對他笑笑。
他愣愣看了我幾秒,突然嚎啕大哭,稚嫩的聲音不停喊著老巫婆。
裴知南彎腰,用一個幾乎封閉的姿勢將我攏住,不向外界透露一絲一毫。
他嗓音發顫,極認真在說:「不醜,很漂亮。」
自此之後,我很少出門了。
我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一整天。
不知道又過了幾天,我從昏沉中醒來,看到裴知南正站在床邊。
夕陽從他身後鋪進來,霞光漫天。
他手裡是一份雙人墓地購置合同。
「活著我們要在一起,死了,也要抱著一起躺進棺材裡。」
他極認真,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再讓你孤身一人了。」
「我愛你,從來沒有對你講過,不知道現在的自己還配不配。」
我哭得幾乎說不出話。
「怎麼變成水龍頭了?」他故意逗我,「墓地位置很好,每天都能看到日出。」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短。
裴知南每分每秒都守在我身邊,人也越來越沉寂冷冽。
偶爾清醒的時候,我喜歡靠在他懷裡,聽他念書上的故事。
那天是久違的一個大晴天。
我說:「裴知南,我想曬曬太陽。」
他伸手抱起起我,臂彎托起我的腿,面對面把我抱在懷裡。
我們走走停停,路上很安靜。
他慢慢地走, 輕輕地顛啊顛。
日頭漸高, 外面隱隱約約傳來少年的嬉笑打鬧。
一個清脆女聲。
「今天能不去寫數學作業嗎?」
另一個清朗的男聲。
「不行,吃飯不要張嘴, 冷風灌進去會胃疼。」
「嘿嘿,吃完了。等會兒我們去打雪仗,還要堆雪人,在雪地上打滾,帶著豆豆, 我們在雪地里玩一整天。」
「孩子話,又不是沒見過雪。」
兩人說說笑笑的走遠, 直到再也聽不見。
恍惚間, 天空亮了又暗, 暗了又亮, 時間飛速更迭倒退, 周遭萬物在不斷變化。
時光兜兜轉轉,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歲月。
25
祁余死了。
只留下了一封信。
【裴知南, 這是我的最後一封信。
回想起來, 我這短短一生也總是不盡人願。
九歲那年, 考了全班第一, 想聽到媽媽說:「小余是我的驕傲。」沒有聽到。
十一歲那年,為了保護祁明珠, 被一群人圍著打了一頓, 疼到發抖也沒有哭,想要有人心疼我, 沒有聽到。
十六歲那年, 我主動報案, 多次前往警局, 想聽到安慰, 或肯定我的勇氣, 沒有聽到。
這樣的時刻實在太多太多次。
所以我一直揣測被愛的條件。
或是對祁明珠的無限謙讓,不去爭那些屬於她的好東西;或是品學兼優,比任何人都要出色;或是心甘情願, 沒有隱私, 睡在人來人往的客廳……
但是都沒有。
我一直被困擾。
這困擾逐漸變成了心裡的爛瘡。
越捂越有,直至變成了病。
從小我就覺得自己不幸。
我覺得自己是沒人要的。
或許我不應該做那麼多無謂掙扎。
這個事實從一開始就是註定的。
祁余, 祁明珠。
她是掌上明珠。
我是多餘的那個。
但是遇到了你。
還好遇到了你。
只有你要我,只有你對我好。
你帶我去吃肯德基,去遊樂園,去水族館。
去了很多地方。
擔心我營養不良,訂了牛奶。
操心我的成績,熬夜為我補課,教我讀書。
給我做好吃的飯,每天接我上下學。
也只有你承諾, 考上大學後, 帶我一起走。
你對我的好太多太多。
是你讓我知道,真正的愛是無條件的。
我從不懼怕死亡。
得到什麼就要失去什麼。
我曾經得到了你毫不保留的愛,也願意付出同等價值的東西。
哪怕是生命。
裴知南。
我希望你好好活著。
世界上還有很多美好需要你去體會。
我走後,希望你能遇到新的人, 共度餘生。
我在天上為你祈福。
希望你一生順遂,平平安安。
願你多喜樂,長安寧。
我不會怪你的。
因為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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